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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裴将军之死 ...

  •   顺启元年,天大雪。

      裴将军死了。

      死在了阴暗潮湿的牢狱。

      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一杯鸠酒结束了他短暂的二十载。

      生前,他是少年挂帅出征、一战封侯、鲜衣怒马大将军,封狼居胥,一时间风头无两。

      死后,曝尸城门,竟无一人敢为其收尸。

      皇帝昏庸,听信谗言,三人成虎,一代传奇少年将军,却就此惨淡收场,不免令人唏嘘。

      长街茶楼宾朋满座,说书人眉头紧锁,声音低沉,满脸哀伤。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折扇一合,满座目光皆随他而去。

      “欲知事由,且听我慢慢道来……”

      裴靖川出生武将世家,三代从军,战功赫赫,祖父更是有从龙之功。

      他八岁随舅父从军,十四岁挂帅封侯,十七岁收复北境失地,百战百胜,是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

      一听到裴靖川的名讳,边境敌军也不敢轻易动弹。

      就连敌国皇帝都要称赞一句“若得此子,国之万幸”。

      战火烽烟中,他可孤身一人破围而出,百步内轻易取得敌军将帅首级。

      “那这裴将军这么勇武,怎么下狱了呢?”有茶客疑惑问道。

      “不急,不急,且听我说。”说书人打开扇子,在胸前拂起一阵凉风,故作神秘道。

      那日,裴靖川已经将敌军围城数月,敌军援兵也被拦截。

      城中已经断粮绝响,不日便可拿下这场战争的胜利。

      可是那天,一张圣旨从后方送了来。

      圣上要退兵谈和,理由是久攻不下、劳民伤财。

      他回了一封密信,却石沉大海。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1」

      裴靖川坚决不退兵。

      两日后,果然大破敌军,攻下城池。

      凯旋之日,万民庆贺,却被在宴席间被以谋反罪扣下,锒铛入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认不认罪?”那狱卒一脚踹向裴靖川道胸口。

      “噗”的一声,裴靖川剧烈咳嗽,吐出一大口血,鲜血染红了灰扑扑的囚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2」

      “我呸,敢问我何罪之有?!”裴靖川被架在刑台上,目眦尽裂,朝着他吐了一口唾沫,哑声道:“保家卫国也是罪?攻城掠地也是罪?浴血奋战也是罪?”

      “怪就怪你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这就是你的罪。”狱卒满脸憎恶,提起手中钢鞭就抽。

      一鞭子下去,卷起几块血肉,裴靖川咬牙闷哼了一声。

      “大人吩咐,不留活口。”这时,另一个身穿狱卒走进来,附耳道。

      又是几棍钢鞭下去,裴靖川嘴角血沫溢出,再也没有了气力,直接晕了过去。

      “拿几盆冷水来,泼醒。”那名狱卒吩咐道。

      他必须死。

      他满目悲凉,看着那面前宦官端进来的两个盘子。盘子是紫檀木的,上面盖着红布。

      “我要见圣上,我有冤要申。”裴靖川喉间涌过猩甜的铁锈味。

      “冤情?呵,死到临头了还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呢,该上路了。”宦官翻了个白眼,兰花指优雅地掀开红布。

      裴靖川肤色晒得黝黑,颤抖着挣扎。那满是茧子的手,虎口处因常年的练剑习武,全是伤疤和磨损。

      铁链摩擦出道道血痕,血珠如柱,湮入尘土。

      他身上受了重刑,囚服上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污血,破损的衣料裸露出带血的肉块。

      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肉身上的。

      鞭子没有抽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知道疼。

      “谁敢!我乃堂堂大将军,没有判罪前谁敢滥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他大呵一声。

      刚上前的两名小太监吓得连退好几步,面面相觑。

      “愣在干什么,一个去捏着嘴,另一个灌。当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啊。”那名太监冷声道,“我告诉你,天皇老子来了都不管用,现在咱家就是王法!”

      两名小太监大受鼓舞,上前动手,捏着裴靖川道下巴,裴靖川狠狠咬住他的虎口,生生扯下一片肉来。

      那名小太监气极,害怕的情绪也抛之脑后,扇了裴靖川一巴掌,将他的脸扇歪,又吐出一口血来。

      毒酒入喉,烈火般灼烧着裴靖川的心肺。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毒酒带来的锥心之痛使得他浑身抽搐,疼痛感遍及五脏六腑,鲜血从嘴角喷涌而出。

      耳边是父亲的教诲,以天下苍生为先,护渊国百世太平。

      死前,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父亲,孩儿做到了。”

      然而即便是他死了,那人还要他裴家上下数百口性命,上至那年过六旬的祖母,下至嘤嘤啼哭的孩童都难逃一死,受五马分尸、腰裂之刑。

      何其残忍?幼子何辜?

      驰骋池场十六载,千军万马裴靖川没有怕过,白骨露野他也没有怕过,但是在这场人心算计、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还是败了,败得彻底。

      说书人捋了捋他的山羊胡,仰头道:“他死的那日,天降异象,漫天飞雪、雷声滚滚。”

      “这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人群中有人问道。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

      那日,钦天监之人说:“这是不祥之兆,需曝尸城门七天七夜,方可消灭怨灵、以慰上天。”

      于是,他就这么挂在了城门七天七夜,那时,他已经全然没有了任何知觉和生命体征。

      说书人连连叹气,哽咽到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众人皆听得泪目。

      “后来呢?”另一位茶客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

      后来啊,十里百姓请命申冤,却惨遭抓铺。

      有不明真相的人骂他,朝着他的尸体丢烂菜叶,士兵也不管不顾。

      但是更多的是受过这位大将军恩惠的人,心中自是不信他是叛国的罪人。

      可为了自保,不再有人敢为其喊冤。

      “那他曾经的旧部总会为他收尸的吧?”“是呀,听说有一名副将曾经受其极大的恩惠,总会报恩的吧。”人群一阵嘈杂。

      “诸位不急,听我慢慢说来。”说书人道。

      他曾经的副将和旧部之人倒是忠心耿耿,却也受到牵连,死的死,伤的伤。

      人人自危。众宾客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尸首就这么挂着,风吹日晒、腐烂发臭。

      裴靖川不知道自己的尸首最后的结局,虽然那已经不重要了。或是曝尸荒野、野狗啃食;又或是当众戮尸、做成人彘,这对一个死人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这场雪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偶尔夹杂了雨水,天空中滚滚雷声不断,那纷纷而下的雪,似乎是老天对这位英雄最后的悲悯,为他吟唱的最后一曲颂歌。

      人们都道这是天降异象,是为不祥之兆。

      大雪覆盖了整个京都,白茫茫一片,天地间都安静了。

      多可笑啊,保家卫国、心系百姓之人命丧黄泉、不得善终;戕害百姓、居心叵测之人却高坐明台、为非作歹。

      世道便是如此。

      那些文人墨客写着悲天悯人的诗句,大多是无病呻吟、纸上苍生而已,想博得一个爱国的好名声。

      平日里耍尽威风的武将,把酒言欢,一遇到行军打仗,跑得比那豹子还快。

      有人用笔墨粉饰太平,有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有人扭曲事实和真相,也有人拼尽全力,只求一个心安。

      世人总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天地之间、人与人之间,却是分三六九等的,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功高盖主,皇帝就会畏惧他。位极人臣,他人便会嫉妒他。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

      一个物品的价值被榨干之后,就变得毫无用处了,就会被无情地抛弃。不仅是物,人亦是如此。

      更何况是裴靖川这种天赋异禀的人,这背后仇视、敌对、妒忌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背后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巴不得他战死沙场呢?

      就算他不是死于光荣的战场,而是那腐朽的朝堂,人们也不会哀痛太久。

      他们也只会用一句话带过,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然后叹一口长气,目光中挤出几分真情和不舍来。

      好像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上天的造化弄人。

      “真是可惜。”“是啊,曾经何等风光。”人们叹息道。

      有人夸赞,自然也有人贬损,“堂堂大将军有何用?战无不胜又有何用?不还是黄土一抔?”

      “谁说不是呢?”有人附和道。

      他死后,皇城依旧,奸诈之人却高官厚禄、封侯拜爵。

      顺启三年,裴将军故里幽州大旱,百姓民不聊生。

      再一年,蛮夷之国攻入京都,渊武帝割让城池十座求和。

      没有了裴将军,内忧外患不断,朝堂之上,文人武将无人敢应战,纷纷献计主和。

      渊武帝怒极,一卷竹简砸在金銮殿上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战!”满朝文武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顺启五年,来了一位国师,姓苏名辞尘,字子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硬生生将这个风雨摇曳、大厦将颠的渊王朝扶起。

      没有人知道这一位手眼通天的国师生于何处,或者是从何而来。

      只知他素爱一身银白衣袍,带一顶莲花金冠,弹指之间,便能掌握朝堂局势、战场局势,反手便可翻云覆雨。

      都只道,他是那天上谪仙降世,下凡庇护大渊国安定祥。

      自此,渊武帝夜夜笙歌、醉心炼丹,广集天下之道士以求长生之法。

      顺启六年,先太子薨。

      顺启七年,皇十七子升太子,入主东宫。

      至顺启十年,百姓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这十年里,裴将军之死也终究在岁月长河里慢慢淡去,百姓们嘴边鲜少念起他的旧恩,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够吃饱穿暖。

      他们甚至也不在乎谁是太子,谁又会登基,谁攻入京城。江山易主,他们的日子也照样过,要交的赋税也没有减免多少。

      只不过,他们却苦战争久矣,战争起,便命不聊生、尸横遍野、饿殍遍野。

      所以,与他们而言,裴将军就是大英雄。

      但是如今,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却被扣上了通国判敌之罪。

      谁还敢提起来呢?小心项上人头不保。

      就算有人偶尔提及,生怕牵连,也赶紧以手捂嘴,忙说言错,最后不免叹息。

      或是惋惜年少成名、一朝陨落罢了。

      前身功绩化作那史书上淡淡的几笔。

      裴靖川,年二十有四,从军十六载,百战百胜,一战封侯,犯叛国谋逆之罪,死于狱中。

      三十二字,怎能道得尽这少年将军光鲜的一身呢?

      他死后,天下确实也太平了。

      大渊国与北方蛮夷临国达成和谈协议,以牺牲城池和和亲公主为代价。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却没有人问一句公主愿不愿意。

      公主当然没得选,下至天下百姓,上至达官贵族看来,她生为一国公主,受着万民供奉,自然要担得起这份责任。

      一个王朝并不会因为失去一个区区的裴将军就没有办法运转,时间也不会只因他而停留。

      “后面呢?当真没有人为他收尸吗?”宾客们一阵唏嘘。

      “哎~别说!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去了。”说书人合上扇子,话锋一转,抚着胡须道。

      那人或许是感念裴将军的恩德,又或许曾经是他的麾下旧部?人们纷纷猜测。

      “那人是谁?旧部?”有人问。

      “不是。”说书人摇头。

      “曾经的好友?”又有人问。

      “也不是。”说书人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定是那爱慕过他的丞相之女?”人群中一人站起来大喊。

      “都不是,是一位小儿。”说书人笑道。

      “小儿?”众人皆惊。

      是的,这人便是年少的十七皇子,后来的太子。这一年,他才十一,虽然曾经受过裴将军的多次照拂,却也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裴将军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乱葬岗,太子便徒手挖了三天三夜才找出来,背着伤痕累累的尸体走了好久,找到一块福地,恭恭敬敬地跪拜后重新掩埋,为其立碑,恸哭不止。

      裴将军属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帮助过的人多如牛毛,大概裴靖川都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和长相。

      世人只知十七皇子的生母是民间乐坊的舞姬,生下他没多久就暴毙而亡。

      没有强大的母族庇护,只是众多皇子中可有可无的存在,他的处境可想而知。

      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大多数人要是站在他的立场,早就忍受不了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天下之人避之不及之时,愿意冒险为其收尸。

      “那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没受到惩罚?还稳坐了太子之位?”有人发出质疑。

      “惩罚?”说书人目光一扫,抑扬顿挫道,“那自然是有惩罚,听说皇上盛怒,几百鞭下去,差点人就没了。”

      “几百鞭?这还能活?”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谁说不是呢?命真大。”又一人高声议论着。

      好在大渊朝言论开明,不然妄议太子,放在别的朝代早就不知道尸体在哪个山沟沟里发臭了。

      这个命大的皇十七子活下来了,甚至成为了当朝太子。

      “几面之缘,能做到如此地步?”众人疑惑不解。

      是了,几面之缘,一点施舍的恩惠,对于太子祁烬来说就足够了,哪怕这个代价是他的命,他也依旧义无反顾。

      “但是听说,这太子受了罚之后就变了,喜怒无常,要是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位将军,就会身首异处。”说书人语调一转,压低声音道,“太子每年总有那么几天把自己关在东宫的密室里,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有宫女经常在东宫外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

      郊外。

      只见一碑上端端正正写着,“护国大将军裴靖川之墓”。

      这十年之间,裴靖川的墓旁不见杂草。

      腊月廿六,是他的忌日。

      每至忌日,总能看到墓旁摆上了好酒好肉,都是裴将军生前爱吃的肉食和菜,旁边还插上了白菊花。

      白菊花随风摇啊摇,却始终慰藉不了思念他的人的心。

      有一人总是跪上一整天,一边用酒樽将杯中的香酒撒向碑前,一边喃喃自语。

      他说,“裴将军,你曾说我年纪尚小,可是你看,如今,我年岁已经比你还大了。”

      他叹息着,眼睛空洞无神,只有那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滴落在地上,混着泥土和刚洒下的酒水,流淌而去。

      世人皆知,裴靖川死在了顺启元年,可是没有人知道的是,十七皇子也死在了那年,活下来的,是太子祁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裴将军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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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改文中……可以囤囤。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