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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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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有一套严密的神位更迭考则,在做小仙官的年岁里被我研究了个透顶,终于是考上了。
作为九重天新上任的司命星君。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捧着命簿哐哐就是一顿造,一口气解决了大半个月的业绩。
开玩笑,九重天的铁饭碗是那么好考的么,没点过五关斩六将的笔下功夫我能爬上来么。
我沾沾自喜。我洋洋得意。
一个没看住,笔尖的残墨滴落在了命簿上。
。
还恰好落在了一个凡人的寿元上。
。
九重天传出一声尖锐爆鸣。
一个叫司命的男人决定去死。。。
01.
命簿它之所以叫命簿,是因为它的每一笔都和凡人的命路息息相关。
有任何改动都可能改变一个凡人的一生
而我的墨滴在了寿元上。
造孽。
老子刚捧上的金饭碗!可不能折在这。
我看准了那个凡人的命簿,大致了解了一下她的命路,然后揣着命簿前往地府。
要说处理这样的紧急情况那肯定是前辈更有经验,奈何前司命退休后都移居去了蓬莱仙岛,主打一个与世隔绝收不到半点术法信号。
寿元是归第一殿阎罗秦广王管的,这一任秦广王我与他还曾在神祠做过同僚小仙官。
我在阎罗殿前细品那张秦广王小像,豹眼狮鼻,三十年不见,他早已不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仙官了。
我简单言明来意,秦广王查完同我说这姑娘命苦原本也就仅仅三十年的寿元。
我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命簿,墨团之下依稀可见她现下大约是二十八九岁。
误差不大,这个饭碗我大约是丢不掉。
我松了口气,抬眼想问秦广王该如何处理,却见他捋着长络腮胡,重重皱起了眉,五官几乎要挤到一起,我顿时心生不妙。
下一秒就听见他说:“生死簿上方才将这姑娘标红了,意味着黑白无常并没有索到她的魂魄……转轮王写的是她的魂魄有怨,碎成了三缕……”
我心里明白,阳寿未尽自然有怨,这与我脱不了干系……看来我得去凡间走一趟了。
02.
我虽是司命,但命簿又不是普通的话本子,不会细述一个人的命格,无非是从各路神君那里摘下相应的信息,比如从注生娘娘那儿定家世或者从月老那儿拉个红线,又或者去地府给人的寿元上个户口。
命簿里,大约只有一个人的基本信息,德行,家世,寿元,以及寥寥几笔概括的一生,其余皆随各人缘法。
这凡人叫秦素月,她的命簿上只写了两个字:不吉。
不吉拆明了就是凡间话本子所说的“天煞孤星”,不吉之人六亲无缘,注定孤老,也因此往往长寿。像她这般三十而寿终的又是世间罕有。
我的满心疑窦,在一脚踏入凡间后,变成了无措与了然。
秦素月的家就在凡间最普通的村庄里,是个三间瓦房连成的土院子,院里是女人和小孩儿不绝的哭嚎。
我去地府走一趟的功夫,秦素月的丧礼已经办起来了,只是灵前只有两个女人带着三个半大孩子。
棺椁里躺着的女人面色苍白却清丽娴静,温柔里还透着些令人心安的书卷气。
而这样美好的女子,只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就送了性命。
我隐身站定在秦素月的灵位前,郑重地拜了三拜。
灵位前的哭声仍不绝于耳,我看过命簿,这一家的男人都在战场上送了命,秦素月是这家的三媳妇。
我在灵前略施了术法,秦素月的残息会引着我去寻她的那几缕魂魄。
星星点点的残息引着我离开,我听见灵前有妇人在哭喊她为何如此想不开,但我没多想,只循着气息在山脚一个府院里落下。
她的残息在此处忽而变浓了。
这是山脚的府院,能住进来的非富即贵,怎么也轮不到秦素月。
我屏息用意念在府里搜寻她的气息,却听见了颇为不和谐的声音。
似乎是两个婢女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么,那个人死了。”
“哪个?”
“还能有哪个?”那婢女压低声音四下瞧了瞧,颇有些幸灾乐祸:“不就是秦素月那个扫把星喽。”
我倍感不适,我不知道不吉的命格究竟让她承受了多少句诛心的“扫把星”。我对不起她。
我又听那二人私语:“她也敢肖想我们家公子,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丈夫,她这样的人死了才清静。”
我再听不下去,施法封住了她们的嘴又施压将那二人按跪在地上。
我又想起秦素月灵堂前那妇人痛苦的声音,她说秦素月想不开……我的墨汁虽提前了她的死亡,但她只有三十年寿命,若她本身也在一心求死呢……
可这些现下全是我的猜想,以两个婢女的话来看,这个府里最让她牵挂的,大约就是她们口中那个“公子”。
我穿寻至那个公子的厢房,尽管很是齐净,却也显然是久不住人的样子。
他许久不曾回来了。
我在房里转了一转,这人的房里不是什么收藏的宝剑长枪,就是武学兵书。
只床底露了一方红木箱。
方触及那红木箱我便感受到了秦素月魂魄的波动。
难过、愤怒、思念……秦素月的魂魄正在受到她情绪的冲击。
我打开红木箱,尘土气扑面而来,如细沙一般飞舞在空中,连成泛黄陈旧的画面。
画面里秦素月散发而立,看一旁的景色大约就在这间厢房外。
似是在夜里,秦素月只穿着月白的寝衣,在门外透过烛光看着里面晃动的人影。
这会儿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眉宇间还有属于少年人的桀骜,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爱恋。
这公子要从军,秦素月心生不舍。
画面一转到了园子里,这次秦素月看着比方才还要年轻几分,正在园子里扫洒。
她竟是这府里的婢女。
几个同穿婢女衣服的人将她堵在树下,用先前我听到的那类似的“扫把星”话语将她羞辱了一番,让她不要痴心妄想。
秦素月只是说了句“管不着”,就被打了一巴掌。
诸如此类被欺凌的画面数不胜数,而那个男的始终没有出现。
红木箱里都是些小玩意儿,我拿起一只风筝,看见十几岁的秦素月在断了线的风筝前罚跪。
一个穿着竹色锦袍的束发少年在她身旁坐下,往她手边放了瓶伤药,说是宫里赏的御药,抹上没两天就能好。
这应当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公子。
这户人家姓沈,是南平的富商。只有一独子,叫沈青枫。
那只风筝是他没控制好力道断的,况且本也只是一只不值钱的风筝,罚跪无非是他母亲不愿意看见秦素月同他走太近。
我真想告诉她,害你受罚再送上伤药说到底是懦夫的爱。
他不敢拉着你在他的母亲面前说爱,甚至,那未必是爱。
可是爱对有不吉命格的秦素月来说本就是珍宝。
即使是我所嗤之以鼻的,或许也是秦素月仅有的能抓住的爱。
而这个红木箱里盛满让她伤痕累累的过去:赠她的木制梅花簪是他母亲要求他给官家小姐买鎏红头面时顺带买的…说要带她骑马最后却只是让秦素月在他教表妹时在一旁借着伺候的名义偷师……
她只是傻傻地告诉自己婢女的命还想要什么呢?
可我分明记得命簿上她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又怎么会落得卖身为奴的下场呢…
我合上箱子的那一刻,穿着简单红色喜服的秦素月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她一改先前的清丽变得那样明艳动人,眼里眉梢都带着疏离淡漠的笑意。我的心似乎染上了陌生的情愫。
她说:“素月就要嫁为人妇,特将这些东西送还给沈将军。”
她手上拿的就是这个红木箱子,没有犹豫,塞进了沈青枫的手里,又错身忽视他,跨出了府门,上了一顶陈旧的小喜轿。
喜轿停在了那个三间瓦屋的土院子前,门口只有等她的夫君和他的家人。
秦素月的夫君是沈青枫手下的士兵,姓徐,家中行三。
秦素月嫁过来时他的两个哥哥已经战死了。
大哥有一双儿女,二哥还没来得及成亲。
人都怕把女儿嫁过来就要做寡妇,徐三郎就迟迟没能成亲。
他跟着沈青枫常常能见到秦素月,他同情她的遭遇,佩服她的文采,渐渐喜欢上了她的灵动、她的娴静…她的每一面。
画面切在了沈家侧门前,徐三郎郑重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秦素月眼神惊疑,我看懂她眼神里写的是“你不像旁人那样怕我么?”
徐三郎只是朝她痞笑了一下:“我若是死了,那只能说明敌人的刀剑太快,同你没有半分关系。”
可悲的是,在秦素月答应他的那一瞬,我看见徐三郎的寿命骤减。不吉的厄运再次笼罩了她。
他们成亲后安然过了三年,第三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满百日时,边陲传来了徐三郎战死的消息。
从此再少有人同她们来往。
到此,红木箱似乎说完了所有的故事,一缕生魂泛着红光落在我的掌心。
生魂里隐隐凝出画面,徐家的土院子里一棵苍翠的老树下,秦素月哄着她尚在襁褓的女儿,明丽而温柔。
就在这棵树下,她的女儿逐渐长大,她听到了第一声“娘亲”。秦素月爱她的女儿,越是爱,就越是想要死。她生怕哪一天自己会将厄运带给她的婆母,她的大嫂,她的女儿……
生魂的最后一个画面里,秦素月悬在了那棵老树下,她月白的裙裾在清风中如蝶飘舞。
我轻抚心口,那里似乎被一种难言的痛裹挟了。
我气她选择自尽,又恼自己写出的不吉命格。我只是按章程将不吉写给人类,却从来不知道不吉会给她们带来怎么样噩梦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