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过往 ...
-
晚上八点左右,天忽然开始下起了雨。
谈令是那种恶劣天气会莫名兴奋的人,所以他当即从床上爬起来,裹着毯子转移阵地,趴在楼下沙发上看雨。
角落只开了盏落地灯,玻璃上映出他瓷白的脸,眉眼线条被光影模糊得柔和漂亮。
夜晚室内温度不高,但很闷,谈令有点呼吸不畅。
推开窗户后,清凉潮湿的风瞬间卷走了室内的沉寂,他闻到了雨水湿漉漉的味道。
脑补是人类的本能。
谈令看着檐下被光线照亮的雨幕,幻想更深处的黑暗中,会忽然伸出一只枯瘦嶙峋的手,或是巨大的赤红眼瞳,贴着玻璃和他对视。
被只存在于脑海中的事物吓到,他后背忽的一凉,往毯子里缩了缩。
雨水拍打着树叶,是天然的催眠白噪音,谈令困顿睡去,直到被荆雾叫醒。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荆雾语气很沉,捡起掉在沙发上的毯子往他身上裹,抬眼看到敞开的窗户时,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雨声嘈杂,谈令没听清他在嘀嘀咕咕说什么,眼皮只掀开半分钟,便再次垂耷下去。
荆雾抱着他单薄的肩背,伸出手臂关了窗户,淅沥雨声顿时被隔绝。
被连人带毯子抱到床上,塞进被窝里时,谈令才堪堪清醒,小声地轻哼抗议。
荆雾对他总是这样抱来抱去,一点都不尊重他的双腿。
“感觉怎么样?”
荆雾知道人类的身体脆弱,晚间刮风又下雨,气温也降了几度,谈令却只穿了条睡裤躺在沙发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他面上闪过懊恼,今晚就不该往后山去,雨幕削弱了他对小院的感知力,竟然没有察觉到谈令的行动轨迹。
头有点昏昏涨涨,眼睛也微微酸疼,但谈令没当回事,含糊敷衍,“挺好的挺好的。”
他工作时盯着电脑或手机太长时间就会这样,已经习惯了,反正睡一觉就能恢复。
荆雾的眉头并未舒展,手指探向他的颈窝,温度还算正常。
好烦。
敏感处被触碰,谈令下意识偏头,把那只手夹住耳朵和肩膀之间,嘟嘟囔囔地赶人,“好困,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荆雾试着动了动手,没抽动。
他还是不放心,但谈令已经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了,也只好暂时作罢,“手机在枕头边,不舒服就告诉我。”
话刚说完,谈令便没了声响,他已经贴着荆雾的手掌睡熟了。
荆雾守着他到凌晨,期间谈令一直安安稳稳睡着,翻身的动作都没有,他也总算放下心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一直留意着谈令这边的动静。
半小时后,进入浅眠状态的荆雾被一道短促的呼吸声叫醒。
谈令开始发烧了。
再次在荆雾的声音中醒来,谈令还没睁眼,便察觉到自己状态的异常。
四肢酸软无力,呼出的气息滚烫,脑袋上也像是绑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带着他下坠。
皮肤和被子贴合摩擦,稍一动作,就是顿顿的酸痛感。
“你又发烧了。”荆雾的声线绷得很紧,俯身盯着床上这人雾蒙蒙的眼睛,撑在床边的手不断收紧。
谈令迷迷糊糊尚不清醒,没注意他口中的那个“又”字,只试图掀开被角透透气,“我快被捂熟了。”
“不可以。”
荆雾握住他的手腕重新塞进被子里,压住两边的缝隙,“你是不是需要吃药?”
药?
发烧好像是该吃药,谈令反应了会,舔舔干燥的嘴唇,哑着嗓子指挥荆雾,“楼下客厅抽屉里的药盒,左边第二层的格子,是退烧药。”
上次发烧还是去年十二月份,不知道药有没有过期。
荆雾起身去拿药,离开前用两个大玩偶代替手,压住被子。
谈令动弹不得,扁着嘴可怜巴巴地被夹在中间,眼眶微红,更显得羸弱可怜。
他又不是不听话,干嘛要派出这两位大将守着他?
几分钟后,荆雾端着温水和药盒返回,在谈令委屈的眼神中撤掉玩偶,扶着他起身喝药。
药盒里有体温计,荆雾依照记忆里曾看到的画面,笨拙地给他量了体温。
“38.2℃。”
谈令偏着头听体温计的播报声,很有经验,“低烧,明天早上就能好。”
荆雾没有回应。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混着呼啸的风声,雨滴偶尔噼里啪啦拍砸的窗户上。
这一方空间静谧,瞌睡虫又慢悠悠地出现,谈令昏昏欲睡之际,看见了荆雾通红的眼眶。
瞬间清醒。
“你别哭啊。”谈令从被子里探出手,去拉荆雾的衣角。
生病的人会变得脆弱,但也没说照顾生病的人的人也会变脆弱啊,难道情绪还会转移?
荆雾没有哭,他只是想起了两年前躺在病床上的谈令,鸦黑的睫毛被不断溢出的眼泪润湿,面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比现在更单薄。
谈令那次发烧了两天,很少清醒,荆雾也坐在病床前守了两天。
只是没人能看到他。
谈令已经捉住了荆雾的手指,小声安抚,“我真没事。”
怎么每次生病,他身边的人永远比他自己更担心。
荆雾坐在小沙发上,将他纤瘦的手紧紧拢在手心,闷闷应声,眼神里袒露着谈令看不懂的情感。
夜晚让人更有倾诉欲,谈令把脸往被子深处埋了埋,和他说起了两年前和周重一起露营,却半夜被蚊子咬到痛哭,还因此发烧住院两天的事。
“周重,就是我那个朋友,他那次也和你一样,边哭边照顾我。”谈令轻笑,声音模糊下来,显得特别软和。
“我知道,可是我没哭。”
谈令没听清他的话,药效让他又睡了过去。
荆雾低头,轻轻啄吻着他瘦削的手指。
多么巧合,隔着记忆的迷雾,两人竟然想到了同一段过往。
雨声还在继续,荆雾久久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置身于那间病房。
-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谈令久违地梦到了四年前的那场事故。
无风的夜晚,高速公路,失控的货车,追尾,连环车祸。
意外发生得太快。
疾驰的车里放着提神的音乐,谈令坐在副驾驶看地图,他妈妈坐在后座抱着手机敲敲打打,偶尔跟着哼唱两声。
后方传来声响,谈令抬头,只看到后视镜里刺眼的白光。
两道惊呼响在耳畔,巨大的撞击声和鸣笛声砸着他鼓涨的耳膜,副驾空间被瞬间挤压,接着眼前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血雾。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病床边仪器运作的滴滴声让人头痛欲裂,周重和他妈妈形容憔悴地守在床边,眼睛里是明显的难过和小心翼翼。
病房里的电视悬在他正前方的墙上,被隔壁床的病人打开。
身着正装的主持人表情沉重,嘴开开合合,声音被隔绝在谈令耳前,屏幕一角是被厚厚的马赛克糊住的照片。
一场惨剧。
电视很快被医生关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跟在她身后走进病房,最后停在他的病床前。
后续的一切谈令都记不清了。
那段即记忆像是被人刻意模糊了,打碎重组后,又擦去了部分细节,也擦去了痛苦对他的影响。
他再也记不清那天为什么会全家出行,也记不清之后的两年他是如何度过。好的坏的,细微的或重要的,都被覆上了一层浓雾,看不清。
或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让他选择性遗忘了一些东西。
谈令后来逐渐习惯了记忆断层的感觉,而模糊开始变得清晰的那天,他已经决定走出家门,开始工作。
只是后来他再也没有开过车,也很少打车,听到汽车鸣笛声会下意识停住屏住呼吸,日常出行全靠地铁和两条腿,也不再出门旅游。
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不算很严重,但总归留下了一些痕迹。
时间以一种静默的姿态旁观,谈令在梦里重新翻看这段记忆,似乎不再感到难过。
房间里,响了大半夜的雨声停住,厚重窗帘外天色熹微。
荆雾摸着谈令已经恢复正常温度的面颊,低头含去了他眼角滑落的泪滴。
谈令不能想起过往,自然也无法想起他。
这是个暂时无解的循环。
-
第二天上午醒来时,谈令又变成了一个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健康的人。
就是嗓子有点哑,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他站在厨房接过荆雾递来的温水,混着药灌下半杯,发出低沉磁性的声线,“完蛋,变成霸道总裁了。”
谈令颇为新奇地录下自己的声音,点击播放,厨房瞬间变成拥有巨大落地窗的总裁办公室,穿着围裙的荆雾也成了他的冷面秘书。
“男人,你在玩火。”谈总戳着荆秘书的肩膀,冷声开口。
刚开火准备炒菜的荆雾:?
被秘书用强硬手段安置在沙发上,谈总撩起眼皮警告他,“我会辞退你的。”
荆雾笑着拍拍他头顶竖起的发丝,“那中午还吃饭吗?”
谈令慢半拍地抬起脸,从善如流改口,“我只是喜欢开玩笑。快去做饭吧,给你涨工资。”
送走惹不起的全能主厨,谈令才捂着头红着耳尖,缩到沙发角落里,打开手机寻找下一位玩具。
嘟嘟两声后,电话接通,谈令再次压低声音,“周重?”
“——你你你你,你是谁?!”周重果然没听出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
谈令只喊了一声,就被喉咙处的痒意逼出了两声咳嗽,他掩着嘴埋在抱枕里咳,脸被憋得通红。
周重的戏份显然还没结束,“你就是谈令养的那个男人?背着他偷偷给我打电话做什么,想收买我替你说话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谈令笑得喘不过气,手里忽然一轻,荆雾淡淡瞥了他一眼,递过水杯轻拍着他的背,边对着手机开口。
“你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