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陆子君

67、第六十七章

　　在他寄给我那张极光的照片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荧幕上的极光终于在三十秒的绮丽之后停止了波动，定格不变，逐渐缩小，逐渐发黄模糊。
　　成为了一张手上拿着的照片。
　　洛陵的脸出现在荧幕上，他眼睛盯着这张照片，嘴里叼着根烟，蹲在不知道是哪个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头上斜戴着顶厨师帽，身上白色的厨师服在斜斜的阳光下有点儿刺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小极——
　　后面有人叫，他站起身来应了一声，把照片放进了口袋里。
　　发工资，数数钱，洛陵，不，是小极，他把钱装好，脱下衣服来，老板，我做到今天就不做了。
　　老板看看他，还是要去看甚麽极光？
　　啊，是啊，呵呵。
　　漫不经心的笑容。
　　微长的头发盖住眼睛，看不清他的眼神。
　　走出来，火车的隆隆声伴随着一颗桦树的旋转，另一个城市的角落下，有个赤/裸着上身在搬箱子的男人。
　　朋友喜欢叫我小光。因为我是个光棍，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就算找到了也不能维持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为甚麽，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个搬运工。
　　小光——一起搬东西的一个伙伴喊了一声，昨天晚上那个妞儿怎麽样？
　　——怎麽样？女人还不都是一样的。
　　——哈哈哈
　　开着随心无恶意的玩笑，小光的脸转了过来，白可可的面上是无可适从又只能妥协的无奈的笑脸。
　　这个男人的内心在一片嬉笑玩闹的声音里显得很苍白。
　　我和他们其实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我并不知道。
　　画面转到了搬家结束结算今天的工钱，伙伴拍着白可可，不，拍着小光的肩膀问，拿了钱准备去哪里爽一爽？
　　——不知道，可能去北边吧。
　　——北边？看下雪？
　　——看极光。
　　——激光？
　　——不，极光。
　　——那有甚麽好看的？
　　小光只是笑着挥手走了。
　　上一个女朋友叫罗琳，她跟我说极光是最漂亮的东西，问我看过没有，我说没有。后来罗琳跟我分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知道甚麽叫极光。所以我想去看看。
　　呼啸的气流滑过，天上下雨了。

　　在往某个方向行走的客车上，昏昏欲睡的小光被人拍醒。
　　——干嘛？
　　——兄弟，借过下，里面座位没人坐吧？
　　——嗯，噢噢。
　　让开来，坐下。
　　小极呼口气，拍拍身上的口袋，拿出照片看着眯起眼睛来。
　　小光探头看了一眼。
　　——这是甚麽？
　　——极光。
　　——这就是极光？？
　　——嗯。
　　是小极的声音，他在说，我是在这辆车上遇到小光的。他当时在睡觉，然后我们开始谈有关极光的问题。他对极光一无所知，但是他想去看。我想这真是有意思，两个对极光都一无所知的人要去看极光。

　　到站了，下车，看着像个北方的贫寒小镇。被人撞了一下，小光和小极吃饭的时候发现钱包没了。
　　——怎麽办？
　　——找个临时工干干。
　　——有人会请我们？
　　——做做看。
　　黑乎乎的小屋子里，两个人开始打各种零工。很辛苦，忙碌的镜头，一分钟都没有停歇的样子。只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小极都会拿出照片来看看。小光一定会凑过去也看，然后递根烟。
　　红红的两个烟头在黑色的晚上很远都看得见。
　　天不亮去送牛奶，小极摔了一跤，牛奶瓶子全碎了，头上全都湿了，白色的沾满头发看着像老了几十岁。
　　小极倒吸着冷气想爬起来，但是腿抽搐着起不来。他懊恼的挥着裹得很厚的手臂拍打膝盖，还是起不来。
　　我那时候在想，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那个声音开始轻柔的诉说，但是我想，还没看到极光。
　　镜头旋转着往上，小极的脸从痛苦到麻木之后的木然，直到索性摊开身体面对天空。
　　下雪了。

　　和着冷气的小光捧着热气腾腾的汤进来。
　　——房东大妈给你熬的。
　　——哦，谢谢。
　　——腿还疼麽？
　　——还好。
　　沉默着喝了一口。
　　——这个月发的钱扣了房租，加上前几个月的，我们可以再往北走。
　　——但是说这边不太容易见到极光。
　　——哪里可以见？
　　——丘吉尔城。
　　——那是哪里？
　　——加拿大。
　　——哦。
　　小光的声音伴随着小极一口一口喝汤开始诉说。
　　小极说，他去看极光是因为他老爸说那个很好看，我其实很想问他跟他老爸怎麽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为甚麽没问。
　　镜头一闪，突然黑了。耳边全是雪花落下的簇簇声。

　　慢慢的声音大起来，变成了下雨般的哗哗声。已经是另一个城市的样子，小光开着大货车，小极坐在旁边看地图。
　　——还有半个小时吧。
　　——我怎麽觉得不对？
　　——下雨看不清路？
　　——你才看不清。
　　——且！脾气这麽坏，难怪女朋友甩掉你。
　　小光一扭头，全是气恼的神色。小极耸耸肩，举起手表示不再提。
　　小极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笑意，小光就是这样，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不愿意说。我想是不是每个男人都这样，想说的话永远不肯好好说出来。比如我的父亲，比如小光。其实，我也是。
　　话语是伴随着小光的侧脸，那张脸皱着眉头，有点儿疑惑的看着路，不时又看看路边，口中似乎在说“究竟是不是这条路啊”之类。

　　季绍龙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他起身出去了。
　　站在休息区点了根烟抽一口，发现这里几乎没甚麽人在。
　　也对，正是电影放映的时刻，很少有人出来吧。
　　季绍龙吸口烟，缓缓吐出来，觉得有种甚麽东西在心里慢慢发酵，却又闷在胸口发不出声来。他抓抓头，抽完这根烟，又再抽了一根，再一根。
　　直到把那一包烟都抽完。

　　回到里面，画面上是一片莽莽荒原。
　　颜色极其绚丽，大块的单色。苔藓，杂草，无云的透明天空。阳光十分刺眼的在地平线上闪烁。
　　小光的声音伴随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
　　我最后还是来了这个地方。比我想象中的好。我以为荒原就是甚麽都没有。就像小极以为极光就是世界到了尽头无可避免沉沦之后的哀叹。
　　极光很美丽麽？
　　镜头上的男人走到了中间，背身立着，阳光将他身体的轮廓映照得十分模糊。他似乎是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衫，戴着一顶厚厚的帽子。镜头缓慢的拉进，他慢慢的张开了手臂。
　　我最终还是没有看见极光，他们说这个季节是看不见极光的。就像小极最后还是没告诉我为甚麽他父亲来了这里之后就没有了消息一样，就像罗琳只是告诉我她喜欢极光却没说究竟哪里好看一样，就像那天晚上小极和我做的事情一样。
　　没看见，再也看不见，就和极光一样。
　　画面上的男人展开双臂，闭着眼睛望着天空。旋转的镜头往上，那刺眼的阳光一直一直的照射下来，不断的上升到天空，下面的人、苔藓、冰川与荒原都看不见了，只有一望无际的天空无云。
　　柔和的音乐响起来，天空黑暗下来，那一片与片头相似而又不同的极光终于缓慢的出现了。
　　大约三十多秒，绚烂的色彩伴着逐渐厚重起来的音乐在空荡的放映厅回响着。
　　季绍龙不知道怎麽眼角湿润了，却又很快干涸。胀痛着闭上眼睛低下头来，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在耳边的轻语。
　　再见，小极，再见，极光。

　　眼前大亮起来，电影已经结束。

　　季绍龙不记得自己是怎麽走出电影院的，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了洛陵那儿，打开电脑上网就查这个电影的相关背景。
　　那个配音…果然没有说是谁。
　　季绍龙皱起眉头来吸了口烟，才发现洛陵拿着两杯咖啡进来。
　　“干甚麽一脸惆怅？”洛陵递给他，浓郁的香气让心里觉得踏实了一点。
　　“配音，是谁？”季绍龙喝了一口。
　　“配音？我们没要配音啊。”洛陵看他一眼，再瞄了一眼电脑屏幕。
　　“不，旁白。”
　　“白可可的就是他自己，我的嘛…嘿嘿，你猜啊。”洛陵挤挤眼睛。
　　季绍龙鄙视的看他一眼：“不说算了。”
　　“且，怎麽今天晚上开不起玩笑了？”洛陵耸耸肩，“小季啊，你儿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季绍龙愣了愣，低下头来看着手里的咖啡杯，缓缓的热气腾上来，熏得眼前心上都模糊了。
　　“你看那片子了？”洛陵不见回答也猜到一二了，“很不错吧？”
　　“不错个鬼。”季绍龙扯扯嘴角。
　　“少来了，你可是很少看甚麽片子这个模样。”洛陵过去拍拍他肩膀。
　　“我就很少看片子好不好？”
　　“是是是~”洛陵耸耸肩，“不过我自己很喜欢这个片子就是了。”
　　“中间，中间发生了甚麽？”
　　“甚麽中间？”
　　“在去丘吉尔城看极光的路上。”
　　“他们一路打工啊，像朋友一样喝酒，工作，存钱。”洛陵歪着头扳着手指头，“吵架，开玩笑，一起煮饭吃，做过一次爱——”
　　“啊？”
　　“喝醉了。”洛陵挥挥手，“那天是小极的生日，喝了一堆酒，说，他从来没和人一起过过生日。”
　　季绍龙沉默了。
　　洛陵看看他，叹了口气：“季啊…只是个电影，完了就完了。”
　　“是啊。”季绍龙还是低着头，声音很轻，“所以最后才少了一个人，只有小光一个人去看那个不存在的极光，并且说，再见，小极。”
　　“小极，小季。呵呵，中文很有趣，不是麽？”洛陵笑了一下接过他手上的杯子，“看来你也不需要了，就算没有它今天看来也睡不着的样子。”

　　咳咳，不虐吧？不虐吧一次，不虐吧两次，不虐吧三次！
好，这文不虐！鉴定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