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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宴无好宴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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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院落中落针可闻,连树上的蝉都放轻了声音。
被人当面指责,冯县丞面沉如水,一巴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顺势站起,指着贺玄声音清脆:“放肆!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处胡言乱语!”
面对冯县丞的盛怒,贺玄只是耸耸肩:“你看,你也不愿无凭无据被人冤枉。”他不欲在这点上多纠缠,走到院中郑氏后方几步的位置停下,“我并非胡乱揣测,而是有几个疑惑之处还未弄清。郑氏,若我没记错的话,前日赏花宴,你带着摘好的花赶到时,亲手将那朵红色的迷萝花递给了杨将军。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最初你想杀的人是杨将军?”
郑氏垂着头,半晌开口,声音极轻,像浮在水上:“那花鲜艳,与杨将军相配,又是最珍贵的,我这才想要赠给他……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真的与我无关啊……”
贺玄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冲着冯县丞微微躬身:“冯大人,赵县令手中的那朵迷萝并非郑氏所递,说郑氏杀害赵县令实在不妥。更何况,虽说那朵迷萝花可吸引百草蜂,但到底那百草蜂才是本案的关键。若能查出那百草蜂与这郑氏的关系,方能证实郑氏动手害人。依在下拙见,不如众人依旧留在赵宅中,不得离开,另加派人手将此处严密封锁。等到百草蜂的来源确认,再放大家离开此处也不迟。”
冯县丞强压着怒火,表情略有些狰狞,他的双眸像是淬了毒,阴恻恻地盯着贺玄:“本官心善,不愿将这许多无关之人困在院墙内,这才想将郑氏关到牢中。如今本官倒是觉得,将你们请到大牢中暂住,方能清净,更有利于查清此案。你说呢?”
贺玄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隔着院落与冯县丞对视,目光毫不避让。手指不住摩挲,一时间未回话,不知在想什么。冯县令瞪着面前的少年,心绪烦乱,再不见往日里的和善模样。
周遭的官府中人表情各不相同。曲主簿站在冯县丞身旁,眉眼低垂,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模样;毕县尉表情奇怪,仔细看唇角微微扬起,竟像是在笑;方晏站在最角落,表情不停变换,时而不敢置信,时而茫然,时而绝望痛心,如同在表演杂耍。
杨将军在角落抱臂而战,表情凝重,目光机警。
晨光和煦,将万物照得闪亮,却似驱赶不了夜晚时残留的凉。郑氏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贺玄,眼眶中盈满泪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轻轻摇了摇头,鬓边碎发随动作而动,嘴唇微动:“算了吧。”
她的唇语贺玄没能读到,却完完整整落入贺玄身后的荀舒眼中。
算了吧……如何能算了呢?
荀舒望着她,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师父,那时他的眼中也似郑氏这般,全是无奈和决然。彼时她尚年幼,看不懂他的情绪,也理解不了他的忧虑,可若重新给她一个机会,她想她会愿意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荀舒的目光又划向贺玄。
他以平民之身质疑县丞,难道不怕县丞降罪于他吗?还是说,他有把握县丞不会与他计较?
荀舒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知晓他如此直接而尖锐,只是不想离开赵宅,甚至想要所有人都留在这里。
这宅子中似乎有某个秘密,与冯县丞有关,与郑姝有关……或许亦与贺玄有关。
贺玄一定有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被欺骗,但此刻她还是愿意帮他,也是拉郑姝一把,帮赵元安一次。
荀舒在心底叹了口气,向前迈步,脚步颇为沉重。她走到贺玄身边,走到众人面前,轻声问道:“冯县丞就这么确定赵县令死于百草蜂之毒吗?”
贺玄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开口,颇有些意外。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微微侧过头看着荀舒,双眸重新被笑意占领,亮晶晶的,眉梢眼角全是鼓励。
冯县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眉间沟壑纵横:“本官以为,此事已是定论。现场发现了百草蜂的尸体,赵县令的死状亦与中百草蜂毒而亡之人的死状相似。”
“仵作曾提过赵县令的死状与毒药一步绝的死状相似,万一赵县令是因误吃下一步绝而亡的呢?”
“荒谬!现场的吃食中未发现毒药,更没有什么一步绝!”冯县丞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放缓了声音,“荀姑娘,本官知你曾误打误撞帮方县尉破了赵夫人的案子,可人命关天,破案并非儿戏。刚刚你还在指责白杏不能将臆测当为事实,可转头来,你亦因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胡搅蛮缠,阻碍案件侦破,岂不可笑?”
“我并非没有证据,亦非胡搅蛮缠!”荀舒说得慢吞吞的,眼神却是清澈而坚定,“一步绝和百草蜂的中毒症状虽很像,发作时间却有区别。一步绝中毒后立刻便会中毒身亡,而被百草蜂叮咬则不同,有半个时辰的解毒时间。前日大家都在现场,赵县令被毒蜂叮咬后,冯县令差人去寻药,之后郑氏带着婢女们赶到堂中,再之后,赵县令方才倒地身亡。自被叮咬到倒地身亡的时间,差不多只有一刻,远远不到百草蜂的毒发时间。”
冯县丞面露不耐:“兴许是赵县令身子不好,毒发时间较常人要短。况且,现场的吃食都已查验过,并未发现一步绝或是其他的毒药。赵县令若是中此毒而亡,那毒是下在哪里的?莫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荀舒如何能知道那毒下在哪里?她不过是早就察觉此事有蹊跷,此时想要帮贺玄,这才说出来的。眼看着冯县丞要招人上前将郑氏带走,荀舒脑筋飞速旋转,正焦急万分时,突然对上贺玄的目光,心绪逐渐平静。
她想到办法了。
贺玄先将杨将军引入众人视线,又将迷萝和百草蜂的关系分割开,不过就是想要留在这宅子中,她只要助他留下即可,无需在此刻确定赵县令究竟是被何物所杀。
想通此处,荀舒再次开口:“其实分辨赵县令究竟因何而亡,还有一个办法。虽然一步绝和百草蜂的死状相同,且中毒后尸体血液都含有剧毒,但一步绝的毒会在三天后消散,而百草蜂不会。如今已过去了一日多,只要我们等到明日晚间,再取赵县令尸体之血饲鼠,便可知赵县令究竟因何而死。”
冯县丞尚未开口,方晏抢先一步从角落里蹦出,站到荀舒身旁,梗着脖子,帮着荀舒道:“冯大人,阿舒——荀姑娘说的有理。赵大人廉洁公正,一心为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不仅是朝廷之失,更是百姓之失,如何能糊里糊涂地算了?依属下拙见,一定要掘地三尺,查明真相确认死因,找出凶手为赵县令雪冤!”
方晏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中竟隐隐起了附和之音。
冯县丞还欲坚持,一旁的杨将军恰在此时开口:“冯大人,这几位少年说的在理,此事还有蹊跷,不该在此时解了这宅子的封禁,放众人离开。”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院中众人,冷笑道,“何况,此事或许是冲着杨某来的,杨某也想知道,何人想要杀杨某。”
冯县丞挣扎着坚持:“杨兄,此地危险,你实在不该再留在此处,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你离开。”
杨将军挥挥手:“杨某征战沙场多年,刀下亡魂数不胜数,岂会怕这?杨某就留在这宅子中,哪里都不去,且看是何人来取杨某的性命。”
杨将军开口,冯县丞再不好多说什么。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由方县尉来查!我倒要看看,方大人能查出什么!”他胸膛起伏,侧眸盯着尚跪在院中的郑氏,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另外,盯紧了郑氏,若是她再惹出什么祸事,本官惟你是问!”
说完,冯县丞冷哼一声,阴沉着脸,径直离开庭院。曲主簿跟在他身后,路过方晏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赠他一声叹息。
荀舒的目光锁在冯县丞的脸上,看着他由远及近,眉宇间黑气逐渐成型。她心中纠结,脚尖在青石板上来回摩擦,却直到冯县丞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仍旧没有开口叫住他。
院中人很快散尽,只留下了荀舒三人,院中看守的衙役,以及站在屋檐下半晌没有动作的杨将军。
杨将军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经一旁的衙役提醒,才似从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见院中熟人都已离开,不再停留,穿过院落准备离开。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似有重重心事。
荀舒望着他,脑中天人交战,一边是师父的淳淳教诲,莫要掺合别人的因果,要遵从天地自然之道,一边是心中的善念,不愿看着这群活生生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死在她的面前。
脑中思绪尚未理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迈出步子,挡在了杨将军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将军停住脚步,心情烦躁,语气算不得好:“可还有事?”
荀舒被这质问声吓了一跳,盯着那蔓延至两鬓的黑气,一个没忍住,心头的话未加修饰便从唇齿间蹦出:“你命不久矣。”
话音落下,天地俱寂。贺玄一个箭步冲上前,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后,方晏亦是慌慌张张跑到杨将军身前,赶在他发怒前苦笑道:“将军息怒,阿舒便是这么个直脾气,脑子和常人不同,绝不是有意诅咒你。将军千万莫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啊!”
贺玄紧跟着解释:“将军见谅,阿舒说话便是这般夸张。她的意思其实是,最近宅子中不太平,将军千万要小心,莫要着了歹人的道,步赵县令的后尘。”
杨将军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打算同个小娘子置气,闻言冷哼一身:“你们将杨某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相提并论,实乃荒谬!你们的好意杨某心领了,放心,杨某定不会让这宅子再多一宗凶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