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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接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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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黎渡姝浑身一颤,眼睫缓缓抖了抖,空洞瞳孔睁开,看着帷幔上繁复的花纹。
那呼呼的北风吹了半夜,如同不知疲倦的敌方士兵,一下一下用力敲击窗棂,又从夹缝处试图钻进来,裂出无数细密哭嚎。
屋内只留了一盏小灯,一灯如豆。
在不断尝试侵袭并打扰这屋内温馨的北风的锲而不舍下,那唯一的暖色光芒也在不断摇晃。
它拉长又缩短,好像行将旧木的老者,无声发出叹息,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随时要熄灭似的。
“明月,”黎渡姝轻唤,嗓音在呼喝北风之下,简直细得像猫儿在叫,
“让你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黑暗中,在寝室拔步床旁边一张小榻上,迷迷糊糊传来明月的声音。
“嗯……小姐,都备好了,您今儿已经叫了我第五次了。”
明月声音黏黏糊糊,还带着沉重的鼻音,明显是好不容易睡一下,又被她的声音惊醒所致。
“抱歉。”黎渡姝垂了垂眼,眼再次望向帐顶,眼中清明一片,毫无睡意。
明月那姑娘也是心大,嘿嘿笑一句“没事儿啊,小姐最好了,我抱怨小姐都没骂我呢”,就又砸吧着嘴,呼呼睡了过去。
在这永安侯府里,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在自己书房安歇的赵惜。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从梦中惊醒了好几回。
好几次,都是他即将得到那二等殿前侍卫的官职,而不知为何,黎渡姝出现,她横插一脚,导致他跟那个职位失之交臂。
小厮听到赵三爷那边有响动,一个机灵从地上跳起来,连滚带爬,手脚并用跑到赵惜身边。
“三爷有何吩咐?”
一阵巨力袭来,小厮毫不设防,肩头被踹一脚,一下子翻滚倒地,后心砰一下,跟地面撞到一块。
然而即使痛极,小厮也紧紧咬牙,不敢叫出声。
他们三爷近日性情古怪,夜里起好几回是轻的,对他们动辄打骂。
是以谁都不想干这值夜的活,偏生今儿是他运气不好,轮到他当值。
“滚,”赵惜粗指头一指,外边那寒风呼啸的天,声音嘶哑难听,
“别在这屋里碍眼,到外头吹风凉快去。”
他赵三爷睡不着,这些小的也不能睡。
小厮连忙起身,弯腰,步履匆匆要到外边,啪一声,他膝窝后边被重击一下。
耳后是赵惜阴森森的嗓音,“管好你的眼,再对主子有这种不敬眼神,下次就把你眼睛挖了。”
小厮敢怒不敢言,狠狠颤几下,含泪道一句微默的“是”。
直到晨光熹微,天云间出现五彩,一轮红日一跃而出,赵惜才慢慢扶着桌案起身。
他冻得发麻,桌面上那酒壶也喝光了。
这侯府里头,一个两个真是胆子大了,黎渡姝敢跟他叫板说搬出去,就连小厮,都敢用不敬的眼神看他赵三爷。
挑挑剔剔让丫鬟服侍自己更完衣服,赵惜出门看到脸色青紫的小厮,这才感觉心里好受些。
“过来。”他看似大发慈悲,给那小厮围了一条披风。
而那小厮受宠若惊,不敢多言,只挪动僵硬腿脚,跟在赵惜身后。
迎着朝阳,赵惜忽感前程远大,他尚且年轻,又有侯府嫡孙的身份,将来干什么不行,定是这京城当中的翘楚。
是以跟侯府长辈请安时,赵惜的声音都欢快了几分。
还是赵大夫人眼尖,“惜儿,你就算体恤下人,也该有个度,为娘亲自给你绣的披风,怎么到这小厮的身上了?”
此时,距上一回卫国公大驾光临已经过去了约摸五六日。
赵惜看到桌上唐清舒跟在母亲身边,她面容素净,但面色还可以,他心里愧疚感冲淡几分。
而见黎渡姝也气定神闲用饭,赵惜心头大石落地。
看来黎渡姝说搬出侯府,不过就跟他玩闹而已,他只要放任不管,黎渡姝自然是不敢走的。
毕竟,她当初可是心悦于他,才嫁到侯府来。
至于两人之间那轻微龃龉,只不过是黎渡姝在跟他闹脾气,想得到他的心罢了。
女人嘛,大抵都是这样。
赵惜红光满面,声音洪亮,“母亲有所不知,这小厮昨日侍奉不佳,今儿又偷偷穿了儿子的披风,
“儿子正想怎么罚呢,要不,母亲给个说法?”
小厮顷刻间面如土色,跪下来不断磕头,大喊冤枉。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天早上三爷亲手给他披上的披风,怎么就变成他偷偷穿的了。
而赵惜眼光冷漠,漆黑眼珠盯着那小厮一动不动,就像在看死人。
这人正好听到黎渡姝闹脾气,说要离开侯府那一段,也听到他以黎渡姝的疯娘相逼,绝不能留。
赵大夫人柳眉一竖,“竟有此等刁奴,来人,拖出去发卖了。”
唐清舒只饮下一口粥,默不作声,看样子很是老实沉闷。
“慢,”一道清冽嗓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恰好见黎渡姝放下拭嘴帕子,她眉心微蹙,似是疑惑,
“这不是跟在三爷身边的小佩子么,他侍奉三爷多年,怎会轻易犯这么重的错误。”
看黎渡姝出言维护,赵惜心里头无来由漫上一阵恐慌。
原来这黎渡姝并不是闹一闹就完事儿了,她难道还想借着这个小佩子的由头,说要搬离侯府,又让卫国公那边的人大闹一场么?
“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卖了就卖了,我侯府有的是银子,自然买得起下一个。”
赵惜一时情急,话出口没有经过太多思量,倒是让老夫人也皱了皱眉心。
如今侯府虽大,但入不敷出,已经是众人不宣于口,却心知肚明的秘密,惜儿这番言辞,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了。
而赵大老爷的声音也横着来,“小佩子还是当年你祖父亲自挑给你的,
“他行事一向稳当,怎么会弄这种错出来,这披风,不会是你自己披上去,给他嫁祸的罢?”
女子的话尚且有几分含蓄,而男人之间的交流就没有那么隐晦,尤其是赵大老爷,老子训儿子,更是毫不留情。
赵惜脸色白了白,不知道为何,今日父亲这么反常。
他只是想要一个知道秘密的下人离开这侯府,难道,他做错了么?
眼见赵惜神情变了又变,赵大老爷啧一声,“磨叽,真想换了他,你跟你祖父说一声,卖了,
“或者打发到庄子上,就可以了,别在这儿用饭的时辰说来说去,没得叫人心烦。”
赵惜就这样忍气吞声,过了一顿饭。
“表小姐,”黎渡姝一抬手,明月从后边走上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木匣子,
“三爷曾经有一物遗落在我这儿,如今这时机也巧,便将此物给了你,正好做将来腹中孩儿的生辰礼罢。”
唐清舒嘴角扯了扯,一时间笑不出来。
她身边虽然有婢女,她但还是亲手接了过来,心里堵着一口气,想看看赵惜曾经给黎渡姝送了什么好东西。
那木匣子咔哒一声打开,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一块制式精美的玉佩,是并蒂莲样式。
想也想得到,这便是只有心意相通的夫妻,或是私定终身的男女之间才能相互赠予的了。
憋着一口气,唐清舒看到玉佩上方两个字,蓦地就弯了弯嘴角。
“多谢三奶奶。”
那上边,赫然是惜舒二字。
这块玉佩,原本就是给她唐清舒的,而黎渡姝,只不过是个鸠占鹊巢之货。
占了她唐清舒这么久的东西,她黎渡姝也该还回来了。
而赵惜愣愣看着那并蒂莲玉佩上面的穗子。
它已经绞断了。
莫非,这当真是黎渡姝心灰意冷的体现?
手指微微发凉,赵惜用力攥紧拳头,不会的,黎渡姝心悦他,只不过看他的心没有偏向她,所以欲擒故纵罢了。
肯定是这样。
“当时上战场不好携带,所以就暂时放在三奶奶那儿了,舒儿,这原本就是给你的东西。”
赵惜特意咬重“原本”二字,姿态闲散,眼神倒是有一下没一下扫过黎渡姝。
“承蒙各位厚待,”黎渡姝好似半点没瞧见赵惜似的,她起身,朝高位上的侯爷和老夫人福了福身,
“三爷不日前告知,姝儿的娘亲如今重病缠身,急需人照顾,是以姝儿向众位长辈乞假月余,以便侍奉亲人。”
永安侯府自然是没什么异议,甚至赵大夫人还假惺惺说了句,“若是有需要侯府出力的地方,尽管跟我们说。”
黎渡姝抿了抿唇,端的一派镇定自若样,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给他们脸色看。
不料,黎渡姝一行人正欲启程往乡下庄子,便被悬着卫国公府和入宫令牌的马车拦住。
袅袅檀香轻轻从那一缕缝隙中冒出来,增添几分神秘之感。
不用里轿之人下车,黎渡姝看到马车,又见着江叔,自然知道里头之人,除了卫雪酩,不会是别人了。
她素手撩开车帘,脸庞侧了侧,望出去,像终于被放出樊笼,好奇看望这世界的雀儿。
跟江叔对上眼神,黎渡姝歪了歪头,嘴角多了一份甜美笑意,“二爷是知道我今日辞行侯府,特意来送的么?”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江叔的嘴角也不自觉上扬,感慨他们这位大小姐比前些日子多了几分灵动,也蛮好。
于是,黎渡姝便看到江叔嘴角胡子翘了翘,“大小姐,是也不是,
“不过,您要是想找到您的良心,可不能往那乡下庄子走,跟我们来,便是了。”
这话很清楚,可黎渡姝听了之后,却不免犯糊涂。
庄子看守娘亲的人,并没有给她传来别的消息,那娘亲应该还在乡下庄子才是,可看江叔这信誓旦旦的表情,也不像是哄她。
而且,黎渡姝略抿了抿唇,眼帘垂下来,遮住大半瞳孔。
她也不觉得,那马车里头的威严人物是跟江叔一样,能跟她开玩笑的样子。
“您那马车装点东西就可以了,”江叔从善如流,掀开卫国公府马车车帘,
“二爷的马车太大,独自坐恐怕不稳,可能得麻烦大小姐同坐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