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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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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
秋雨下起来的时候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从月初一直蔓延到了月末,处处都是潮湿处处都是不适,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成了一片汪洋泽波无法觅得一方清静干爽。
喝了些酒,昏昏沉沉要醉不醉。
锦户亮躺在醉生梦死阁金雕玉琢的床榻上,白色的纱帘幔帐外红烛火一晃一晃,剪出美人妖娆的身姿,一件薄纱衣褪落,白皙光华的皮肤在烛火照耀中散发着如玉的光彩,一如美人的名字——彩,上户彩。相武纱季之后的醉生梦死楼当家红牌,据说是小山庆一郎从一个盗匪的手中救下的,给了盘缠也不肯走,执意的跟随小山。
锦户撑着头,看着彩瘦削的背影:“你喜欢小山吧?”
梳着长发的手柔软无力动作轻缓却没有僵持,彩说:“我是老板救回来的,自然是他的人。”
“哈哈哈,他的人……”锦户躺平在床榻上,长长的叹了口气似笑非笑的说:“你可知连你的老板也是我的人。”
梳理着发尾,彩似乎也笑了:“是的,我知道,且不说醉生梦死楼和老板,就是这天下又有谁不是锦户公子的呢。”
权倾朝野,执掌天下,醉卧美人榻,弹指间,九五之尊改朝换代。
放眼之处,除了锦户亮,谁有这样的能耐,谁又当得起这样的能耐?
只是这样下着雨的深夜,躺在美人软榻之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男人却没有了白日里运筹千里江山帷幄的气势,他抬起手遮着眼睛,那烛火有些太亮了,映的难受,眼窝子干涸着不想睁开也不愿闭上,他就这样半醉半醒的躺着,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上户彩褪下了仅有的纱衣,白皙的身躯在红缎带间显着玲珑有致的美好,她走上前趴在锦户亮的身上,伸手抚着男人深邃的五官,轻轻的叹息。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锦户亮的眼睛眯的更厉害了,一闪而过的杀意寒了上户彩的背脊。
“公子……”她想要坐起来,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她见过许许多多的江湖人可她想真的动起手来也许没有一个会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他的从容不迫,他的不动声色,他的骇人戾气。
盯着上户彩厚厚的嘴唇,锦户亮的眼神似乎是缓缓的温和了下来,他抬起另一只手捏着上户彩的下巴,拇指在那厚唇间摩挲而过,似乎是笑了,嘴角带着好看的蜿蜒,却在下一秒猛的甩手。
上户彩忍着疼趴在地上,手臂撞到了桌子已经一片淤青,她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名动天下的锦户公子,只觉得他似乎乖张的让人根本无从捉摸。那双眼睛,以为有半分柔情,转瞬之间却是如同修罗一般的肃杀。
不寒而栗。
“滚。”锦户亮又躺了下去,手背覆在眼睛上,一个字说的平缓而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事实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心情了。
咬着唇站起身,拉过地上的纱衣穿上,上户彩行了礼后离开了房间,她掩上门的时候看到锦户亮用指风熄灭了房中的烛火。
一滴蜡油滚落在桌面上。凝固成泪。
走下楼的时候,见到了小山庆一郎,醉生梦死楼的当家老板。
上户彩的救命恩人。
关于这个男人,上户彩并不了解多少,只知道他有通天的手段他有无边的财富他有神秘的武功他是背后是高高在上的锦户亮,其他的,都无从得知。即使知道了也不明白。
这个男人每个午夜会站在楼梯口,静静的看着无人的厅堂。
这个男人悉心的养着后院一大片的迷迭香,从来不假第二人手。
这个男人的眼睛狭长,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抵达不了眼角。
这个男人沉默,除了与客人必不可少的逢场作戏,他永远都那么安静。
这个男人对所有的姑娘都很好,可他从不允许任何人穿红色,哪怕是粉色也不行。
“彩?”小山疑惑的看着盯着自己出神的上户彩。
怔怔的回神,上户彩不知所措的抿抿唇:“老板,锦户公子似乎是生气了。”
“哦?”小山挑了挑眉:“公子说什么?”
“说……让我滚。”
小山庆一郎笑了笑,安抚的拍了拍上户彩的肩膀:“没事,你去吧,公子没有生气。”
“可是……”上户彩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小山摇了摇头。
“每个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会有一些时候被回忆影响着禁锢着,哪怕再冷血无情也抵不过一个似曾相识的片段。”小山望着明亮而寂静的厅堂,所有的客人都已经沉睡了,喧嚣无双的醉生梦死楼如同被一个大大的梦境包围着。
没有出口。
“老板,那你呢?”上户彩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种靠上去的冲动。
“以前,有人念过一首诗给我听,当时并不明白,现在想来却是最最残忍最最寂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十二岁的时候锦户亮的剑法在所有弟子中已经是最出神入化的,他天分高又刻苦,什么东西都学得快记得牢,尤其是那股不服输的性子哪怕是小小一个剑招也要求完美,要求自己做的比所有人都好。
涉谷昴曾经说,小亮,你将来成可笑傲天下,败亦会孤独一生。
因为太傲了,傲气的总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自己匹配,傲气的不愿意说任何服软的话,傲气的连一丝善意都不愿意施舍。
那时候的锦户亮笑着,昂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孔,朝着泉水的方向反驳:既然笑傲天下了又怎么会孤独一生,自然有人会陪我,无怨无悔。
涉谷昴低头,笑而不语。
少儿少儿,你太痴狂,却不知这世上你若不真心,谁会与你无怨无悔。
那日的太阳很好,炫花了锦户的眼,他看着不远处的莲峰,山坳间澄澈的泉水夹杂着跃动的阳光沿着山壁流泻而下,泉水中,一个半裸着上身的少年仰起脸对着太阳的方向,笑颜无暇。
此后多年,锦户亮想起那个笑容,都会觉得温暖而从容。
无论是他身处千军万马刀枪矢石,还是琼楼庙堂九五荣尊,那个笑容就如同阳光一般经历过黑夜再度重生,经历过雨水愈加绚烂,经历过绝望更为缱绻。
一日一日,一点一滴,在他心中落了根,愉悦的拔节。
回忆便是一期初秋的荼迷,开过了盛世光阴,留下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痕迹。
似乎是盛放了得到过,又似乎茫茫两头空。
锦户亮看着面前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心中切了一声,有些不屑的昂了昂下巴说:“昴,这个人身子骨弱成这样,你确定要收?说不定没两下就咽气了呢。”
涉谷昴笑了,他比谁都要知道锦户亮的心气,那小小年纪已经睥睨天下的心气:“龙也的身板虽然薄,骨骼却清奇,是练剑的好材料呢,说不定将来的剑招功夫不会比亮差哦。”
“哧。”锦户亮并不会反驳涉谷昴,但是他的眼睛扫过眼前的少年却不带一丝温和:“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穿着一袭白衣,头发也是一种浅淡的金色,厚厚的嘴唇让人过目不忘,眉眼精细皮肤白的竟不似男孩子,他开口,声线很低,有些哑哑的,说:“我叫上田龙也。”说话的时候他避开了锦户亮咄咄逼人的视线,微低下头,抬手抚摸着鼻子。
锦户亮心中当时就一团气,他最讨厌男孩子没有男孩子的样子,皮肤那么白,说话还不好意思,声音也不大,搞什么啊,当自己是姑娘么?
十二岁的少年怎么会知道,这时候一个让他觉得打从心里不痛快的瞬间,会在脑海中一停,就停了这许多许多年,哪怕是经历了人世分离明灭悲喜,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的路越来越坚信,坐的位置越来越高寒,很多年少的事情都已经忘了,独独是这个瞬间,嚣张的独占了锦户亮的脑海心绪,没有丝毫的淡化变形。
那苍白的少年避开他的视线,低着头,声音哑哑的,与他说:“我叫,上田龙也。”
人这一辈子,或许终究是要和几个名词牵扯不清的。
有些人被名利捆绑了一生,有些人追逐了美色酒气,有些人为情字苦苦挣扎,有些人为了天下民心奔波劳苦。
锦户亮似乎是什么都有了,名利权势珠宝酒气倾城美色天下国家,别人求都求不得的,都一点一点的掌握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握紧了,也不会漏掉,松开了,也似乎不可惜。
只有,上田龙也,这四个字成了一个魔障,锦户亮跨不过避不开忘不了放不掉。
昴说的没有错,上田龙也虽然身板很单薄,骨骼却是百年一遇的清奇特质,人又聪明脑子很好,一把剑到了他的手里三下两下就能舞的有模有样,一段时间之后昴教授他的“樱歌”已经练得如行云流水落英缤纷一般出色。
秋天的太阳仍然很厉害,过了晌午更是晒得人能脱两三层皮,锦户亮一把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就往泉水里跳,这几日他学了新的招式,练来练去却总是觉得不得法门,心里急躁的很,可越急越练不好,干脆,他想来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先把心间上那股子邪火灭一灭也是好的。
泉没有名字,水质却是天下少有的清澈,喝一口还带有馨香甘甜,冰冰凉凉的最舒适不过。
锦户亮从小就喜欢来这儿,碰上高兴的事情就洗个澡庆祝一下,碰上不高兴的事情也来浸泡着冷静一下,他没什么朋友,对于昴虽然也是亲近的,但他知道在昴的心里面总是有一段别人无法走进也不能碰触的故事,昴在那故事中生,也注定在那故事中死去,有些话无从说起也就不说了。
他总是替昴不平,觉得不值,以涉谷昴这样的传奇人物到哪里不能洒洒脱脱快快活活的过人生呢,非得自己困死了自己,被一些看不见莫不着的东西的禁锢,每次看到昴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寂寞与清淡,锦户亮就告诉自己,以后绝对不要这样,他是锦户亮,他的命格终究是非凡的是与众不同的,他要走的路也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软弱与犹豫,他也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往前走的步伐。
男人,只有真正的握到实质的东西,才能称得上强大。
扑通一声跃下,锦户亮却差点把自己给吓了一大跳,脚下似乎是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还带着体温。
定了定了神,他才不会被什么鬼怪吓到,别说大白天的不会有那玩意,就算有他也会让它俯首称臣。
屏住呼吸潜入水中往水下一探才发现,他的脚碰到的根本不是鬼怪,而是,上田龙也。
光着身体,在水中闪耀着一种柔美白皙的少年,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无声无息。
皱皱眉,锦户亮一把把上田龙也拉出水面,拍打着他的脸颊:“喂,喂!你怎么了!上田龙也?”使劲的拍了几下,直到脸颊都有些红了,上田才悠悠的转醒,看到锦户亮却也不惊讶,只是眼神怔怔的,有些茫然有些呆滞,末了抬起手揉揉眼睛,才蹦出一句:“啊,是锦户君啊。”
“什么叫是锦户君啊!”锦户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晃动:“你刚才差点淹死知不知道啊!你居然是给我睡着了!你是笨蛋吗!”
“诶?可是,我是趴在岸边睡的啊。”上田无辜的指指一旁露出水面的一块岩石上。
锦户亮简直想把上田龙也的脑袋给剖开来看看里面的构造,他火气正盛的骂道:“那块石头表面这么滑你居然趴在上面睡觉!你要睡不会回去睡个够啊想在这里淹死你不要面子我们白鹿山还不想丢这个人,真不知道昴为什么会收留你,以为能练几招剑就算本事了?告诉你,你这点水平少爷我几年前就有了,少得意忘形了,笨死了!”
上田眨眨眼睛,有些受伤的咬咬唇:“那么,谢谢锦户君了。”
“什么啊你这个家伙居然只会说谢谢吗,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诶!要是我不来的话你这么睡下去肯定就淹死了!”锦户亮还是很生气,他看着上田比自己白很多的皮肤觉得很生气,看着上田无辜的湿漉漉的眼睛也觉得很生气,看着上田红通通的鼻尖还是觉得很生气,看着上田被水束成一缕一缕耷拉在肩膀上的头发依然觉得很生气,他看着上田咬着自己的厚厚的嘴唇,觉得生气的不能形容了!
“那么,锦户君想怎么样……”上田龙也眨眨眼睛,有些不太明白的看着突然之间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少年,唇上传来了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气息与温热,似乎……并不讨厌,但是,好奇怪啊。
不知道怎么反抗的少年就这么静静的停顿了,双臂被紧握着,唇上的气息依然流连不肯离去。
泉上的一株老树枝叶茂密,剪切着星星点点的阳光洒落下来,在水面上铺下一层绚烂的金黄。
也在两个少年光裸的皮肤上镂刻下一层层斑驳的美丽图案。
时光若是静止,只有这巍峨的山,清澈的泉,绚烂的日头,茂密的枝叶,静谧接吻的少年,该多好。
那是,彼此之间的第一个吻,并没有多么货真价实,没有深入也没有欲望,只是淡淡的,嘴唇与嘴唇贴在一起,交缠着呼吸,传递着温热。
哪怕此后锦户亮真正的抱了上田龙也,他们最抵死缠绵的时候,也许,都抵不过这最初的一个吻的安心。
那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岁月,谁都还想不到要伤害谁,要抛下谁走哪一段路的岁月,那些心气高却善良的年年岁岁,那些别扭而懂得珍惜的日日夜夜,那些能够两两相对的清晨黄昏,那些剑招与剑招融会贯通的朝朝暮暮。
十二岁到十五岁的锦户亮。
十三岁到十六岁的上田龙也。
简单的,纯粹的,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呼……一阵风吹过,窗子有了细微的震动,黑暗中的男人睁开敏锐的眼睛,他没有动,却时时刻刻注意这窗子外的动静。
安静的能够听到心跳与呼吸。
时辰应该已经很晚了,楼子里的醉生梦死也都进入了梦乡。
他寂静的等待着,等待着黑暗中能够有丝毫的动静,能够出现那个许久不见的人影。
又有什么声音响起了,却是离窗子更远了。锦户亮不耐,拉开了纱帘起身到窗边,他没有点蜡烛,放轻了步子,猛的推开窗。
夜风呼呼的吹着,很大,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三两颗星星点缀的夜空晴朗一片。
四下无人。
绷着的神经松散下来,他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失落,靠在窗子边怔怔的出神。
嘭!锦户亮猛的抬头,却是不远处的什么地方,正在放烟火,一阵爆炸声后,满天满地姹紫嫣红缤纷绚烂。
像极了那一年的樱花树下,上田龙也一袭白袍舞动着“樱歌”的绝世绮丽。
嘭!又一阵声响,如同朝阳一般的霞光映亮了半片夜空。
夜色阑珊,烟火琉璃,故人却是不知踪迹。
锦户亮看了一会,长长的叹了口气,关上了窗子,寻思明天一定要去找赤西仁这个笨蛋算账,大半夜的不睡觉放什么花,要哄乌龟开心也别扰人清梦!
可是,赤西仁那样的爱着,全心全意的付出,毫无顾忌的所求,和龟梨和也之间一个眼神就能知道要什么的默契,真的,求,也求不得的命啊。
点燃了蜡烛,锦户亮重新躺回床上,他看着那一点点燃烧的烛火闭上了眼睛。
上田龙也,你好,你很好,连在这一天,你也不愿意让我陪着你么?
你明明知道的,知道我想要见到你的心,却从来不来,若不是我逼着你追杀你,大概从来也不愿意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吧。
当年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连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名字都不敢的,现在,为什么能这么若无其事的伤我呢?
上田龙也,我们之间,到底还能走到哪一步呢?
可是,不管要走到哪一步,不管你想逃还是想躲,不管你的立场你的原则是什么,你是我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我永远也都不会放掉你的。
等着看吧,哪怕你是月亮,我也会把你射落的。
上田龙也,你逃不掉。
十三岁的时候上田龙也看着把自己抓出水面气急败坏的锦户亮,在心中有了小小的窃喜,也因为这样他没有告诉这个坏脾气的少年,其实他懂闭息术,哪怕在水下也不会有淹死这样的危险发生的。
不过难得能看到总是臭着脸好像生人勿近的锦户亮变脸呢,那就偷偷瞒住他好了。
接着,他就被吻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之下,什么闭息也就都抛到脑后去了。
后来多年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只这一件再也不曾被提起过了。
上田龙也躺在屋顶上,看着烟火落下处天际那一颗最亮的星星,嘴角若有似无的笑。
入秋了,十月份的第四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