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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阳 ...

  •   一等威烈侯展老将军迈着依然矫健的步子走出皇宫的时候,春日的阳光正暖暖的洒在他的身上。
      已经很久没逛过开封城了呢,他这样想着,难得今天有空,天气又这么好,不如逛逛吧。
      周围投射过来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崇敬目光。是啊,在一般人眼里,展侯爷的一生堪称完美。年少成名,侠名播于江湖;青年时舍身护青天,名闻天下;中年投身行伍,数解大宋之危,让军心涣散的宋军重新拥有了一个不败的统帅,然后顺理成章娶公主为妻;现在是国之柱石、朝廷重臣,皇帝倚重、百官敬畏、万民爱戴。他是江湖中的神话,庙堂上的传奇!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也许,除了,那些早已被时间湮没的往事。

      展昭只爱白玉堂。
      白玉堂只爱展昭。
      这一事实他们都很明白。
      问题是,他们都不是话本小说里的主人公。
      所以,当琴棋书画诗酒花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时候,很多事也就变了。原本的老成持重成了迂腐怕事,原本的洒脱不羁成了不明事理。他们都费尽心机的去维持着,心里也都明白,只是“维持”而已。
      一切,随着包拯离开开封府、左迁三司副使而摊到桌面上来。
      展昭一直记得,那一年,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七年。
      那天,他慢慢走回家去,却撞到白玉堂久违的灿烂笑容,他有些惊喜,痴痴地看着那春光灿烂的笑颜,轻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猫儿”,白玉堂兴冲冲的说,“你总算离开开封府了!我已经买好了船,我们一起出海去!”
      展昭心一沉,这是他一早答应他的,可是,他不自觉的摸向怀里,那里有他刚接下的圣旨,任命他为边关守将。他避开了白玉堂期待的眼神,西夏入侵、边关告急,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的。事实上,他潜意识的认为,白玉堂一定会随他去边关的。
      展昭眉头微皱道:“玉堂,你能不能……”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些事,他清楚,他也清楚。白玉堂不适合官场,他虽然也是侠之大者,虽然他也为国为民,可他不是展昭,他永远也不会适合官场;一如展昭,永远都放不下那天下。
      剩下的事就自然而然了,他去边关,他去海外。
      展昭也永远记得,那人走时,用认真的、就像当年对他说“我喜欢你”那么认真的口吻说:“猫儿,我不一定还会回来,你——不用等我。”

      又是七年。
      这七年展昭很忙,大宋惯来重文轻武,以致名将凋零。展昭初入沙场,诸事不顺,幸而包大人和八王爷一直全力相助,而仁宗对他一直颇为信任、任他放手施为,这是其他宋将想都不敢想的,却也是他十年浴血的四品带刀护卫生活换来的。总而言之,展昭这七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再加一点点的幸运吧,他为大宋赢得了数场罕见的大胜仗,也为自己换来了封侯的奖赏。
      边关稍微平定后,官场的麻烦又接踵而来。
      这可是大宋的传统!当时他想如果那锦毛耗子在一定会这么说的。
      不过展昭心里也不怎么担心,仁宗虽然有些优柔寡断、耳根子软,却还是个好皇帝。他们认识已近二十年,皇帝心里很清楚,他想要的一直都不是权力,他初入官场时皇帝一次又一次的想提拔他却被婉拒时就很明白这一点。而这些年,皇帝身边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初掌大权时的旧臣也只有一个展昭了。事实上,在包大人、王丞相、八王爷、庞太师接连去世的那一年里,他们是很有些相濡以沫的意思了。更何况,即使皇帝信了那些话又怎样?他还能乖乖让他砍头不成?如果皇帝真信的话,也许他也有机会去见识见识那波澜壮阔的大海了。
      纵然展昭心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仍然被皇帝旁引博证的长篇大论绕的有些头晕。卫青尚主?不是开玩笑吧?就凭他立的这些小小功劳就敢拿他跟大汉的不败军神相提并论?他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仁宗叹了口气,走下丹塈亲自扶起跪地请罪的展昭:“展卿家,朕知道你对朕的话不以为然”,他摆手止住展昭的继续请罪,“你也知道,梅娘已经等了你十五年,所以母后当年常说也不知道你当初救了她是幸还是不幸。梅娘多年来服侍母后尽心尽力,母后最后最放不下的也是她。你也不希望救人一命、毁人一生吧?”
      “臣惶恐。”
      依然是这么一句啊?仁宗笑笑,现在不是当年,展护卫可以不娶丁月华,展将军必须娶公主!
      “展护卫,现在朕身边的老人也只剩你了,认识了这么多年,你和朕总也算朋友了吧?”看着展昭疑惑的眼神,仁宗垂眸道:“展卿家,做为朋友,朕希望你娶个女人为妻;做为皇帝,朕要求你娶公主为妻。”
      看见展昭双眉一挑,仁宗再次阻住他可能冲口而出的不敬之言,悠然道:“展昭,已经十七年了,你还记得你为何入朝吗?”
      因为一个国之重臣可以做的,是一个江湖游侠永远也做不到的。
      展昭屈膝、叩首:“臣,谢主隆恩。”

      三个月后,展昭站在金壁辉煌的侯府前,心里有些怅然。这座侯府是在原来展府的地基上盖的,原先的那座展府还是白玉堂买的,展昭在那里住了十四年,现在在仁宗的坚持下打倒重建,一切旧有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看了一眼身上久违的红袍,一些缥缈的往事开始模模糊糊的浮现。
      公主的鸾轿还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到,展昭慢慢踱到书房,却看到那里有一封信,想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管事不敢打扰他。
      拆开信便是一愣,精致的薛涛笺上是一行他再熟悉不过的龙飞凤舞:我要成亲了!
      看了一眼信末的时间,是三个月前,估计海路难行,以致今天才到。
      三个月前啊,还真是……有默契……

      展昭第一次见到白云瑞时展骥已经十岁,他看着风采依旧的白玉堂不免埋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他的两鬓已是银丝斑驳,而那人却和十七年前几乎完全一样?
      白玉堂仍然一脸的春光灿烂:“展兄,看来你这几年混的不错啊?榨取了多少民脂民膏啊?”
      展昭没好气的翻了他一眼,初相见的震惊和尴尬就这么消失了。
      接下来的时间,白玉堂依旧嬉笑怒骂,依旧和展昭打打闹闹,仿佛这十七年的时光从未流逝,他们也都没有娶妻生子。除了,那口口声声的“展兄”……
      酒席上,展昭开始再次感叹老天的不公,他那老婆,貌美如花也就算了,毕竟美人他见多了;烧的一手好菜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宫里的御厨也不遑多让;会酿独特的椰果酒也不算什么,毕竟每年各方进贡的珍奇佳酿也很多。可是,如果是一个容貌能进入展昭生平所见美人儿三甲之列,能烧出丝毫不逊于顶级御厨的美味,能酿出让白玉堂认为比三十年的女儿红更好喝的美酒,并且性格中能把活泼和温柔、刁蛮和柔顺揉合的恰到好处的女人,那就有什么了!
      看着一脸得意的白玉堂,展昭微笑摇头,难得世界上真有如此适合白玉堂的女人,更难得的是他居然找的到。

      白玉堂在威烈侯府住了一个多月才走。
      “涟漪长居海外,没见过中原景致,我答应了她要陪她走遍大江南北。”那人笑的温柔。
      “你这木头猫别的好处没有,照顾小孩应该还行。我儿子就交给你了,你要敢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看爷不拆了你这破烂侯府!”那人笑的嚣张。

      展昭对白云瑞的确视如己出,展骥也很高兴这个小弟弟的到来,丝毫不介意他分去了自己的父爱。
      每年白玉堂都会回来住一个月,向展昭描述他所看到的奇异美景、或者是吹嘘他行侠仗义的大事,以图博得展昭的羡慕;对他这略显孩子气的举止展昭却总是忍不住微笑。

      匆匆七年过去。
      展骥和白云瑞开始结伴离家闯荡。

      展昭对这两个孩子的行为一向听之任之,当然,除了偷偷运用他在官场和江湖中庞大的影响力在两个孩子发现不了的时候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保护。
      直到有一次,展骥身受重伤被送了回来,事实上,如果不是展昭事先安排的人手,他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那一次,展昭第一次看到儿时和父母分开都不曾落泪的白云瑞哭的很凶。
      在手下回报中展昭意料中的听到,展骥是为了保护白云瑞才会受伤。
      凝视着儿子和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展昭在苦笑中明白了什么。

      展骥伤愈不久,就是他十八岁生日了。
      那一天,一盏孤灯下,展昭第一次向儿子敞开心扉,在昏暗的光线下,向儿子讲述那些尘封了三十多年的往事。
      展骥很惊愕,也很快明白父亲告诉他这些的用意。他低声说:“您要我怎么做?”
      展昭轻拍儿子的肩头,柔声道:“骥儿,爹没有别的意思。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爹只是希望你心里有个准备,能够多想一想。——无论你最后怎么做,爹都支持你。”
      展昭起身打算离去,展骥却叫住了他:“爹,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为什么会受伤?”看着父亲略带疑惑的眼神,展骥苦笑道:“这一年多来,人人都说我跟你十七岁时一模一样,我心里其实一直不服。我一直知道你派人保护我,这次我是为了避开他们才会误入陷阱的,还拖累了云瑞。爹,如果是你,你一定不会这么做对不对?展昭就是展昭,我永远也成不了展昭。所以,爹,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坚强。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希望我怎么做?”
      展昭看着儿子痛苦而迷惘、稚气而信任的目光,心微微抽紧了,他想告诉儿子,有些事如果错过才是一辈子的遗憾,但做为一个父亲,他更希望儿子的一生能平凡而喜乐。展昭粗重的喘了一口气,涩声道:“无论貌美如花还是丑若无盐,无论高门贵女还是路边乞丐,爹只希望你娶进门来的,是个女人。”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迅速离去。

      展骥十八岁生日后的一个月,白云瑞搬出威烈侯府,和其父义兄的儿子们关系日近,最后以小五义的称号成为江湖中新生代的佼佼者;展骥,这个昙花一现的名字迅速被江湖遗忘,而展小侯在官场的地位却日渐显赫,和皇太子的私交日笃,不日将迎娶仁宗最宠爱的女儿、皇太子的同母胞妹章华公主。

      展骥完婚的那一天,白氏父子皆来道贺。
      展昭微微叹气,白玉堂看向他的目光,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陌生。他迎上他的目光,苦涩而坚定。
      “耗子儿……”这个已近三十年不曾出口的称呼不自觉的在唇边轻轻呢喃着。
      不知道白玉堂有没有听到展昭那几乎没有出口的轻唤,只是双眼眨也不眨的死死盯着展昭,一字一句的说:“展侯爷,你,很好!”

      打那以后,展昭再也没有见过白玉堂。
      不过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对于一个五十好几的老人来说,日子更是过的飞快。
      转眼间,展昭就欣喜的看到孙儿们的降生,再微笑着看着他们一个个从雪雕玉琢的粉团儿变成英姿勃勃的少年。
      十五年的时光就那么过去了。

      前些日子徐良带着他的儿子前来拜会展昭,展昭看着印象中还是少年的人两鬓的风霜,才惊觉自己已经老了。
      方才入宫,向皇帝请辞。当然,告老还乡是不用想的,但至少他可以把身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担子扔给年轻人。

      卸去职责的展老侯爷悠闲的走在开封大街上,仁宗已经驾崩,现在的皇帝也算一个好皇帝。辽夏之患虽然未除,但这些年内政还算不错,百姓也都还算安居乐业。
      展昭微笑着走在熙熙攘攘的开封城里,看着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回应着那一声声发自内心的问候……
      看到一队正在巡街的开封府衙役,看到那熟悉的红色官服,展昭眼前不由有些恍惚,五十年前,也是这条大街上,可是有着著名的开封一景呢……
      不知不觉走到开封府,那就进去看看吧。

      开封府尹已经换了好几任,其实不论那一任府尹,对于德高望重的展侯爷想晒晒太阳这么普通的要求都是不会拒绝的。问题是展侯爷想晒太阳的场所是开封府的屋顶,而展老侯爷已经年过七十。
      当展侯爷以貌似敏捷的身法跃上屋顶时,下面的开封府尹不自觉的抹把冷汗,虽然眼前这人的轻功现在被渲染的直似大罗金仙,依然不能掩盖他是一个古稀老人的事实。

      开封府尹对上天的祷告声并没有传到展昭耳朵里,他只是像五十年前常做的那样,闭上眼睛,轻轻舒展四肢,让春日的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然后是下面卫兵的怒斥声,开封府还真是盛产刺客啊,不过这些毛头小子,真当他是一个糟老头子了吗?
      懒洋洋的睁开眼,一抹乍眼的白色撞入眼帘:“懒猫儿,好大的架子!”
      老天还是公平的,这是展昭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眼前人也是须发尽白,虽然比起他脸上那足以夹死苍蝇的皱纹,他仍然只能用童颜鹤发来形容。
      白玉堂晃晃手中的酒埕:“这可是涟漪留下的最后一瓶椰果酒,爷留了十来年没舍得喝,刚才倒差点被你手下那些不张眼的给糟蹋了,你说这帐怎么算吧?”
      展昭看着白玉堂通透的眼神,笑道:“玉堂,这些年你该不会又回少林寺修行去了吧?”
      “是啊,涟漪走了以后我就回去住了几年”,白玉堂漫不经心的说,“爷现在算是明白什么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
      展昭安心的笑了,这已足够。
      白玉堂挥手将酒埕扔了过来,皱眉道:“死猫,看你这副糟老样子,爷原想邀你出海呢,你还能不能去啊?”
      展昭微笑接过酒埕:“当然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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