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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行思女而坐思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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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杨宥禾陪同田时樾回了覃州。
得知田时樾杨宥禾要来,张秀海打理好公司的事后便接了他们去覃州医院。
车上——
张秀海指尖有规律地扣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到后座两人扣紧的十指,笑了一下开口:“看到你们的感情甚好,我这个做舅舅的也能安心了。”
杨宥禾有些腼腆,笑着应和他,田时樾看起来意外的心情不错,扬了扬眉毛道:“当然。”
“姑娘,时樾要是以后欺负你啊,尽管向我告状,舅舅替你做主啊!”张秀海说着,便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杨宥禾。
“那恐怕你这辈子都收不到告状了。”田时樾乜了一眼正在存号码的杨宥禾,有些不满地贴近她:“我怎么会欺负姐姐?”
张秀海暗自讶异,此生居然能看到田时樾撒娇的场面。
“谢谢舅舅!时樾要是欺负我我就立马给你打电话!”田时樾的呼吸打在杨宥禾的脖颈,弄得她有些痒,身体微微后缩。
本来是想打趣活跃气氛的,但又怕田时樾会难堪,她又补充道:
“但是我相信时樾会对我很好的。”
张秀海见后视镜里的两人依偎在一起,笑着摇头,“你们啊!”
气氛总算是没那么僵硬严肃了。
医院到了,看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上升的数字,田时樾仿佛在坐跳楼机一样,心跳加快的同时又伴随着些许头晕。
察觉到田时樾的紧张,杨宥禾捏了捏他的手掌以示安慰。
“其实你不来的话,也没人会怪你,”张秀海盯着电梯门上映射的田时樾,“毕竟,她确确实实地伤害了你这么多年。”
田时樾张口,欲言又止。
“没进到病房,你还可以思考去不去见她。”
田时樾没有犹豫,抬眸与电梯门上映射的张秀海对视,“去。”
杨宥禾在走廊等田时樾,毕竟她的身份目前还不太合适,况且张秀云似乎还不喜欢她。
田时樾提着他和杨宥禾一起买的慰问品同张秀海进了病房。
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仪器的滴度声令田时樾有些颤栗,护工忙来接过田时樾的慰问品放好,又去替张秀云整理被子。
病床上的人感受到有人进来,这才微微睁开眼睛。
似乎是认出了来人,张秀云忽地有些激动,但因为偏瘫和失语,只能呜呜哇哇地叫着。
护工见状忙去安抚她的情绪,却见她的眼角竟是滑下了泪珠。
田时樾看着眼前一幕,恍如梦寐。
印象里,张秀云是那个貌美又易怒的窈窕贵女。
如今却是狼狈地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就算是再恨她,作为她的亲生儿子,见到这样巨大的落差也忍不住叹惋和窒息。
田时樾不敢再待下去,急匆匆地转身离去。
见田时樾离去,张秀海只一瞬便走近张秀云,弯下腰替张秀云整理刚刚激动弄乱的被子,“阿妹,时樾来看你了,他和宥禾,也就是他喜欢的人给你带了好多好多补品,等你好了出院后就好好补身子好不好?”
张秀云盯着张秀海,一边试图动身一边呜咽着,眼泪还在不停地滑落,护工便安抚她替她拭泪。
“阿妹不用担心,时樾不会笑话你,相反,他一定很心疼,哦对了,媛媛明天才能来,修年呢说他一会儿忙完就来看你,就让我先陪陪你,好吗?”
张秀海与张秀云打小关系就很好,不像一些家庭里的兄妹会打架吵架,相反他们很和睦,感情甚笃。直到陆明的出现,两人的关系才开始出现真正的嫌隙。
张秀海说不上是恨阿妹的固执痴笨还是陆明的薄情狡猾,他是怎么敢离开的那四年都不跟张秀云联系,一来就带来个与别人生的孩子求收留,甚至见到张秀云的时候,没有疑问没有担心也没有关怀,最令张秀海气急的是,明知陆明可能是在欺骗利用她,张秀云依然同意了。
后果就是陆明撂下孩子,卷财而逃。
张秀海复杂地看着病床上不能自理的阿妹,终是没忍住泣涕。
田时樾靠在病房门上平复心情,张秀海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明明她那么讨厌厌恶自己,她却还会看见自己而激动落泪。这么多年来在她那所受的伤害不少只多,母爱更是少之又少,明明自己应该庆幸,应该得意,甚至自己已经在心里默默举杯庆祝,可直到亲眼看见她在床上病病殃殃的样子,自己的心脏还是忍不住抽痛。
血缘就好像一条纽带,尽管他再恨,逃得再远,它还是会不断收紧将他拉回来。
有人抚上他的眉骨,不愿他皱着眉,似乎是摸到藏在眉毛里的疤,那人有片刻的怔愣。
眼前突然出现两颗大白兔奶糖和一小包猫咪包装的纸巾,被捧在手心里。
“虽然你是男生,但掉眼泪也不丢脸哦,记得擦干之后吃一点甜甜的糖心情会变好。”
深刻得不能再深刻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
眼前的女孩仿佛与多年前的小女孩光影重叠,此刻再也不需要隐忍,再也不需要逃避,田时樾接过大白兔和纸巾,一把拥过杨宥禾,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小声啜泣。
杨宥禾垂眸,如前日一样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无需多语,只要她的拥抱,她的温度,她的眷念,他便能冷静,便能疗愈。
杨宥禾与田时樾在田修年来了之后才与张秀海一同离开。
张秀海带两小孩去吃了一顿好的,吃完送他们去高铁站后才回的公司。
“庄芜。”
被唤作庄芜的男人边开车应声,“老板。”
“你说,当初我和修年出国要是带上阿妹一起,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
“也许吧,但老板您知道的,秀云小姐虽然和田先生从小一起长大,但秀云小姐似乎从来都只把田先生当好朋友。”
是啊,那年张秀海刚满21岁,便被张逢安排商业联姻,于是为了反抗他毅然决然地选择出国,而当时16岁的田修年恰好也要出国留学,张秀海就与田修年一同去了法国。
当时因为张秀海的不辞而别,张秀云还生了他好久的气。
田修年因为喜欢张秀云便只在国外待了两年就回了国,那些年张秀海在法国混的风生水起,中途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阿妹的婚礼,一次是阿妹诞下田时樾的时候。
可他却没想到婚礼上还眉开眼笑的阿妹如今竟是如此厌恶田修年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在田修年那里得知一切真相后,张秀海更加恨极了张逢。
张秀云在大学认识了陆明,但张逢看不上陆明,并且他早已认定田修年,于是便利用各种手段强迫张秀云和田修年在一起。而后便有了张秀云与田修年的假结婚,真私奔。
但也许是张逢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便不惜下药设计张田二人,导致张秀云错过在婚礼外等待她的陆明,也正是这次,让张秀云与田修年有了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夫妻之实。
可这也直接导致张秀云和田修年多年来的深厚友谊就此破裂。
张秀云恨了张逢,恨了对张逢唯命是从的田修年,甚至对所有人都失去信任。
于是这次,张秀海这次回来终于询问阿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法国。
阿妹拒绝了,她竟为了那陆明,用自己的生命威胁他们。
张秀海没再回过国,直到田时樾12岁时的那个家族宴会。
老是在与田修年的聊天中看到田时樾的照片,他也很想亲自见见他的侄子,同时,他也很想他的阿妹,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他回了国。
阿妹的躁狂症比他想象中的更厉害,就连田修年这个全国顶尖的心理医生都没有办法帮助她疗愈。
田时樾高一那次突然来到他家,他第一次见到半边脸全是血的田时樾。
张秀海立马带田时樾去了医院,还好伤口只在额角贴近眉毛那儿,并不深,只要保养得当便不会留疤。
在张秀海不断地询问下他才知道是阿妹失手用茶几上的小陶瓷花盆砸到了田时樾。
没几天张秀云找上了门,那是张秀海第一次厉声吼了张秀云,见到阿妹脸上决堤的泪水,心里却比自己磕伤了还要疼。
回忆至此,张秀海疲惫地合上眼,“是啊……阿妹总是不爱听我的话……”
庄芜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张秀海,笑道:“可是老板,见到时樾少爷现在过得还不错,您心里其实很欣慰吧。”
“嗯。”
张秀海想,他要救阿妹,也要救时樾。虽然对于前者因为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他也不会放弃,至于后者,他很庆幸没有来迟。
****
杨宥禾看向身旁已经睡着的田时樾,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他的眉毛上。
和田时樾已经在一起半年了,如果不是昨天想为他抚平蹙着的眉,杨宥禾还未发现他的眉骨那块儿竟有一道小小的疤。
田时樾从未提到过,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呢?还记得上高铁前杨宥禾便问了田时樾那条疤是怎么来的,可田时樾却是岔开了这个话题。
杨宥禾的眼眶和鼻腔倏然发酸,回想起以前在娃娃机旁哭鼻子说没人记住生日的他,她才猛的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不了解他的过去。
杨宥禾默默心伤,往后,她要对田时樾再好一点,不对,是再再再再好很多很多。
****
在田时樾去看过张秀云后,她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了,得知消息的田时樾也长舒了一口气。
杨宥禾最近在忙着申请志愿者协会的活动举办,她向梁妙言说清了缘由,梁妙言也毫不犹豫认同她的想法,便与心理协会会长商量了一下,花了两天便将活动方案呈交给了学校活动部。
又过了两天,申请通过通知下来了,杨宥禾额手称庆,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拉田时樾来参加。
杨宥禾知道就算她真的问了,田时樾也不会把那些事告诉她。即便是他答应过不再瞒着她,可那些童年的创伤,就如同快要结痂的深痕,抠了,会妨碍愈合,不抠,又密密麻麻的钻心的又痒又疼。
杨宥禾想要真正地了解田时樾,想要尽可能地了结他的心结,想要他幸福,想要他真正快乐。
所以,杨宥禾不认为直截了当或者间接地干预他说出来是明智的,于是这次活动的主题便在她脑海里诞生了——
“你有无法与人说的心理创伤或难以释怀的心事吗?心理协会与志愿者协会联合举办的匿名小纸条的活动!写下你的故事,选一个你喜欢的瓶子装起来,并贴上易识的标签,一周后,纸条会以漂流瓶的形式出现在校园浅水池,届时你可以去取回你的漂流瓶,瓶里会增加给你回信的小纸条喔!快来参加吧!”
令杨宥禾意外的是,参加这次活动的人还不少,操场活动棚子前门庭若市。
杨宥禾打着凑热闹的幌子,故意拉着田时樾来参加了此次活动。
因为是要帮助田时樾那哑子得梦般的重重心坎,所以杨宥禾便没有告诉田时樾这次活动是她参与主办的。
“要不我们分开写吧,我不会偷看你写的内容的。”杨宥禾看出田时樾的犹豫,宽慰道。
“我不是怕你偷看,我只是,不太想写。”田时樾垂眸盯着手里的纸条和瓶子,神情有些空茫。
“你……”杨宥禾哑然语塞,心里忽而像被碎玻璃扎了一般疼。
也是,田时樾的内心幽微难明,就连她在他身边已经半年多都没完全洞悉,一个小小的纸条活动又怎么会让他剖露那无法诉说的真心呢?
“没事……你要是不愿写我们就走吧?”杨宥禾努力挤出微笑,不想让田时樾看出她的异样。
敏锐如田时樾,就算他此刻有悬溺般的回忆涌上心头,也不妨碍他察觉到杨宥禾的情绪。
“你……”田时樾伸手捧住杨宥禾的脸,“别哭。”
田时樾的手指捧上来的瞬间,正好接住了从杨宥禾眼眶里灺落的泪珠。
“我……”杨宥禾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珠泪涟涟。许是觉得丢脸和不好意思,她立马侧过脸,胡乱地擦着眼泪。
田时樾见状不发一言,迅速将杨宥禾拉到了校园内无人注意的角落。
“不要为我伤心啊,”田时樾额头贴着杨宥禾的额头,柔声道:“这次活动是你为我想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呀。”田时樾的声音带着哄的笑意。
“……”
田时樾叹了一口气,“你呀,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是我小题大做了,还是……僭越了吗?”杨宥禾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只是想帮你解开心结,不想你总是负重累累。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逼你的。”
“怎么会呢?你都不知道,猜到是你的手笔的时候,我有多开心?被你在意、眷念、放在心上的感觉让我……很幸福。”
“你知道吗?我一直只存在于青萍之末,是你,找到了晦暗的我。”
“怎么会僭越呢?怎么会小题大做呢?是你,我的人生和目标才没有沤烂……”
“我,我真的,很开心,真的好幸福,被你注视,被你担忧,都令我好幸福……你都不知道,嗯,你不知道……”
田时樾越说语序越混乱,仿佛那稚儿写的口水作文。
意识到田时樾有些不对劲,杨宥禾揪住他的衣领,唤了他的名字。
“嗯。”田时樾应声去抓杨宥禾带着翡翠玉镯的那只手,玉镯的凉意足以令人打个寒颤,但他却毫无反应。
“我会让你更加幸福的,相信我。”杨宥禾反手与他十指相扣,颊侧的发丝都黏在干涸的泪痕上,但因为眼尾还有些红红的,看起来颇为海棠醉日。
“当然信你,”田时樾忍不住轻吻她的额头,为他柔柔地抚开黏住的头发,“同样的,你也要相信我,我也会让你更加幸福的。”
“嗯!”杨宥禾重重点头。
最后田时樾还是去写了那个漂流瓶,他不想辜负杨宥禾的心意,不过他没有交还给工作人员,而是直接交给了杨宥禾。
杨宥禾依着他说的,在他再一次回覃州看望张秀云的时候再打开看。
田时樾将自己以前的种种无肠可断都写在纸条上告诉了她。
明明说好不要情绪激动的,可却在只看到一半的时候,杨宥禾便泣数行下而不忍淬读。
杨宥禾忽地有些讨厌自己是个泪失禁。
原本以为自己被关禁闭、被强制精英化教育已经很痛苦,而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终得圆满,虽父母不在,可她还有林叶。
但田时樾不一样,他这前19年更是交臂历指,杨宥禾无法想象那些个饮泣吞声的夜里,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杨宥禾还是看完了,悲痛的情绪浃髓沦肤。
怪不得,之前玩桌游的时候梁妙言和宋岂珩的表情会那么奇怪;怪不得,他偶尔膝盖会疼一个周;怪不得,一提到陆司媛和张秀云,他是那么的痛苦别扭;怪不得,有一次在路上看见有人吵架斗殴,他居然会不安……
原来这一切都来源于他的脆弱相对。
但与其说是脆弱相对,更不如说那是沉重的水缸,所有的失声与绝望都是无色的倒影。
她立马给田时樾拨去了电话。
仿佛是猜到杨宥禾要说的话,田时樾柔声告诉她:“不要为我难过呀,你知道的,我最怕你伤心流泪了,那些事对我来说都已经过去了,尽管我不敢说完全释怀,但我已经能踏出那个迷瘴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喔,无论是从小时候的第一个兔子挂件还是高中时的那个mp3,还是现在的吉他包、小王子、画和手表……你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身份陪着我治愈我,所以不要为以前不在我身边而遗憾难过好吗?而且要我说实话的话,在你被关禁闭、被鞭策的时候我也同样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你,所以,不要再说你经历的没有我的煎熬这样的话了,人的脆弱和痛苦是不能比较的啊。”
“一想到你又为了我而伤神难过掉眼泪,我又无法为你擦眼泪,我就后悔告诉你了……漾漾,我们说好不哭的,所以,答应我,别哭了……好吗?”
“好。”
我答应你,不哭,我答应自己,要更加疼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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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梁妙言即将去到华盛顿,完成她的交换生学业。
杨宥禾她们便瞒着梁妙言在杨宥禾家给她布置了个欢送派对。
梁妙言被杨宥禾以玩vr游戏放松的理由约到家里,谁知一打开门便是冲天的礼花和各式各样亮晶晶的装饰。
得知是五人组的他们为自己精心布置的,梁妙言心旌摇曳,铭感五内。
本来只是想和大家以平淡的方式告别的,因为她害怕会因为太过煽情而留念,导致无法决心离开。
可大家却给了她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派对上没有人伤感和流泪,都是在举杯欢庆着各自的美好未来,但更多的是祝贺梁妙言。
窗间过马,又是一个炎炎夏日,梁妙言坐上了前往华盛顿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