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与玫瑰》haveapear

16、番外二

　　雨水顺着窗台滑落，在狭窄的小巷石砖路上溅起朵朵水花。

　　孟宴臣站在窗户后面，垂眸注视着酒店楼下行走在小雨中的人们。

　　这里的人不习惯打伞，即便雨水会淋湿衣服和头发，他们也只是脚步快了一些。

　　他来这个不知名小镇已经好几天了。前几日天气好，他就去最热闹的中心广场上坐着，一坐坐一天。他喜欢那里的氛围，那里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有色彩斑斓的涂鸦墙壁，有生机勃勃的人群，还有一位不爱说话，但让他记忆深刻的小丑。

　　他本不想和这里的任何人产生交集。但那个小丑递气球过来的时候，手腕内侧露出一只蝴蝶纹身。

　　不是黑白，是彩色的。振翅欲飞的蝴蝶。吻在皮肤下的青色血管上，像是以血肉养出来的蛊。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气球。

　　他看出来那是什么，但还是故意问她，这是什么。

　　他想，这个新手小丑真的很勇敢，这么一只怪异扭曲的小狗，都敢拿出来给他。

　　他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广场，

　　今天下雨了。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两个人，没了往日的热闹。

　　早晨，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宴臣，回来吧。"付闻樱久违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多了几分疲惫，“我让小张给你定了今天的机票。”

　　国坤因为那件事，受到很大的影响。付闻樱一直在忙着处理商业上的事务，等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当事人竟然消失了。

　　那件事情对于付闻樱的打击，不亚于摧毁她多年来的信仰。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从小出类拔萃优秀过人的儿子，竟然自甘堕落到被那种低级手段陷害进丑闻，这简直是对付闻樱三个字的侮辱。

　　联系不到孟宴臣的那几天，付闻樱静下心来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沁沁也说，是她逼他太紧，可是她真的有用见不得人的手段逼迫过他吗？

　　付闻樱看向仍旧挂在客厅的那幅全家福，被打碎的玻璃就那么敞开着，交错的裂痕下是他们破碎的面孔。

　　曾经美好的一家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沁沁宁愿什么都不要也要跟那个叫做宋焰的走，这么多年，她对她像亲生女儿一般培养，到头来却比不过一碗白粥。

　　现在儿子也要离开她。

　　付闻樱面上再也不复往日的神采。她因此事大病一场，身体刚好起来。

　　也许，这是儿子对她的报复。

　　报复她当年不同意他和许沁的感情。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他以为当年自己是害怕世俗伦理，害怕听到兄妹□□的字眼才来反对拆散他们的吗？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国坤的名誉，为了商业利益，才不同意的吗？

　　付闻樱自嘲地轻嗤一声，心想，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什么丑事脏事没见过，先不论他和许沁并非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就算他们真的做出什么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她也不会因为世俗的眼光而去责备自己的孩子。

　　但是，作为过来人，她看得出来，他们也许有感情，但未必是真的爱，一旦她放任他们在一起，两个人都会毁掉。

　　十来岁的孩子，没遇见过多少人，以为找到了人生挚爱，其实不过是为逃避责任和成长的压力而出现的幻觉。

　　作为孟家的继承人，宴臣从出生起，就要比别人背负更多的责任和义务。“宴臣”二字寄予了他们的愿景。他们的儿子优秀，谦逊，应该像过去的帝王一样，睥睨天下，广宴权臣，成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向上攀爬的过程中，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她知道他放弃了什么。爱好，兴趣，职业，感情。但这是作为孟家的孩子，作为她的儿子，必须要承受的。

　　国坤需要一个优秀的掌权人，而不是一个沉溺于一份不成熟的感情里，自甘堕落的失败者。

　　她允许儿子因辛苦而短暂软弱，但不允许他以感情为借口逃避责任。

　　只是付闻樱没想到，他竟然用自毁来反抗。

　　电话里一片沉默，付闻樱耐心等待。

　　七天，已经是她的忍耐极限了。

　　孟宴臣垂眸，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他的母亲付闻樱，首先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其次才是一个母亲。她可以在小事上妥协，但不会在原则上改变。

　　她允许他消失一阵子，但不允许他永远不回来。

　　他只要活着，就摆脱不了她，也改变不了她。

　　除非——

　　那个念头刚刚滚过心尖，他的目光就凝在某处。

　　酒店楼下不远处，一条逼仄小巷的巷口。一个穿着五彩衣服的小丑蹲在那里，正在往下摘面具。

　　她试图安慰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但小女孩害怕小丑怪异的面孔。于是她摘下面具和红鼻子，露出一张年轻东方女性的脸。雨水和汗水打湿了她的刘海，有些凌乱得贴在她白皙的额头和侧脸上。

　　她轻声对小女孩说着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小女孩破涕为笑，她也不自觉地抿嘴笑了。

　　没有油彩面具的遮掩，她的笑容清秀而生动。

　　孟宴臣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那一幕，直到电话那头催促的声音响起时，他才记起有人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宴臣？”

　　付闻樱在与他的沉默对峙中，率先败下阵来。她低声喊他的名字，用一种妥协的语气。

　　“妈妈不会再干涉你任何私人的事情，只要你回来。”

　　孟宴臣原本不打算回去了，但在那一秒，他改变了主意。

　　“妈妈。”孟宴臣最终说道，"我会回去。"

　　挂掉电话，他立即下楼，但小巷里已经空无一人。

　　回国后的日子如同打仗。他带领团队处理危机，应对媒体，安抚股东。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马泰拉小镇，想起那个纯净美好的笑容。

　　三个月后，国坤集团的危机终于平息。董事会终于承认了他的能力和职位。在就职晚宴上，觥筹交错间，他突然感到一阵空虚。

　　"怎么了？"付闻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走神。

　　"没什么。"孟宴臣摇头，却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一周后，他再次站在了那个意大利小镇的广场上。但这次，广场上的小丑换了人。他询问附近的店主，有没有人认识一个会折小狗气球的东方女孩小丑。

　　"也许是个游客？"花店老板娘猜测道，"每年都有很多亚洲游客来这里。"

　　他在小镇停留了五天，走遍了每一条街道，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小丑。离开前，他买下了广场旁边一家即将关闭的小玩具店，改造成了一个气球商店，雇了当地一个失业的年轻人经营。

　　他希望如果那个小丑回来，能走进这里看一看，或者买一个气球。

　　时间如流水，转眼又是一年。孟宴臣已经成为商界公认的年轻才俊，国坤集团在他的带领下开辟了欧洲市场。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的心总是会飞去马泰拉。

　　在遇见她的一周年，他再次回到了小镇。

　　这次，他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

　　"老板，您确定要这么做吗？"经营气球商店的卡洛有些不解，但仍然按照要求弄到了一套小丑服。

　　他的这位东方面孔老板，行为很是神秘。卡洛经常看到他在周末的时候，出现在小镇广场一角的长椅上。什么也不做，就那么一坐坐一天。然后再在工作日前飞回去工作。

　　卡洛想，也许这个气球商店，也不过是有钱老板的一个消遣爱好。

　　"非常确定。"卡洛听到他的老板说。

　　半小时后，广场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小丑。他穿着宽大的条纹衣服，戴着红鼻子，脸上涂着夸张的油彩。但与一般小丑不同的是，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是个新手。

　　"气球小狗！"孟宴臣学着记忆中那个小丑的样子，试图扭出一只小狗，结果气球"啪"的一声爆了，吓得旁边的小孩一哆嗦。

　　他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尝试。渐渐地，他找到了些感觉，能做出简单的形状了。孩子们围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小丑。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照在广场的长椅上。孟宴臣正弯腰给一个小女孩做气球皇冠，突然，他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黑发披肩，穿着简单的白裙子和凉鞋。她正望着广场中央的喷泉发呆，侧脸线条和一年前一样优美，只是面容多了几分冷漠。

　　孟宴臣定在原地。是她。即使没有油彩面具，即使时隔一年，他依然能认出她。

　　他迅速完成了小女孩的皇冠，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特制的长气球。手指灵活地扭动，几分钟后，一朵精致的玫瑰花出现在他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长椅。

　　"送给你。"他用意大利语说道，然后弯腰一手背后，非常绅士地将气球玫瑰递到女孩面前。

　　女孩清冷的眼神看过来时，孟宴臣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谢，但我不需要。”她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回答，声音清冷，像山间的泉水。

　　这句话让他的动作顿住。他维持着递出气球的姿势，小丑油彩下的真实表情无人知晓。

　　女孩态度疏离，眼神冷漠，和一年前那个给人带去快乐的小丑简直判若两人。

　　“sorry。”他沉默一秒，用英语低声道歉，转身时宽大的小丑服发出簌簌的声响。

　　刚走没两步，又被叫住。

　　他回头，看到女孩咬着下唇站在原地，阳光穿过她的发丝，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抱歉，可以再送我一次吗？”

　　孟宴臣屏住呼吸，缓慢地走回去，将那朵粉色的气球玫瑰轻轻放在她掌心。

　　这次，女孩没有拒绝。

　　——————————

　　接下来的三天，孟宴臣每天都以小丑的身份出现在广场上。那个女孩有时会来，坐在他们第一次交谈的长椅上发呆。有时候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整天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想认识她，却发现，主动去认识一个人，原来是一件这么需要勇气的事情。他身居高位久了，习惯了别人来主动接近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帮了他。

　　广场上，人们四处奔逃。他第一时间去寻找女孩的位置，却发现那里早已没了人影。

　　“小丑先生！”

　　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女孩遮着头顶，指了指脚下，示意他过去避雨。

　　雨滴砸在脸上有了痛感，他跑过去，和她挤在一个屋檐下。

　　“你……”她突然说，“你都淋湿了，你不脱掉这身麻烦的衣服吗？”

　　孟宴臣想，如果当时他就借着雨水卸掉伪装，或许他们在那时就认识了。但他当时一心只想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

　　五颜六色的颜料混着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想，他的脸一定惨不忍睹。于是他摇摇头，忍住想要洗脸的冲动，装作不在意，“没关系。”

　　“你比我敬业多了。”女孩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你一定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

　　孟宴臣：“……”

　　女孩说起她以前在这里当小丑的经历，并分享了很多从当地的小丑表演艺术家身上学到的小技巧，比如用故意失误来勾起观众的情绪。她开玩笑说，刚开始她根本就不用故意，每次失误都是真的失误。

　　不过就算做错也没什么，也一样能给大家带去欢笑。

　　孟宴臣想起她那时候拧出来的畸形小狗，嘴角忍不住带上了笑意。

　　卡洛就在商店玻璃门后的柜台边，托着下巴看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板，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起挤在门口那个小小的雨棚下聊天。

　　雨停之前，两个人已经约好第二天在这里见面。

　　第二天，女孩也穿起了小丑服。

　　他们一起折气球给路过的小孩子，一起变一些简单的小魔术，逗笑围观的大孩子。他们越来越默契，围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笑声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过他们的头顶。

　　孟宴臣每天都在暗自下定决心，今天结束就摘下面具，和她以真实的身份认识。但得知她是燕城人后，他又犹豫了。

　　去年国坤爆出的新闻在燕城无人不知。直到现在去搜，前几条新闻还是有关于他的。

　　他害怕公开身份会破坏他们现在的关系，却又不满足于仅仅知道她英文名的程度。

　　他沉浸于当下的美好氛围里，纠结于该怎么亮明身份，错失了一个又一个时机，直到她不告而别。

　　后来回到燕城，他试图在上千万的人群中寻找一个英文名是Audrey的人，他找了很久，各行各业，用了各种办法，却从没想过，那竟然只是她随口编的名字。

　　直到他被肖亦骁拉着去投资一个电影项目时，在主创人员资料里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又一年没见，她的头发长了，发型变了，脸上也多了精致的妆容，但他还是第一秒钟就认出了她。

　　原来她是一个演员。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她会去扮演小丑，怪不得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他根本没时间去关注影视圈的消息，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了。

　　他找到她的名字，在网上搜索她演过的剧。每一部都只看她的cut。

　　她不是女主角，戏份没那么多，很快就看完了。

　　他又去找和她相关综艺，采访，以及任何有她参加的节目。

　　那几天，他办公室的灯亮到比平时加班还晚，搞得肖亦骁还以为这个项目有什么问题。

　　惊喜过后，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两年多了，他们的圈子也没有交集，他要怎么认识她，以孟宴臣的身份？

　　直到那场慈善晚会。

　　本来受邀出席的人并不是他。他的母亲给这个慈善组织捐了一件藏品，受到邀请的人是付闻樱。但他打着过来了解投资电影项目的名号，代他母亲出席了这场晚会。

　　在她站上舞台的一瞬间，他就注意到了她。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掐腰礼服长裙，黑发微卷垂落在腰侧，随着她走神的小动作，发梢一卷一卷地在腰间晃动。她走了好一会儿的神，直到失神的眼眸在他身上聚焦时，才有了微微的慌乱，但很快就替换上一副得体又陌生的笑容。

　　那一刻的心情，就如同对上她目光后立刻移开的视线，多停留一秒，他都要控制不住自己。

　　洗手间外的走廊，他在心里组织着开场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冷静。

　　对视的一瞬间，她似乎比他还要惊慌，吓得手机都掉了。

　　他不是故意偷看她的屏幕，但他不想放过这个相处的机会，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也参加晚上的饭局，你会愿意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