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一台漆木嵌螺钿步辇在路上晃动。月光在螺钿上流淌,泛出幽蓝与银白的冷光。
远远地,博戏闾门口小厮见状心惊,忙与同伴耳语两句,转身疾奔入内堂。
灯火将步辇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博戏闾门前停下。数名玄黑官服曹吏列立阶前。
一袭缃色吉光裘慢悠悠前行,靴底踏过青石板,腰间一支纯金算盘精巧绝伦,见者无不惊叹。一枚四色垂绦象牙刚卯随步伐摇曳,环佩叮当,渐渐与门内喧嚣闹赌声相接。
一具庞大身躯跃然堵住门口,正是博戏闾主人。庞枭帅满脸堆笑迎上前来,深深作揖道:“簿君,今日怎有闲情至此?”
怀瑾拨动两下腰间算珠:“手痒,想来耍上几局。”
“玲珑君的声名,早已传遍乡里。就连那西京来的大诗人贺云,亦特为您赋诗盛赞:幽云弄影算筹间,灵智如风解乱环。账里毫芒皆识透,理中幽深俱洞明——”高声恭维后,庞枭帅面露难色:“簿君数术高明无匹,鄙人这小买卖,怕是承受不住这大神通啊。”
“怕某赢钱?”怀瑾挑眉斜晲,他的眼睛美得像两片薄薄的刀刃,冷而锋利,割得人不敢抬眼。
枭帅赶忙摆手,惶恐状:“误会误会,鄙人岂敢。只是营生艰难,簿君出手阔绰,小店怕是难以维持。”
算珠“啪”地一撞,像是一记冷硬的耳光。“不过是图个乐子,尔如此推三阻四,莫非不把某放在眼里?”
“簿君息怒”,枭帅强笑道:“鄙人绝无此意。只是您这一来,其他客人皆跟注,博戏闾生意属实难做。还望高抬贵手,莫要为难鄙人。”
怀瑾勾唇一乐,道:“好啊。”
枭帅没料到竟如此轻易,正思索如何接话,却听对方慢悠悠续道:“某今日来,实是公干。”怀瑾说话总像银勺搅着鸩毒,语调不紧不慢地,偏那毒汁溅出来,句句刺痛。
枭帅衣衫下冷汗直冒:“簿君,鄙人店里一向规规矩矩,绝无异常啊!”心中暗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是来赌钱的,权当一年白干,破财消灾!
怀瑾毫不理会枭帅,径自入内。一众从吏拦住枭帅,默默左右开道,也不执仗高呼,因此博戏闾内虽有近旁之人好奇侧目,却如同投石入水,整个博戏闾仍是人声鼎沸,叫嚷之声此起彼伏。
劣酒酸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左侧樗蒲局“哗啦”一声,五枚五面骰在青铜盘里打着旋儿,周围赌徒的脖子跟着抻长,嘶吼着“卢!卢!”。右侧六博棋桌赤膊汉子拍案爆发一声“枭!”,铜钱哗啦堆向胜者
穿过震天的吵嚷,怀瑾一行踏上二楼。木质楼梯铺着西域织毯,踩上去柔软无声,混着熏香的甜腻。
名唤杏黄的随从俏脸一扬,对庞枭帅呼喝:“听说尔从西域引进了一些新鲜玩意儿,我家主人赏脸一观,还不速速领路!”
“簿君,二楼皆是厢房,不少达官显贵,若是一一进去,怕是会惊扰贵人。”杏黄和他主人一样骄横,连连催促,枭帅只得亦步亦趋陪立左右,命人开了几间无人房间。游赏了三两间,枭帅劝道:“余下的房间布局和物件相同,簿君可稍作歇息,以免辛劳过度。”
“去账房。”
庞枭帅面上堆着层层叠叠的笑纹,仿佛一层被冻住的猪油,白腻腻地糊在那儿。“簿君,鄙人这铺子是呼延家业,若无凭无据便要翻查账簿,怕上头问责下来,到时您面上反倒不好看了……”
“无凭无据啊……那又如何,某偏要查呢?”
“这,莫要为难鄙人。若此番没有查出不妥,恐怕您会背上无端惊扰民众的罪名。一年前的赵合意,下场可是凄惨啊!鄙人着实为您捏一把汗啊。”
见怀瑾不为所动,庞枭帅假作心虚,令小厮将众人迎入了账房。命人打开所有柜台隔屉,取出账簿。
走了这几步,怀瑾好似累极。侍从杏黄为主人褪下柔软丝滑的吉光裘——连见多识广的庞枭帅也不禁多瞧了两眼,毕竟此物乃西域奇珍,千金易得,吉光难求。
早有从吏取下竹榻,铺设枕席。怀瑾斜倚在榻上,神色恹恹,面如覆雪,小口喘着气。
庞枭帅奉上雨前明茶,躬身道:“您要查账,鄙人定会全力配合。”话锋陡地一转,“但若查不出问题,您主簿的位置,怕是坐不稳当了。”
怀瑾没有接。侍从杏黄自行备好茶盏,递了过去。
“看来尔对账簿挺有信心呐。”
下人接过悬在半空的茶盏,庞枭帅笑笑,早听闻主簿有不喜沾外物的怪癖,“小本生意,诚信经营,自是问心无愧。虽今年生意欠佳,税银按时按比例足额缴纳。”
“这账房是不是少了样东西?”
枭帅一愣:“没有啊。所有账册单据都在这里了。”
主簿若有所思:“不对,肯定少了——”一拊掌,笑了:“是了!这儿缺个磨盘啊。”
庞枭帅一脸迷茫:“磨盘?账房要磨何用?”
“若无磨盘,尔为什么蒙着眼打转,还当自己日行千里?”
庞枭帅猛一抬眼,见怀瑾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待反应过来时整张脸上的猪油红润如沸。怀主簿摆摆手指,身侧的户曹掾方元喝道:“大胆庞生!尔仗着账目繁多,便想鱼目混珠。殊不知簿君明察秋毫!”
庞枭帅大呼冤枉。
方元沉声道:“因此地偏僻,赌徒来此博戏后便需在旁边解决吃喝住宿。两侧的酒肆、旅店等店上报的贾钱虽不同,上下浮动却几乎一致,偏偏这里对不上!可知尔账册作假,证据确凿!”
闻听此言,庞枭帅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方元继续道“如实供认,从轻发落。还不快将账簿交出!”
庞枭帅稳住心神,咬牙道,“……小店所有账簿都在这里了,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鄙人断不敢隐瞒营收,在税赋上动手脚啊!烦请簿君细查!”
“看来这里无需查了。”怀瑾向方元勾勾手指,他的手指像两根细长的锁匙,骨节分明,动作轻巧得像是能挑开一切秘密。
方元抖开一片简牍,喝问庞枭帅:“这是何物?”
“这是——鄙人屋舍布局图。”
“二楼横竖各四,共十六间厢房。其实这里,还藏有一间暗柜。”
“冤枉啊!如图所画,共一十六间,尺寸数字俱全,并无隐瞒!”庞枭帅义愤填膺,振振有词:“无凭无据,怀主簿无权派人搜查厢房,惊扰贵客。请恕愚等无礼,绝不会放人进去!鄙人即刻上报家主,明日便击打登闻鼓!您刚坐上主簿之位,若一番胡来引起世家纷争,怕是官位难保!”
杏黄接过饮完的茶盏,递上丝帕为怀瑾轻轻掩拭唇角。怀瑾眼波轻横,心情不错:“暗柜就在九号鹿鸣。”
枭帅心头一跳,面上强撑。“簿君说笑了,这间您不是刚刚进去了?可有异常?”
“尺寸不符。”
尺寸?枭帅胸中掀起巨浪,劈头打来。难道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不借助墨尺,主簿便能用肉眼精准测量若大空间?
不可能!连伙计们日夜出入都未曾发现过。难道是通过测算木板数量?可这里用了十几种不同规制的细条木板组合,每面墙少说有上万条,谁能在一息之间将所有规制数量厘清并计算无误?
仅凭一张布局图,竟能瞬间洞穿暗阁所在!
如溪流般细腻的洞察,捕捉每一丝隐秘;
似飞瀑般迅猛的速记,铭刻每一条线索;
若江海般磅礴的推演,破解每一重玄机。
若当今世上真有人能做到,那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术海翻云手,玲珑君!
“尔的戏挺足呀——该赏!”怀瑾轻笑,“赏尔游街示众可好?”
意识到对方已派人去了鹿鸣,庞枭帅弹身而起,嘶声大喊“快拦住!”
----
博戏闾仆从俱被从吏们控制住。户曹掾打开暗柜取出账簿。
怀瑾缀于众人之后,悠然自长廊而来,正欲踏入厢房。
一座铁壁猛然闪现,劈面挡住,呼吸近在咫尺。
刚卯的四色丝绦和银缕鞶囊的青穗瞬间撞在一起,穗丝交缠,又被扯离。
怀瑾停步,冷眼见对方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抬首,是那张宛如铜铸的假笑。
“狗鼻子可真灵啊,呼延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