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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十九章 各种报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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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巧燕那天清晨照例去菜市场,街道还没完全热起来,空气里带着未散的湿气,她刚走出单元门,就听见门卫小屋旁两个遛早狗的中年男人在抽烟,一个低声说:“听说未检的人又来学校了,这次还住下不走。” 另一个笑:“我还以为未检就管小混混,没想到现在连写作文也要查。”
“你不懂,他们现在不查写的,他们查‘写了以后别人出事’。”
“这叫什么?‘文字前科’?”
“说是叫啥‘表达机制’,学生在墙上乱贴那些纸条,贴得跟灵堂似的。”
宋巧燕心口一震,低下头快步走过,转进巷口,是每天都要经过的小菜市。她走向熟悉的摊位,还没张嘴,就听到旁边卖葱的女人在和另一个摊主说话:“你晓得吗?现在娃儿一写作文,学校都要交副本给心理老师备案。”
“真的假的?那不成了提前监控思想?”
“我女儿昨天还回来问我‘表达权’是什么意思。我问她哪里听来的,她说‘未检组来学校发材料了’,还组织开会教他们‘如何理性发声’。”
“我就说这不对劲。我家孩子是要学数学学语文,不是整这些‘发声权利’。”
“唉,我倒是觉得有点怕。你看前阵子那男孩跳楼的事,不也是这批人关注之后闹大的?”
“是啊是啊,网上还有人说什么‘未检组介入导致舆论发酵’。”
“我最怕的是——小孩本来没那么多想法,结果你越教育他‘可以说话’,他越开始找东西说,越说越出事。”
宋巧燕站在菜摊前,手里提着塑料袋,一言不发,她终于问:“葱怎么卖?”
摊主没看她,头也不抬:“三块一斤,挑细的贵一毛。”
宋巧燕结账走人,快走到街口时,迎面遇上楼下邻居的姐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哎呀,宋姐,今早有新闻看了没?教育台请了两个专家,讨论那个‘未检机制表达权’的事情,说要推广到市一级了。”
宋巧燕嘴角扯了扯,勉强笑着:“新闻里怎么说?”
邻居一边发微信语音一边说:“两个专家意见都不一样,一个说这是‘法治进校园的良好实验’,另一个说‘未成年人被情绪煽动的风险正在被制度化’。”
“说白了,还是争嘛——到底要不要让学生随便写、随便说。”
“要是我儿子跟着写那些匿名墙,我肯定撕了他。”
宋巧燕轻声问:“那要是你儿子真有事,不敢跟你讲呢?”
邻居愣了一下,顿了两秒,说:“那也得他先回来讲啊,不能跟别人讲吧。再说了,小孩能有什么事情,还能有大人的事情多?”
宋巧燕点点头,没再接话,公交车上,她站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旁边有两个年轻女孩低声聊天。
“你学校有那个‘情绪建议箱’吗?”
“有啊,每周还安排人轮值收。”
“你写过吗?”
“写个屁,写了不就是等着被请谈话?”
“我倒是写过一次,说我爸妈冷暴力,结果心理老师说‘我们建议你私下解决家庭问题’。”
“那现在这个‘未检机制’,是不是也是搞点形式?”
“谁知道。反正我同桌说他写了个‘我不想再被强制演讲’的纸条,第二天年级组就找他了。”
她们笑了一下,语气却不轻松。
“现在最尴尬的就是——你说吧,说了被谈话;你不说吧,又被说‘没勇气’。”
“其实我更怕被别人剪成视频,挂网上。”
公交过了两个站,宋巧燕没有下车,只是静静站着,听着,那些声音重叠在耳边,像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墙:“让孩子说话?别说太多了,说多了怕出事。现在来管孩子的嘴巴,不一定是管他们别说,也可能是教他们说‘对的话’。谁来听完孩子的话,是个问题;谁来承担他们说了之后发生的事,更是个问题。”
宋巧燕忽然想起陈瑶小时候第一次在餐厅里说“我不喜欢吃剩饭”,她扇了她一巴掌,说:“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 可宋巧燕以前没想过——刀子到底是谁先递过去的。
…………
纪霖在凌晨一点把电脑合上。她坐在临时借用的办公桌前,一盏台灯照着桌面,外头小雨如丝,滴在窗沿上像某种持续逼近的声音。纪霖已经写了第四版报告了。每一版都比上一版更谨慎、更模糊、更少“主观倾向”。
她甚至删掉了那句她最想保留的话:“表达不是风险,是风险被遮蔽时最后剩下的出口。” 她明白,不能写。这份报告将上交到市未检办,作为是否在全市范围内推广“青少年表达机制介入试点”的主要评估材料,她需要回答的问题不是“是否真实”,而是—— “现行法律是否能承受这一现实。”
她点开文档,再次通读最后一页:
《未成年人表达行为及次生风险应对机制研究·校园试点观察报告》(摘要)
撰写人:市检察院第二未成年人事务处纪霖
时间:X年0X月0X日
结论性建议摘要:
本次试点以“匿名墙”“表达协商机制”“沉默权登记制度”为核心,测试青少年在表达中的自我保护与他人影响的界限,初步结果显示:
1、情绪释放行为呈现分层分化,非一味扩大;
2、部分学生因“制度性倾听”机制建立,回归正向对话意愿增加;
3、极个别事件虽非表达直接导致,但被归因现象反映社会应激点混淆现实与象征。
4、建议保留匿名墙机制,但限定“周期性更新、定向收集、学校层级反馈”三重管控路径。
5、提议将“表达责任教育”纳入德育体系,形成“说话—反思—承担”闭环模型。
6、明确“表达内容与现实行为后果之间的法律边界”,避免因“符号放大”产生次生误读。
7、构建“事件发生后不追责第一句话的人”共识机制,为青少年提供试错空间。
纪霖在最后一页空白处加了一句话:“在表达已经发生之后,制度的回应不应是撤回,而应是弯腰去捡起第一张纸。” 她知道,这句话也会被拿掉,可纪霖还是写了,她保存了文件,按下“加密传输”键之前,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知是对谁,是对那个陈瑶,还是对宋巧燕在菜市场听见人议论时没有吭声的自己。
……
会议召开那天,是个沉闷的午后。
市检察院未检办三楼会议室,灯光一贯明亮,气氛却比以往更紧绷。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纪霖坐在正侧一排,桌面上放着她刚提交的那份《青少年表达机制试点观察报告》。主位上坐的是检察院的林检察长,以及来自宣传、法制教育、政法委协调小组的联席人员。
会议一开始,气氛就不善,宣传口的副主任先发难:“纪处长,我想先请问一句,您是否意识到您提交的这份报告在舆论中已经成为‘放任学生随意发声’的鼓励信号?”
纪霖没有说话。
另一位政法委员补刀:“我们理解试点机制的探索初衷,但您有没有考虑,这样一个‘允许匿名发言’的制度,会不会为造谣、煽动、过度情绪化表达打开一个灰色口子?”
“报告第五页提到‘表达非暴力行为呈现下降趋势’,”另一位委员翻着文件,“请问你们数据来源如何保证?你们如何界定‘非暴力性表达’?我们可不能凭感受做政策。”
一时间,会议室里话语交叠,发言尖锐,带着掩不住的怀疑与防备。
纪霖终于抬头,平静道:“各位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在承担试点的同时,暴露了表达扩散的风险。但我要补充几点。”
她翻开自己的笔记:“第一,匿名墙内容我们全程有备案留档,90%以上是关于自我压抑、家庭疏离与校园边缘体验,没有涉及鼓动、暴力、集体抗议。”
“第二,我们监测发现,在表达渠道开放后,自残预警词汇在校内社交媒体中的使用频率下降了约18%。尽管数据不能作为因果依据,但这是一个信号。”
“第三,也是我最想讲的——‘说出一句话’不等于煽动,‘表达一个痛苦’也不等于制造矛盾。”
宣传口主任敲了敲桌:“可媒体、公众可不是按你这套逻辑理解的。他们看到的是:孩子跳楼了,舆论说是‘说话的人’害的。”
林之桃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我理解两边的担忧,也理解纪霖的立场。” 她环顾四周,说:“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悖论:不让孩子说,是压制;让孩子说完了,不想听,是回避;听了,又不想承担后果,是制度失责。”
她指了指文件:“我们不能因为个别事件就一刀切,但也不能无视情绪集体性失控的可能。”
纪霖轻声说:“检察长,我同意控制风险。但对于主任的发言,我要提醒一句——我们是在和真实的情绪打交道,而不是舆论造型。我们的任务不是让他们说‘正确的话’,而是给他们说错一两次还能活下去的空间。”
林之桃看着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会议最终没有拍板是否“全国复制”,但留下结论性备忘:
“建议维持试点状态,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新一轮评估。强调:
1、设立表达行为‘伦理预警红线’;
2、明确学校、家长、司法、平台四方在表达事件中的责任分配;
3、推出‘学生表达支持干预小组’(EIG)体系—检察—心理—学校联动;
4、编写《表达伦理与风险预警手册》作为政策补充材料。”
会议散场后,纪霖没有立刻离开,她收拾文件时,一个年轻助理走过来,低声问:“ 您不怕被当成‘情绪主义代表’吗?”
纪霖顿了顿,说:“怕过。但我现在更怕一个学生站出来说:‘你们说让我说,我说了,你们却说我太吵了。’” 助理不再说话,敬了个礼,离开。
纪霖走出会议室,天色已晚,外头正飘着细细的小雨,像极了那个匿名墙下,孩子们贴上第一张便利贴的日子。
……
李音的邮箱在一周之内收到三封“协同机制建立函”。
第一封是未检办发来的:“建议协助参与‘青少年表达保障机制设计与落地试点’专家小组,内容包括制度草案起草、现场校本协助与长期研究反馈。”
第二封来自市教委:“考虑您长期在校园心理干预中的经验,希望参与‘表达伦理教育模块设计’,以防未来出现‘模仿-失控-再归因’链条。”
第三封来自她原先参与的“青少年表达调研项目”:“此事件在全国范围已引发二次波澜,您的文本分析能力或对‘次生情绪群落’有重要判断价值。”
她没有马上回邮件,而是去找了陈瑶,那天她们在教学楼后侧的阅览室见面,天灰灰的,陈瑶带着耳机坐在窗边。
李音走过去,没有坐,只站着问了一句:“如果我加入制度设计,你觉得该保留什么?”
陈瑶没说话,半晌,她轻声吐出一句:“保留试错的权利。”
李音没再问,点了点头,走了,她知道这句话会成为她整个提案里的轴心。会议讨论进行至第四小时时,教育专家提出:“李老师,您这些机制都很理想,但是否考虑过实际落地时的管理成本?”
李音答:“如果我们每年为校服测量都可以安排三次统一行动,我不认为为一句未成年人想要说完的话设个空间,是负担。”
会议记录员记录下这句话,心里有些认为李音提案具现实理想主义倾向,但实际上部分认同设计内容在学生自我治理层面具启发性。最终草案达成初步共识:进入四所试点中学进行周期为三个月的预实验。李音在会议结束前请求加一条:任何因表达内容本身被处罚、调班、记录为负面行为者,其处置应上报未检系统复核。”
有人轻声道:“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她平静答:“如果我们真想建立机制,那就别留下‘一句话毁一个孩子’的可能性。”
……
草案出台的那天,校广播站播放了市教育台新闻频道的一则简报。“——在本市四所中学试点‘青少年表达机制’,内容包括匿名墙保留制度、安全沉默登记制度、表达后果共担机制等,联合检察、教育、心理三方协作,旨在建立表达与倾听之间的制度型桥梁……”
播放的时候,陈瑶正在图书馆的四层小角落改历史笔记,窗外是运动场的下午阳光,有人在踢球,有人在吵闹,她本来没有在听广播,但那句“表达后果共担机制”像一颗小石子,砸进了她耳朵,她合上笔记本,坐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在新闻简讯页面滑了几下,最终点进一篇未检办通告的节选页。那一行小字被折在段落末尾,没有人特地标红,也没有谁点“热评”。
“表达行为若无明确加害意图,不因他人误解承担惩戒性后果。”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那天晚上,她和林栀在回寝室的楼梯拐角撞上,林栀看见她第一眼就忍不住说:“你知道这几天制度的事情吧?”
陈瑶没有回避,点点头:“听说了。”
林栀的眼睛红了一点,像是刚哭过:“那你不站出来说点什么?”
陈瑶静静看着她:“我说过一次了。”
“那是以前了。”
“我那次说完之后,”她慢慢地说,“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林栀咬着唇,没接话。
陈瑶低声补了一句:“这一次……我想看他们说。不是我要他们听我,而是我要看看他们能不能说下去。”
林栀退开一步,靠在栏杆边:“你还会再写东西吗?”
陈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把手伸进书包,拿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写了一行字: “我写这行字,不打算让谁看见,只是想证明,我还有话想说。”
她合上本子,对林栀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