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平生》肃雨

3、未断枷锁

　　秋分前三日，木樨香忽然浓得化不开。素娥在茶楼檐下晒桂花，见顾清川踏着晨露而来，月白衫子系着玄色汗巾，背上竹篓里探出半截洛阳铲。

　　"林姑娘可愿当回摸金校尉？"他笑着从袖中抖出张泛黄舆图，虫蛀的边角标注着"万历癸卯年重修顾氏宅基"。素娥瞧见正厅方位画着朵并蒂牡丹，花蕊处点着朱砂。

　　两人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顾清川用伞钉轻叩砖缝。当啷一声空响，牡丹雕花砖下露出鎏金铜匣，匣面浮着层孔雀蓝铜锈。素娥用帕子拭净匣上青苔，发现锁眼竟是两条首尾相衔的阴阳鱼。

　　"果然要这个。"顾清川解下颈间红绳，坠子正是那枚明朝伞钉。铜匣开启的刹那，霉味混着龙脑香扑面，素娥瞧见匣中躺着本《斫云录》，书页间还夹着支鎏金点翠蝴蝶簪。

　　院外忽起喧哗，穿黑袍的神父带着巡捕房的人闯进来。顾清川将铜匣塞进素娥怀中，转身时已换上副玩世不恭的笑："神父尝尝新制的木樨茶？今年秋露腌的，甜得很。"

　　羊皮纸地契在石桌上缓缓展开，神父生硬的官话里带着法语腔调："顾先生，圣方济各会购置此地已逾三月。"顾清川不紧不慢沏着茶，忽然从《斫云录》中抽张桑皮纸："巧了，我这正德九年的地契，倒比您的新鲜些。"

　　素娥注意到他执壶的手背青筋凸起。茶汤在青瓷盏中打了个旋，神父颈侧的法兰西怀表链子闪着冷光。檐角铁马叮咚乱响，一群雨燕掠过对峙的人群，在舆图上投下细碎的影。

　　深夜的乱葬岗浮着磷火，素娥攥紧顾清川的袖角。他背上竹篓里装着《斫云录》与鎏金簪，洛阳铲偶尔磕到青石碑，在寂静里炸开惊雷。

　　"就是这块。"顾清川拂开爬满青藤的墓碑，阴面果然刻着双鱼锁孔。伞钉入孔的瞬间，地底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坟茔后侧竟滑开道石门。素娥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在石壁上，溅起星点火光。

　　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山洞里，顾清川用桐油伞布生火，火光将他侧脸映在石壁上，随松明子噼啪声轻轻摇晃。素娥拧着裙摆上的水，忽觉颈间一空——茉莉香囊的丝绳断了，雪青穗子正落在他靴边。

　　"冒犯了。"顾清川拾香囊时，指尖擦过她脚踝。素娥瞧见他喉结动了动，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揉成团投在《斫云录》上。外头雨声渐稀，洞壁渗出的山泉滴在鎏金簪头，那只点翠蝴蝶竟在水光中颤了颤翅膀。

　　黎明前最黑的那刻，他们在书页夹层发现张血绢。顾清川就着将熄的火光辨认字迹："家母的字！"素娥凑近看，血书角落绘着教堂尖顶的简图，"原来十五年前那场大火…"

　　更夫梆子声隐约传来，顾清川忽然将血绢塞入怀中。他起身时玄色汗巾掠过素娥鬓角，带着松烟与沉水香的气息："今日之事，还请姑娘..."话音未落，山下传来犬吠，几点灯笼火把正蜿蜒而上。

　　霜降那日，茶楼来了位戴玳瑁眼镜的女学生。素娥添茶时瞥见她包着《新青年》杂志的包袱皮，底下压着金陵女中的招生简章。"敢问姑娘，"女学生忽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灼人，"可愿去南京念书堂？如今新女性都要学算术洋文。"

　　素娥攥着铜壶怔在原地。穿堂风卷起女学生的月白短袄，露出半截藕荷色文明袖，腕上戴着块镀金小坤表。后厨传来阿爹的咳嗽声，混着檐角铁马叮咚，在她耳畔搅作一团。

　　入夜，素娥在枕下发现张洒金笺。顾清川的字迹难得潦草："见字如晤，老宅石榴树下埋着要紧物件，万望相助。"子时的梆子刚敲过，她摸黑推开门，见墙头玉兰树上系着条玄色汗巾。

　　石榴树下果然埋着个锡罐，里头除了《斫云录》残页，还有叠泛黄的信札。素娥借着月光辨认，竟是顾清川留洋时的家书："…巴黎连日阴雨，幸有母亲所赠油纸伞相伴。昨夜在塞纳河畔见虹销雨霁，忽念及《斫云录》中'以云补伞'之法…"

　　信纸突然被抽走。顾清川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月白衫子沾着夜露："原想等事情了结再…"他喉头哽了哽，从怀中掏出个锦囊。素娥倒出颗鎏金伞钉，钉头赫然刻着个"娥"字。

　　"顾家祖训，传媳不传女。"他指尖抚过钉身缠枝莲纹，"这枚永乐年间的伞钉，原该在及笄礼上…"话未说完，教堂钟声轰然炸响，惊起满树寒鸦。

作者有话说

　　[玫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