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番外 来自海外的回信 (吴倩瑜) ...
-
我第一次看到那张截图,是在一个封闭讨论小组里。
那是一个由十余位中文母语写作者、心理工作者、东亚文化学者自发组成的线上小组,我们平时互相交换地区教育叙事、语言隐喻、女童书写案例。那天晚上,组里一位社工发了一张图,白底黑字,打印纸,只有几句话,排版凌乱,没有作者、没有出处,她问我们:“你们有人知道这个传单从哪儿来的吗?”
我点开那张图,看到了这几句:
“我没疯,我只是不能继续安静。”
“你说我情绪太重,但你从没等我说完。”
“我不是怕被骂,我是怕我再说一遍,也没人听。”
我僵在屏幕前,一动不动,我以为自己在读别人的话,或者说这就是别人的话,还是我看到过的话,但但那一刻,我还是意识到:我不是在看资料,我是在收一封晚到十几年的回信。
……
我也曾是那个讲不完一句话的孩子,学生总是知道过去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会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似乎现在在说起这些事情,也不见得是所有的听众都愿意去倾听,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多东西我都不会再跟人讨论,而是直接写成小说就好。
小的时候我也经历过在班会上说“我不舒服”时,老师回我:“就你事情这么多,一上课就不舒服,别影响全组气氛。” 我学会微笑说“没关系”,学会用更漂亮的句式包装自己的边界,学会把“疼”翻译成“我状态有点不佳”。不管说什么东西,都要先考虑别人是不是愿意听,这确实让我的生活变得好了许多,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虚伪的外衣,看起来我连自己真实的情绪都完全不在意一样,反正我似乎成了“表达力好”的人。直到看到她们的那三十六句。我才想起,我本来也讲过类似的话。只是后来被我删了。
……
最开始,我开始追踪这张传单的来源。只是翻遍互联网,也只是找到断断续续的截图、水印、模糊文字识别。后来有人剪成文案、有人贴成文创、有人当“情绪文学模板”转载,甚至连播客也出来了,痛苦变成视频,文字,语音,变成一切能存在的形式,就像是存在,但不解决,但没有一个,是真正留下“她们”的。
这群说出这些话的女孩们,像从句子里被剥离出来,只剩下“供人解读的情绪”,而非“完整说完一段话的人”。我开始一点点抄写、还原、辨认、拼接。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替她们留一份信件档案。我不是侦探,但我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各个平台的废墟里找她们的句子残迹。
不是搜索引擎的那种检索,而是去那些系统已经默认抛弃的边角角落,被下架的图床,未完成的转载草稿。清理前被快照抓取的404页面。我像一个捡拾旧信的邮差,在数万个被取消存档的网页里,一点点拼出一些句子碎片。很多截图上显示的是移动设备拍摄,灰光、倒影、翻拍角度不正,有时只能读出半句话。
有一张图的右下角,有个模糊账号名,一串不规则字母拼音加数字。我输入那串字符,发现已注销。但推送记录还留有缓存痕迹。我借用存档工具,还原了一个页面的片段。它显示的是一条仅有八个字的内容: “她们说过。我记得。” 就是这一句,和那串注销的小号ID,我终于对上了另一张照片中的书写笔迹。
一个写字斜笔收尾略带勾起的人。我终于找到了她,或者说,找到了“她确实存在过”的证据。我没有试图追查实名,没有越过任何隐私保护程序,我只是猜到那个孩子是谁,或者说就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在呼叫App上看了我的小说,后来又去留言相同话语来引起讨论的人。
我并不觉得她在搞事情,我甚至希望在这个话题里,悲伤的人能相互安慰。但是我忘记了一个事情,那就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1,更深一层来讲,悲伤和痛苦也是有差距和不同的,所以没有谁能真的感同身受,直到遭遇到完全相同的痛苦,人都是会有不同的考量。
同时产生的,就是痛苦的比较和消化痛苦能力的比较,总有沉迷于痛苦的人被劝道,别人经历了痛苦怎么就那么快走出来,你为什么还要沉迷在其中折磨自己,我也曾经听过这样的话,我当时只想拿桌上的空盘子直接糊去对面的脸上,那种不乐于被听的语言和话语是没必要听的。
但是我也不会这样去劝别人,或者说,我根本不会安慰人,我连自己的痛苦都是站在第三视角是去不停的分析和解剖,就像是是个法医,拿着刀,自己解刨自己的精神体,平静,理智,还要忍不住吐槽自己当时的情绪真是弱鸡,但我依然会留下眼泪,但我分不清那种眼泪是来自于躯体的痛苦,还是精神的痛苦。
不过在接到来自国内警方的邀请,希望我跟那个孩子去进行一场谈话,比方说教导她语言创作时,创作者必须知道的创作伦理,
可是我自己都还在摸索的路上,我看着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故事有必要去被描述出来,但我又无法全然的做到绝对的正确去讲述这些东西,这也是困扰着我的痛苦。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但要等到学期课业赶due结束之后再去跟她说,在警察的帮助下,我找到那个城市、一条学校边的街道、一栋楼下的邮政编码。那天夜里,我花了三十分钟写了一封信。我只是告诉她: “你留下的,不是情绪文学,是一组未被允许讲完的证词。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再讲一次。如果不愿,我愿意安静听你‘说完的样子’。但至于是不是要继续发表,是不是继续值得被创作,等你有了更多的阅历和思考之后,就会明白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创作同样的话题。”
我把信寄出,贴了三张邮票,还夹了一张手写卡片。
我写:“这不是我找你。这是我回信。是回那个十四岁的我,也回你。”
信寄出之后,我没有期待立即的回应。因为如果她真是那个写下那些话的人,她大概经历过比等待更漫长的事,比如解释无效。
比如讲过的词句被当成病状分析。比如刚说完第一句,就被人抢着盖上“我们理解”的章。比如总是有人希望不要在讲这样的话题,有的人是真的不再希望这样的痛苦在让别人想到过去的事情,而有的人是害怕这样的故事被一次次的诉说。
所以我等着她的回复,与此同时,我开始整理一份新的创作计划草案,虽然还没有确定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我也不确定要写通俗文学,纯文学,严肃文学,还是类型文学,或者网络文学,但我从心里听到有个声音劝我赶紧打开电脑去打字,去进行叙述。
最开始,我把她们说过的话,原样印出来,放在一本文集里,我起名为:《她们说过》 ,整本书只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三十六句原文,每页只印一句话。第二部分是可写空间,留空行,让看见这些话的人,如果想写一句,就写一句。
第三部分是封底,写一句唯一的出版权说明: “这本文字不是‘作品’。这本书是她们讲完后的句子收据。她们说过。我们保留一份。真要问是什么,那只能是我新小说的基石。
我联系了一家在做独立出版的机构,告诉他们:我不需要设计,不需要营销,只需要纸张够厚,不透字。然后印完之后,我想把它保留下来,比起是为了唤醒。更像是为了她们已经讲完了,我们不要再删她们一次。
教授知道后问我,“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情绪浪漫主义’?” 我笑了,只是说,“我只是在保一份原话。”
我看我们这个世界对女生的情绪,从来都是两种处理方式,轻声说“理解你”,然后告诉她“可以讲一点点”;或者直接堵上嘴,说“不要搞特殊”。
而我做的,就是在她们说过之后,把那堵上来的手拿开,不给她们换词,不给她们翻译,不再加注脚。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你觉得“不好听”——那是你问题。不是她们问题。
信寄出后的第十三天,我收到了陈瑶的回信。没有邮箱,没有语音,没有任何平台私信。是一封用信纸写的长信,装在一只灰白牛皮纸袋中,字体清秀,封面没有署名。拆开时,我的手在抖。
信开头这样写:“WU,你好,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能完全明白我们当初写那些话时,是用怎样的状态。但我读完你的信之后,我决定——我可以回应一次。”
她没有感谢我,也没有寒暄客套。她写得很平静,像在讲述一次没有人要求她说的事:
“那三十六句话,很多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我们互相抄、互相接,有的在厕所、有的在语文书空白页,有的在日记里写了又划掉。你看到的是整理好的版本。你没看到的,是我们说出来前的那几十次沉默、犹豫、差点不说了。”
她说,她明白我想做什么,也不会反对,但她也告诉我:“我愿意跟你讲一次,原样的。但不是为了你理解我,是因为她们——曾经真的讲过,所以她们,值得被听一次,原样的。”
她在信末写下一行字,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我:“你不是在收集真相。你只是在证明她们没有说谎。”
落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代号: “C.Y.”
我把信重新折好,夹在《她们说过》的草稿最后一页。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谁都不是“主角”。我们只是她们说完之后,还愿意把那句话留下来的人。不是为了出版,不是为了研究,不是为了任何人点赞、传播、引用、表演、转译。
而是因为她们说过,这一事实,哪怕世界不听、不记、不回应,也不能被撤销。
信纸静静在我的书桌上躺着,她写完了,她们说过了,我也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