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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春雨潇潇,台下也没有几个人看,台上却是依旧唱着。这种草台班,唱一天便是一天的饭钱,纵是刮风下雨也不敢间断。就算唱一场赚不了几个钱,拼拼凑凑也过了一天。
      过了申时,天色也越发昏了,裹着冷雨,衣服上一层潮气,更是冷得几乎透入骨髓。场子里的人又走了些,更稀了。伙计反倒是愈发热情,掺茶送水丝毫不敢怠慢,这时候还肯坐在下面看的,都是铁杆的老客了。角落里却有一个人从未见过,伙计用袖子擦擦脸,借着晦白的天色朝那边看去,那人看上去大约三十上下,带了顶豁了边的破斗笠,下面露出披散的长发和高耸的颧骨,衣冠不整,几乎破烂成碎片,身形很是单薄,瘦得皮包骨头,又显得极是憔悴,只早春时节,却光脚穿了双破草鞋,竟是个乞丐模样。乞丐如何混进场子里来了,许是避雨的罢,伙计正想着要不要赶他走,望那边走了几步,却发现些异样,这人衣衫虽然又破又脏,手脚却甚是白净细腻,丝毫不像乞丐模样,脚上的污泥间还看得到被草鞋打出的破碎的血泡,草鞋绳上也满是血迹。这人是个什么来头,伙计哝咕着,便也不去管他了,弄不好倒惹出麻烦。
      看那人却像是个懂行的,虽然一声不吭,偶尔抬了抬头,却皆在关节上,一双眸子的精光似在斗笠里一明一灭。场子里忽然一阵的掌声,虽然稀落,鼓的人却都分明卖了力。一个小旦款款走上台,与那小生念了几句白,便咿咿呀呀的唱起来,台下先前还稀稀落落的议论着,此时却已鸦雀无声,已似醉了。这小旦给人的第一印象却不是漂亮,是一种风情万种的媚,一直媚到骨头里,一笑一颦间,眼波流动,娇花嫣然,仿佛骨头都酥软了,虽则眉清目秀,皓齿红唇,人却已忘了那玉人一般的相貌,只陶醉于那媚目之间。虽止在这地方丈余的浅台上,却似已身处琼花园中,瑶碧仙乡,凤笙缭绕,不知今夕何夕。角落里那人的眼中也分明显出迷离的神色。回想外面牌子上第一个写的是个叫萍官(暂代一下,但愿能想个不落窠臼的)的,想来便是他了。却又不由有几分诧异,如此的人物,如何会只呆在这草台戏班里。
      一场戏完了,萍官施了个礼便要下去,下面一阵喝彩声,不绝于耳。班头只是陪着笑鞠躬,“各位都是老客了,也知道,萍官向来一日一场,从未破例,还望诸位多多包涵了。”一个客人站起来,“不就是嫌今天客少么,我出十两银子,让他再唱一折,也不枉了我们几个这个天守着他。”班头愣了愣,意思有些活动,冲萍官使了个眼色,萍官却腼腆笑了笑,并不答言,意思只是要下台去。
      “这样,我再单给萍官十两如何,今日定要唱了这折再走。”
      场子里的人纷纷赞成,又鼓掌喝了起来。
      伙计回过头,角落里那人已经走了,再转回来时,台上萍官也不见了。

      院门只虚掩着,那人犹豫了一下,伸手吱呀一声推开来,门甚是朽敝,生着苔藓,一推一阖便似要散架了。院子甚小,地上积着雨水,屋前一棵老石榴树,枝叶极是茂盛,虽在夜间,也显得浓翠欲滴。两间瓦舍,低矮而破敝,似很久没有整葺过了,墙下杂草丛生,墙上也泥灰剥落。石榴树下便透出残破的窗纸间荧荧的灯光来,窗纸上映出个单薄的人影,坐在桌旁,用手支着头,不时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
      那人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那人好不容易止住咳,说道。
      那人走了进去。
      屋里只一张坑坑洼洼不知道什么年月的桌子,一张床,床上打了补丁的铺盖,别无他物。桌上缺了边的粗瓦油灯昏昏亮着,萍官已经卸了妆,脸色极是苍白,灯下如美玉一般,两腮上却有抹浅浅的桃红,比起白天台上又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身形极是单薄,弱不胜衣,披着件菲薄的夹衫,白色的中衣衬出胸口斑斑点点的血迹(B4偶吧,思来想去仍然觉得要加点这个才够味~双重病态感~偶被毒害了。。。。)。
      客人站了半晌,一时没有说话。
      萍官羞涩的笑了笑,起身将椅子让给他坐,自己将桌上的茶盏拿起来,用袖子掩着擦了盏口的血迹,到后面洗了,从个黑沙壶中倒了盏茶端过来。
      “家贫无以待客,先生便将就些吧。”
      客人露出丝奇怪的神色,接了茶,也并不言语。
      萍官向床上坐了。
      “今日先生也来看了我唱戏的?”
      “哦,你看到了?”
      萍官笑了笑,灯下并不如台上那般柔媚,却于秀美中透出丝凄凉,愈发让人生出种说不出的怜惜。
      “他们让我再唱时你便走了。”
      “未想你倒看得如此仔细。”
      萍官笑了笑,“是我唱得不好么?”
      客人摇了摇头。
      萍官又低头咳嗽两声,半笑说道,“那是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再望下唱了。”
      “哦?”萍官抬起头。
      客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胸口的血迹。
      萍官羞涩的笑了笑,将夹衫望胸前拉了拉,又微微咳了两声。“还没请问客人贵姓?”
      客人犹豫了一下,“姓王,王三。”
      萍官微微的笑了,“为何萧三公子如今也隐姓埋名起来了。”
      客人吃了一惊,抬头望着他。
      萍官正要开口,忽然一阵呛咳,客人将茶递给他。萍官接过啜饮两口,勉强回过气来。
      “萧三公子在勾栏瓦子里叱咤风云的时候我们这一行又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的。”
      “但是现在知道的人却不能算多了。”萧三淡淡的说道。
      萍官轻轻一笑,“但是我知道。”
      “你见过我?”
      “没有,我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
      萍官呛咳着,微微颔首,“今日台上便看出来了。”
      萧三看着他,“所以今日我来你并不惊讶。”
      萍官点点头,“我也猜过你会来的。”
      萧三脸上也不免露出一丝异色,片时,他又说道,“我还想问一句话,萍兄如此高技,如何委曲在此?”
      萍官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萧三也笑了笑,“我问过班头了,四灵堂上次请指明点姓要你去唱被你拒绝了,所以城里的大班便皆不敢再容你。”
      萍官笑了笑,含着淡淡的嘲讽。

      续1----- >>
      “我也冒昧请问三公子一句话。”萍官淡淡笑道。
      “请讲。”
      “三公子在勾栏瓦子里可是以出手阔绰出名的,今日却为何这副打扮?”
      萧三淡淡笑了笑,“怎么,这样不好么?”
      “三公子自己不也没想到会给人认出来么?”萍官依旧淡淡笑道,又咳嗽两声。
      萧三仍然浅浅笑着,没有答言,笑中却分明隐着说不出的凄凉。
      “人说三公子从霜刀崖下来便不是当年那个三公子了,今日看来,果然不假。”萍官的脸在跃动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愈发显得苍白秀弱。
      “是么,我倒也觉不是了……”萧三略带嘲讽的说道。
      萍官看着他,一双秀美的眸子在昏灯下发出迷离的光。
      “我对不起她们。”萧三淡淡说道。
      “为什么给我说这个……”
      萧三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外面萧萧索索又下起雨来了,只觉得伤腿酸疼得厉害。
      萍官也朝窗外望去,又看了看萧三不觉抚住右腿的手。
      “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萧三站起身来,欲要移步,却只觉右腿酸痛脱力,不由扶住桌子才勉强迈开步去。
      “三公子在外面有下处么?”萍官问道。
      “我已经三个月没住过旅店了。”萧三淡淡说道。
      “若公子……”萍官美玉般的脸上一时泛起红晕,顿了顿又向下说去,“若公子不嫌寒舍敝旧,就留此过夜如何?如此大雨,公子这腿……”
      萧三犹豫片时,微微笑道,“哪里敢嫌,这可比街头巷角好多了。”

      萧三起来的时候本想不惊醒萍官的,刚坐起来,他却还是醒了,亲自为萧三弄了早饭。雨刚停不久,春寒刺骨,萧三以萍官身子不好让他不要望外送了,萍官便没有送,只是咳得愈发厉害,眉间那烟笼般的忧郁也愈发明显了。

      出了城,连日春雨,城外小道早已被踩得泥泞不堪,积着一洼一洼的水。一脚踩下去,冷得刺骨的泥水便沿着裤腿一直溅到腰上。右腿酸软得越发厉害了,再走几步竟差点摔倒,抬眼见前面几间倾朽的屋舍,只得勉强走上去寻了根棍子拄着一步一步朝前走,倒愈发像个乞丐了。
      走出十余里,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也说不出是为何,总觉得要回去看看方才放心,初时还未在意,再走出几里,那不安却愈发明显,右腿钻心的疼,也拄了杖一步步望回走去。

      院门彻底散架了,碎片散落了一地,进得院子,泥泞里一地脚印,似有许多人来过了。屋门虚掩着,萧三走过去,推开门,里面一片狼藉,桌子倒在地上,瓦灯茶盏的碎片到处都是,几片撕碎的衣衫,正是萍官身上的,门口还有一小滩血,萍官早已不见踪影。
      “萍兄,萍兄…”萧三叫了两声,拔步走了出去。

      “什么人,走开走开,要饭要到四灵堂门口来了。”门丁扔过去几枚铜钱便将那人朝一边挥去。
      那人咧嘴一笑,一枚铜钱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他两指之间。那人依旧笑着,两指微动,那枚铜钱却渐渐的变大了,越大越薄,几乎将要透明,到了磁盏口大小时,那人手指一松,那铜钱便如风中残叶般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门丁已是目瞪口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此时方才朗声说道,“进去通报你家主子,说萧三公子到了。”
      “萧三……公子……”门丁打量着那人,几乎不敢相信,但他心里自是再清楚不过,刚才那手功夫,却是谁也惹不起的。
      “萧三公子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听到四灵堂主危禀湘院深处便传过来的声音。待他走到门口,看到面前这人,也不由一愣,一时还朝那人身后看去,确认周围没有别人,目光方才回到萧三身上。“萧三…公子……”
      萧三随手抱了抱拳,迈步径直向内走去。
      “三公子,请这边走,这边走,墨雨,上茶……”

      “闻萧三公子久不出江湖,今日忽然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啊。”危禀湘笑得甚是殷勤,内中却分明隐着紧讶与戒惕。
      “我是来向堂主讨个人的。”萧三也薄薄笑道。
      “讨人?不知三公子要的是哪一个?”
      “萍官。”
      危禀湘一时有些失色,脸上却扔是一团和蔼的笑着,“公子是说东街口那唱戏的?却是说笑了,他如何会在我这里。”
      萧三只顾薄薄的笑,危禀湘不说话,他竟也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的笑,却分明已是一副不见到人就不走的架势。
      危禀湘陪着笑,额上已有些微汗珠,这萧三公子的难缠果然是出了名的。“公子如何认定他一定在我这里。”
      萧三依旧薄薄的笑,目光却逐渐锐利起来,几乎要割得人生疼。
      “罢了,”危禀湘笑道,“想不到萧公子同有此癖,倒是有福之人,在下即时送还便是。来人。”
      “慢着,我跟你去。”萧三冷冷说道。
      危禀湘微微有些变色,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七曲八折的回廊,层层叠叠的院落,这四灵堂竟不知有多深。萧三跟着危禀湘,过了不知几重偏门,一直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荒草丛生,落叶满地,见底的枯池,中间一座衰颓的假山。危禀湘咳嗽两声,几个精壮家丁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三公子请自便,在下便不陪送了。”危禀湘微微笑道,转身走了出去。
      “三公子若有什么要求,尔等不可怠慢。”墙外传来危禀湘的声音。
      一个家丁跨过枯池,钻进假山,便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萧三也跟了过去。
      “三公子请。”那人擦着了火镰子。
      一条漆黑的甬道直通下去,昏火照着坑洼不平的台阶,阵阵裹着浓重湿气的霉味从下面传了上来。萧三不由皱了皱眉。
      甬道下到底,变做狭长的平地,两边皆是厚重的铁门,门内依稀传来什么声音,也听不真切。空气潮湿得厉害,右腿酸软得几乎点地不得,恍惚听到什么地方传来的滴水声。
      家丁在一扇门前停住了,用钥匙打开来,退到一边,“三公子请。”
      萧三走到门口,一股腐臭的霉味扑面而来,他朝内走去。
      墙角斜倚着个白色的人形,手脚皆锁着铁链,衣衫上和身下霉烂的稻草上全是斑斑血迹,传来喉咙中微微的嘶喘声。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三公子……”纵是血污垢迹满面,憔悴得几乎脱形,那张脸仍如美玉一般,秀润得令人心痛。
      萧三几步跨了过去,“萍兄……”
      “三公子……”萍官一阵剧烈的咳嗽,浓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来人!”萧三喝道。
      家丁急急进来,也不待萧三多说,将萍官身上链子皆打了开来。”
      “你怎么样,不要紧么?”萧三低下头去轻声问道。
      萍官虚弱摇了摇头,半闭上眼睛。
      萧三俯下身,背起萍官朝外走去。

      危禀湘站在院子里,摇着纸扇,薄薄笑着,看着萧三背着萍官望外走,也不阻拦,“三公子,下次赏脸再来可要先告知在下一声,定当好酒好菜招待……”

      萍官伤得甚重,十指皆被夹过,鲜血淋漓,前胸还有一块极深的烙痕,竟被施过烙刑。擦去面上血污才发现左颊也有一块,如半片残败的枯叶横在美玉般的脸颊之上。
      在狱中触到他时,便已觉烧得烫手,回来便几乎昏迷不醒了,整日价的呛咳吐血,一直烧了三天方才有些缓了过来。愈发的苍白瘦弱,眼眶也深陷下去,却不知为何,竟愈发的姣美了。
      “三公子……”
      萧静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公子为何如此对我……”
      “怎么,不好么?”萧三微微笑了笑。
      萍官摇了摇头,阖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萧静取凉水敷着他脸上和胸口的伤疤,不觉叹了口气,“那王八蛋怎么把你搞成这样……”话一出口,忽然有些后悔,却是收之不及。
      萍官闭目微微的笑,却似含着丝极度的自嘲,“还能怎么样,他要我与他……”他忽然咽住了。
      萧静没有再说话,为他拉上被子,“你好好养伤。”

      萧三从外面回来,萍官刚吐过血,闭目躺在床上,唇间还留着未拭尽的红痕。
      萧三将手里的药包倒到瓦罐里,炖在火上。
      “这几日的饭钱和药钱哪里来的?”萍官忽然问道。
      萧三不在乎的笑了笑,“萧三公子还没弄钱的地方?”
      萍官看着他,并不作声,眉间那股烟般的忧郁却分明更浓了。
      “公子不要骗我。”他说道。
      萧三尴尬笑了笑,“我到你那戏班谋了个吹箫的职位,还是看在你面上才给我的。”
      “三公子……”
      萧三走到他床前,“你先好好养伤,其他的再说,答应我,行么?”
      萍官看着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三公子,你还是走吧,反正我也不能再唱戏了。”面盆里的浑水映着那张苍白清秀的脸,颊上半片结痂的残叶,不知为何竟还添了种莫名的风韵。
      “我若是不愿走呢?”
      “三公子不是从来飘泊天涯居无定所的么?”
      “你不是也说过,三公子也不是当年那个三公子了。”
      萍官轻轻叹了口气,“明日我也去找找班主,看能不能派给我个什么打杂的差使。”说着,忽然又咳嗽两声,吐出口血来。
      萧三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院里传来脚步声,萍官与萧三皆转过头,门开了,却是班头,看到萍官,不由也吃了一惊。
      “班主……”萍官疾忙起身让座。
      “你先坐着……”班头打量着他的脸,面上是种夹杂着心痛与失望的表情。
      萍官勉强笑了笑,“未想竟劳动班主亲来看我。”
      班头叹了口气,“你几日不出场,下面都快把我逼疯了,要再没有你,这戏班都快唱不下去了,我才来看看,未想……”他没有再说下去。
      萍官羞涩的笑了笑,“是我对不住你老人家了。”
      “是四灵堂那帮混蛋干的?”
      萍官点点头。
      班头咬牙切齿的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从腰上取出几两银子,“你这几个月的工钱……”
      萍官疾忙摆手,“哪里有如此许多……”
      班头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就收下吧,也算我一点心意。”
      萍官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终于还是接了过来,含羞道了谢。
      “班主下面又欲怎么办?”他问道。
      班头叹了口气,“这姑苏城也呆不下去了,我们也该收拾卷散换个地方了。”
      萍官犹豫了倾时,忽然说道,“明日再让我去试试,行么?”
      班头吃了一惊,“这……”
      “既然班主准备走,若是砸了台子,我……”他脸上忽然一阵飞红,说不下去了。
      “好,若是砸了场子我再走不迟。”班头呵呵笑道,“你明天便来吧。”

      萍官将脸上结痂的疤剔落,露出里面粉红的新肉来,涂些药膏止住血水,再抹上厚厚的粉底,虽不能不露痕迹,离得远些,却也勉强掩饰得过去。
      二人便一同上场去,萍官唱,萧静则在后面吹箫。
      二人心中其实都甚是不安,自古唱戏也从没有破了相的小旦上场之理,班头倒是温言安慰了几句。
      听到萍官复出的消息,下面的人早已坐满了,萍官初一亮相,下面掠过一阵骚动,夹着惊讶不满和叹息。萍官未曾改色,漫曳水袖,轻启朱唇,唱了起来。骚动瞬时的平息了,与他从前历次上场一模一样,台下已忘了他的面相,只醉在那娇花般风情万种的媚中,浑身似酥软到了骨头里。萧静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其实,也早该料到是如此了。
      今日唱的绣襦记剔目一折,“看诗书不觉泪涟,这手泽非爹批点……”萧三心中忽然涌上股异样的悲苦,几乎要涌出泪来,却又强压着继续吹了下去。
      萍官在台上唱着,一笑一颦,欢颜间透着莫名的凄清,若梨花带雨,海棠含泪,萧三也几乎要迷醉,忘了吹箫。
      想熊胆苦参丸
      娘亲曾勉
      今日呵
      亏杀你再三相劝
      鸢飞戾天
      鱼跃在渊
      察乎天地道理只在眼前
      句句唱词,也似敲在心上,愈发悲苦不能自禁,他却也发现今日萍官似显出丝异样的疲惫,似在强打精神,却又愈发显得娇弱动人。
      到绣拈针线
      工夫自勉旃
      漫配匀五彩文章炫
      似补衮高将云霞剪
      皇猷黼黻丝编展
      若论裙钗下贱
      十指无能
      莫遑芙蓉娇面
      …………
      唱到“我把鸾钗剔损丹凤眼”,萍官忽然一阵剧烈的呛咳,一股浓血直从口中涌出,人也向前扑倒在地。
      “萍兄!”萧三叫道,扔下箫奔了上去。

      “你这身子,不能再唱了……”
      “我不唱,靠你养活么?”
      “萍兄……”
      萍官微微的笑了笑,拉住萧三的手,摇了摇头,“你不必管我,能得三公子如此青眼,我便也足了。”
      碧鸾班愈渐的红了,撑台子的便是萍官与萧静二人。萍官自不必说,萧三若论箫技,算不得是最好,但他的箫声便只随着萍官的嗓音泛动,和着萍官音中之情忽骤忽缓,高低起伏,或离或聚,若垂柳绕东风,浑如一人吹唱出来,更使人迷醉其中不能自已。萧三也只为萍官伴吹,萍官唱完,便也一同回去。有萧三公子在,四灵堂也不再来生事,只任他们唱去。未及一月,碧鸾班便已扩了场子,一到萍官唱时,依旧是或坐或站,满场黑鸦鸦的一片。

      市井流言却已渐渐漫溢起来。萧三公子自洞庭下来后三年不知所终,此时忽然露面,却在戏班里和一个戏子同出同入,同起同宿。萧三公子放荡任诞本也是出了名的,市井间更是不惮添油加醋,一时间二人一同走在街上,后面均有人暗地里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萧三只不管他,萍官脸色苍白,说不出什么表情。
      进了个酒楼,坐下要了一壶酒,几个小菜,萍官不喝酒,只看着萧静喝着,不时微微的咳着嗽。
      “要说这萧三公子,可真是不知悔改,”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着,并未发现二人进来,只顾高谈阔论道,“上次扬州的事情闹得那么大,险些儿死了,几年不见,原以为收敛起来了,呵呵,到了我们苏州,倒又染上这断袖之癖……”
      萍官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忙掏出方巾来时,胸前已红了一大片。萧三疾忙扶着他,也掏出方巾来为他擦拭。
      那人听到咳嗽,回过头来,一时呆了,“三公子……我……三公子恕罪……”
      萧三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了,一面扶起萍官望回走去。

      “萍兄……”萧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萍官淡淡的笑,脸更白了。
      萧三浅笑着摇摇头,“看来我萧静也确实太不是个东西了,搞得跟我在一起的人……”
      萍官忽然笑道,“你道我在乎么?”
      “萍兄……”
      萍官看着他的眼睛,俊美的眸子中泛出烟般的迷光,灯下荧荧的亮。
      “三公子在乎么?”
      “我……”萧三忽然笑了起来,“萧三公子在乎过什么?”他竟笑出声来。
      萍官也笑了,眼神迷离而凄婉,又似含着莫名的欣悦。

      碧鸾班的名气愈发的大,一日唱戏时,萧三已发现两个洞庭盟的人夹在看客之中。
      再过几日,又传来消息说江宁的萧庄主病了,病得甚是沉重。萧三也第一次在台上出了错。
      萍官的病愈发的重了,常是从台上下来便连连的吐血,搀回家便躺在床上,再动弹不得。
      班头忽然来了,看看床上昏睡着的萍官,将萧三轻轻叫到屋外,只说不能再在苏州呆下去了,要回松江老家去。问他时,他也支支吾吾的不说。
      萧三叹了口气,回屋去将数月来唱戏赚来的钱全取出来硬要班头收下做盘费,班头死活的不收,却也没有谁能犟得过萧三。

      萍官醒过来,听说班头走了,也并没有说什么,咳了一阵,吐了几口血,又睡过去了。
      今年雨水甚多,萧静的腿疾也越来越重,到后来弃了杖几乎已行走不得。转眼梅雨渐至,萧三拄了杖正要出门为萍官抓药,忽然右腿一软,一个踉跄栽倒在门坎上。
      萍官疾忙跳下床过来扶起他,搀到椅子上坐下。萧三抬头看时,萍官脸上已有了两道泪痕。
      “你哭什么?”
      “……没,没有啊……”萍官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拭泪。
      “我们可真是对苦命冤家。”萧静嘲讪笑道。
      “三公子……”

      梅雨过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萧三的腿也终于好了些,勉强能下地行走了。萍官只是没日没夜的咳嗽,瘦削苍白得令人心痛。
      萧三从外面回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走进房来。
      “怎么了?”萍官从床上坐起来。
      萧三从怀中掏出个方巾裹好的小包,打开来放在桌上,是一只镂刻极为精美的缠丝银镯。
      萍官羞涩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你的?”
      萍官点点头。
      “我从后街的当铺赎回来的。”
      萍官淡淡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萧三拈起那只银镯,细细的看着,如此的银质和雕工,绝非普通人家所有。
      “家里祖传的?”他问道。
      萍官点点头,微微笑了笑,“也就剩这一件了。”
      “那你为什么还拿去当了?”萧三嗓音微微有些刺耳。
      萍官微微笑道,“若不是徐郎中那服药,你还好不了这么快呢。”
      萧三想说什么,却又叹了口气。
      “你赎它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萍官忽然问道。
      萧三淡淡笑了笑,“萧三公子要弄钱使,总是不难的。”

      续2----- >>

      “十两银子?你小子输得起吗你?”
      那人没有答言,抬手掀开头上的破斗笠。
      “萧…萧三公子……”
      萧静没有说话,只示意继续赌下去。
      “哟,三公子可是有三四年没在局子里露过面了啊,今日竟然赏光到此,我等不胜荣幸啊……”
      萧静漠然的看着那人,神情干涩而憔悴,一言不发。
      “三公子……”那人也不敢再说话,将手中骰子掷了出去。
      昔日三公子赌钱总少不了酒,喝醉了狂舞乱唱,偏还喝得越多手气越好,今日却一滴也没沾,赢了几十两便拿起斗笠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怪了……”“这三公子还真是变了……”“听说……”后面的人七嘴八舌的低低议论,萧静也没有理会,一直走出门去。

      江湖上的传闻始终没有断过,萧庄主的病越来越重了,几次竟有传言说已经病逝,后来却又澄清说是传谬了。
      萧静又开始喝酒了,照顾萍官喝了药躺下,便躲到偏房去,一口一口的独酌。有几次回房时已喝得大醉,萍官有时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声音不重,却显得斩钉截铁。萧静的脸色忽然有些变了。
      “怎么了?”萍官问道。
      萧静摇了摇头,“你好生歇着别动,我去看看。”

      一行人鱼贯而入。
      “萧公子,别来无恙啊。”为首一人微笑作了个揖,却分明压着怒火。
      “陈舵主,是你。”萧三面无表情的说道。
      陈峻看了看萧静身后微微透出灯光的房舍,讪笑两声,“萧三公子果然风流啊,先是香草美人,现在干脆余桃断袖了。”
      萧三薄薄冷笑了两声,眼角余光却不由朝身后的窗口瞟了瞟。里面似传来两声低低的咳嗽。
      陈峻抬步便要过去。
      萧三冷笑一声,已挡在他身前。
      “三公子……”
      “你要过去,从我身上踩过去便罢。”
      陈峻忽然施展身法想要掠开,萧三却已似膏药一般贴在他跟前。
      “公子的相好,便瞧一眼也不成么?”陈峻薄薄嘲道。
      萧三强压住火气,沉声说道,“他还病着。”
      “他还病着?你父亲病了这么久你就不管他死活了?”
      “我父亲怎么样了?”萧静依旧沉声问道,声调中却分明微微颤抖。
      “你还问我,你自己怎么不回去看看去?”
      “我父亲怎么样了?”萧静声音忽然提高,到一半又忽然落了下去。他又回过头去看看后面的窗户。
      “我今日不想跟你说什么,我只是来转告你,你若只顾一意孤行,你,和他……该怎么样你自己清楚。”
      萧静紧闭双唇,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的看着陈峻和他带来的人又都鱼贯走了出去。

      萧静回房,在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
      “怎么了?”萍官问道。
      萧静低着头,仍然不说话。
      萍官微微的笑了笑,“你也知道……”
      “你都听到了?”萧静抬起头来时,脸上竟已有了两行泪痕。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萍官淡淡说道。
      “我……”萧三一时咽住,竟失声发出一丝啜泣。
      萍官微微的笑,“你在这里终不是长久之计,别再管我了。”
      “我……我不是……”他又说不下去了。
      萍官微微笑道,“我明白你的心,你要走却又不放心我,若留下又怕连累我,说得可对。”
      萧三撑住额头,泪水如泉般在脸上滑过,“我萧三……真不是个东西……”
      “三公子……一聚一散,本属天定,又何必太过伤悲。”萍官淡淡说道,尾音却已稳不住带上一丝哽咽。
      “我走了,你要保重……”
      萍官凄然一笑,从床头取出那只缠丝银镯,“这个就送给三公子吧。”
      萧三看着他,接了过来,托在手心里,银镯在灯下发出温润的光。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的身世,是么?”
      萧三抬起头,看着他。
      “从上次看到这镯子就想问了,是么?”
      萧三轻轻笑了笑,摩挲着镯子。
      萍官微微咳嗽两声,腮上的桃红愈发的明显,“先父便是当年的潇湘剑客欧阳渊。”
      萧三吃了一惊,看着他。萍官的略泛血丝的眸子在昏灯下泛着迷离的光。
      “我才几岁时父亲便厌倦了江湖血腥,弃武从文,中了进士,在朝廷做了翰林。”
      这些事情,尽管年代久远,萧三都是略有耳闻的。只是欧阳渊退出江湖之后的事情却是不知道了。
      “先父在朝中极少过问武林的事,无非勤谨侍君而已,只与几个旧时朋友有些书信往来。他也是江湖上呆得太久,性情太刚直罢,终还是不免小人构陷。”萍官淡淡的说,目光迷离,似蒙着层淡烟。
      “先父外放徐州时,曾有个官妓三翻五次的向他示好,父亲发怒时给过她一个耳光,那女子怀恨在心,却在先父那里盗得一封书信。后来那女子从良,不知投了什么人,便以此为凭参了他一本勾通重法人等。先父秉性耿直,本已屡屡犯上,重法又属本朝重罪(原谅我。。赵官家。。。偶承认偶是乱冒的。。。),皇上见此,自然……”他不由笑了两声,又不由掩住嘴唇,呛咳数声。
      “父亲下狱不久便死在狱中(愈发不像了。。偶是知法犯法呀~原谅偶。。。不然叫偶怎么写。。。),只草草报了个瘐毙。家母本已为父亲之事日夜惊惧奔忙,闻知此耗即罹重症,未几日便撒手西去。当时我也还年幼,此事从家母那里听来,也止记得依稀,到今竟不知构陷先父者为何人。后来街头巷尾讨饭过了几年,才被收入戏班……后来班主去世,班内戏子各奔东西,方才流落到这姑苏城来……”
      萍官又笑了笑,轻轻吐出口气。秀美的眸子迷离得如水一般,泛着澈光。
      “你真的不知……”萧静开口说道。
      萍官摇了摇头,“我只是为公子道及此事而已,其他的,公子也不必管它了。”
      “三公子何时动身?”他又问道。
      萧三一时没有说话。“明日吧。”他终于说道。洞庭盟的人必定一直在监视着院子,他留得越久,对萍官越不利。
      萍官忽然笑了笑,坐起身子,“既然我们本已洗不掉了,何不也来个痛快。”
      萧三看着他,也忽然笑了起来,“好,就来个痛快。”一面说一面扯下衣衫跃上床去。

      一路朝江宁行去,几日未曾敷药,腿伤又犯了,却也顾不得许多,拄了杖挣扎前行。行至常州,终于又进了次赌局,出来时已牵出匹白马来。
      萧府高墙依似昔时肃穆,只是不知为何总觉萧条了许多,却也说不出从哪里显出来。
      萧静路过大门时,没有人认出他来,无非以为是个过路的乞丐罢了。他也并未朝门口多看。
      四更时分,萧静从栖身的巷尾出来,绕到萧府后墙,翻了进去。这活计他当年早已干得纯熟了。
      萧府的格局还是当年那般,几乎丝毫未曾变化。萧静越过几个院子,悄无声息的顺着墙根滑了下去。
      萧庄主病着,夫人便也睡在外间。旁边还有两个守夜的人,皆已发出微微鼾声。
      父亲瘦多了,也憔悴多了,当年离家出走时还记得是一头青丝,现在倒多半花白了,确是苍老了。萧三在床前呆呆站着,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萧庄主似还发着烧,病中不规律的呼吸着。萧三不知站了多久,终于闭了闭眼,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父亲的病情并不轻,倒也不见得凶险,只像是思虑过度,劳伤心神所致。
      萧三几次张了张口,却终未叫出声来。他转过身去,案上放着未干的笔砚,萧三走过去,提起笔来,犹豫了一下,望纸上写道,不孝儿萧静,便再写不下去。他搁下笔,如一阵风般退了出去。

      几日间心神不宁,总觉有萍官的影子在眼前浮动,幽幽袅袅,含笑带悲,若鬼仙一般,那玉润纤腻的嗓音也似萦回耳旁,绵延不绝。睡梦中也时时被梦魇惊醒,总记得醒之前大叫萍兄,却记不起梦到的是什么。
      再过几日,竟几至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方,终于知道江宁再呆不得,必要再回苏州去一趟了。即使不去见他,隔着窗看他一眼,确知安好,心中也可放下些。

      两个当年碧鸾班的小戏子守在院门口,一身缟素。萧三心中只觉裂颤一下,几步走上前去。
      孩子看到他,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泪痕,“三公子……”
      “怎么了?萍官他……”
      “萍哥哥……”孩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三天前便……”
      “萍兄!”萧三踉踉跄跄奔进院里,推开房门。
      房内只有一口薄木棺材。
      萧三轻轻打开棺材盖。萍官静静躺着,面容平静,阖着双目。颜色仍如美玉一般,清秀而娇弱。只似睡着了,如平日里一样,呼口气,翻个身便会醒来。萧三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他没有流泪。眼中似已没有泪了。
      两个孩子跟了进来。“三公子……”
      萧静目光呆滞,只不作声。
      “三公子走了之后,萍哥哥便把银子全都分给我们几个碧鸾班留下没处去的人,怎么推都推脱不掉,他自己又找了个戏班唱戏去了,三天前听人说他唱到快完的时候忽然倒在台上,我们跑去时,他就只是大口大口吐血,没多久便……”孩子一阵抽泣,说不下去了。
      “萍哥哥对我们好,我们也要为他守灵……”
      “好孩子……”萧静抚着孩子的肩,轻轻说道。

      萍官葬在城外荒地上,萧三在坟前搭了个草棚,栖身其中。
      偶尔路过的人,总会看到萧三坐在坟前吹箫,皆是戏里的曲子,却吹得如泣如诉凄不忍闻。还有人听到萧三在唱戏,皆是萍官当年唱过的段子,从未有人知道过萧三的戏竟然唱得如此之好。
      一直过了半年,萧三不见了。
      又过了数月,京城圣眷正隆的知制诰曹清忽然暴毙府中,系一剑穿喉,龙颜大怒,严令开封府(再哭。。。偶对不起赵官家呀。。。)日夜追查,却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再无人知道萧三公子的影踪。

      乙酉十一月初四
      北川子于玉泉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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