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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她的恩赐 ...

  •   “……灯光聚集在他身上,像是被偏爱宠溺的孩子,不用伸手也能得到天上的星星。”缇阿兹回忆着与这位弥纳王储的初见,为数不多地、极为罕见地,在日记本里用大量的篇幅描写其他人。
      目光很自然地被明亮处吸引,以至于缇阿兹过了很久才注意到阴影里匍匐在地的贝叶斯——惊恐,畏惧,唯独没有尊敬。
      这不是对待王储应有的态度,而更像是在面对一头凶兽。
      “任务完成得很好……现在离开这里吧。”埃忒弥斯微眯着眼睛,他实在不能辨认地上那团缩在阴影里的白色身躯是谁。
      但即便能够看清贝叶斯的脸,埃忒弥斯也很难叫出她的名字——他对这些并不关心。
      “尊敬的王储殿下,您的意思是,我可以立刻直接离开这里?” 俯身的贝叶斯错愕地瞪大眼睛,她难以相信一个事实——
      她向一个外人讲述了王族的秘辛,而身为被议论的当事人之一,向来阴郁、狂悖、乖戾、孤僻、喜怒无常的弥纳王储埃忒弥斯竟能说出如此平和的话,这是更让人觉得惊悚诡异的。
      “当然,”埃忒弥斯逐渐变得不耐烦,将袖子的钻石纽扣生拽下来扔在地上,“若你还想讨要什么奖赏,我想,它们应该是足够了。”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贝叶斯想。
      的确,若此时此刻贝叶斯抬起头看,那她就会发现,埃忒弥斯的目光全然落在缇阿兹身上,毫不吝惜。
      然而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关于弥纳王储的秘辛。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埃忒弥斯不再理会贝叶斯,他弯腰伸出右手,“您的到来是予我最大的恩赐。”
      恩赐?
      金麦穗的披肩,雪白的手套缝制着鹅蛋大小的蓝宝石,周身的装饰无一不彰显出埃忒弥斯尊贵。甚至他随意给予别人的恩赐,都是珍贵的钻石。
      像埃忒弥斯这样的人,怎么还会祈求别人的恩赐?
      但既然他这么说了,缇阿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手搭在埃忒弥斯的掌心里。
      “您?”埃忒弥斯蜷缩手指,紧紧捏住缇阿兹的指尖,“是愿意……”
      “王储先生!”缇阿兹抽出手指,“你弄疼我了。”
      “噢,抱歉!”埃忒弥斯陡然单膝跪下,将手放在缇阿兹的脚边,“您,是要惩罚我吗?”
      “你,真的是王储吗?”缇阿兹越过埃忒弥斯,径直坐到主位的红色绒座上。
      埃忒弥斯予以她的行为,不像是一国王储对他国使者的待客之道,而像是卑贱的奴仆在高贵的主人面前摇着尾巴。
      “是的,这也是您的恩赐。”埃忒弥斯睁开眼睛,他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灯光越是明亮,灯光下的人影却越显得朦胧,有些失真。
      何况埃忒弥斯还是微低着头的,他只能看见缇阿兹的那双沾着泥点的粗布鞋,更加觉得虚幻。
      “我?我与王储先生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缇阿兹愈发好奇发生在这位王储身上的事情,以及与她自己牵扯的那个部分,她好像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是,也不是。我会为您解答您所想知道的一切,从缇阿兹与埃忒弥斯真正的第一次相遇讲起。但在此之前,我想您需要换双趁脚的新鞋。”
      “不用……谢谢。”缇阿兹的视线顺着埃忒弥斯的目光,拒绝的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布鞋破了洞——柔软的布鞋并不适合中心城的道路。
      而壁橱里的软枕上,似乎已经提前为缇阿兹准备了,一双银砂鞋。
      埃忒弥斯退去手套拿起它,跪在座椅的阶梯下,俯身为缇阿兹换上新鞋。他将头埋得很低,没人能看到,他的眼睛留恋在那只有意触碰到缇阿兹脚背的手指。
      缇阿兹,她,就是真实的。
      “王储先生?”缇阿兹用银勺轻敲酒杯。
      清脆的声音让埃忒弥斯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他重新戴上手套:“不好意思,我在想一些旧事。”
      “关于你的故事?”
      “关于埃忒弥斯的故事——
      “埃忒弥斯诞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和他的兄长,柯诺尔亚。”
      “你还有个兄长?你们是双生子?”缇阿兹捂住嘴惊呼出声——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是,但又不完全是,埃忒弥斯和他不太一样。”
      埃忒弥斯侧脸望着镜子中的人像,继续说道:“比起埃忒弥斯,柯诺尔亚更像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从各个方面来讲。在中心城,双生子是不祥的征兆,他们默认,先出生的存活,后出生的溺亡,嗯,就是把他扔进弗莱格桑海里。大概是有神明的庇佑,又或者是恶鬼的心软,弗莱格桑的海水并没有将埃忒弥斯淹没,而是将埃忒弥斯送回了城堡,米勒城堡。
      “米勒城堡的地下室,是埃忒弥斯和柯诺尔亚唯一一次见面的地方,是埃忒弥斯三四岁的时候。一眼能注意到的,是与埃忒弥斯似暗夜般的黑发完全不同的,柯诺尔亚有着如火焰般明亮的火红色头发,这是正统弥纳王族的发色。他穿着银白色的铠甲,手里拿着出鞘的宝剑。他说,你这样瘦弱矮小的人做了弥纳族的王,弥纳族会在你的手里灭亡……”
      “但你看起来并不弱小。”缇阿兹忍不住反驳,她莫名地对埃忒弥斯有一种维护的欲望。
      “那是以前,后来,我也变得强大。”
      “你见了他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柯诺尔亚消失了,从米勒城堡的地下室。”
      “所以,这就是你能成为王储的原因?”至于柯诺尔亚是怎么消失的,又为什么消失,消失之后去了哪里,以及现在是否还生存,缇阿兹对这些关于柯诺尔亚的问题提不起半点兴趣。
      “并不是,在柯诺尔亚诞生礼赞的后一天,他就被送到了城堡的地下室,而弥纳王室在弗莱格桑海域附近全力寻找他们抛弃的婴儿,而后埃忒弥斯也被仓促地正式确立为弥纳王储。”
      “为什么?”
      埃忒弥斯的视线移回缇阿兹的身上:“因为,这是神明的恩赐,也是您的恩赐。”
      “我?按照你所说的,诞生礼赞上的摇篮里应该是柯诺尔亚,那我便与你从未见过。”
      埃忒弥斯变得有些放松,他捏住酒杯柄,食指抵在太阳穴上:“不,就是柯诺尔亚的诞生礼赞上,弗莱格桑的海水将装有埃忒弥斯的木盆送回了米勒城堡,礼堂帷幕之后,我看了您很久,您说,他不是王储。”
      “然后,德维涅尔就将我说的告诉了弥纳王。”缇阿兹逐渐能将当年发生的事情拼凑还原。
      “是的,德维涅尔现在是西索伊登森林的首席预言师,弥纳王室很是听从她的话。”
      所以,这一切的导火索竟然是自己?缇阿兹沉默了,饶是看过无数话剧的她,也猜不到关于弥纳王储的秘辛会有如此诡异的发展,甚至她连故事的开头都没猜中。
      何况,那句很有分量的话,是缇阿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的,玩笑话。
      至少,缇阿兹是这样觉得的。
      “但德维涅尔是森林的首席预言师,她又为什么会听从我的话?”缇阿兹很是疑惑。
      “她……这个你得问她。”
      “……”
      缇阿兹的目光不自然地落在了埃忒弥斯的酒杯上,透过酒杯,是他与弥纳族极为不相称的乌黑色头发。
      良久的沉默之后,缇阿兹犹豫地说道:“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可能会有些冒犯。”
      “您说,”埃忒弥斯也感受到了那束强烈的炽热目光,他心里一紧,掌心开始渗汗,声音却尽力保持着从容,“您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冒犯。”
      尽管埃忒弥斯那些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言语和行为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但缇阿兹依旧被他搞得头皮发麻。
      比起那个问出可能会冒犯到埃忒弥斯的问题,缇阿兹想先把埃忒弥斯的说话和行为的模式纠正过来:“王储先生,既然你将一切都告诉了我,那我们不妨试着……试着,成为朋友。”缇阿兹想了很久,选择了这个措辞。
      “朋……”埃忒弥斯模仿缇阿兹的发音,“友?”
      “朋友。”
      “朋友……?”埃忒弥斯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的发音。
      然而,“朋友”这个词对于埃忒弥斯来说太过陌生,在他的印象中,是第一次听说,他迷茫得问道:“朋友,是什么意思?”
      “朋友就是……”已然了解埃忒弥斯经历的缇阿兹愈发觉得他有些可怜,但她似乎也很难用言语向埃忒弥斯解释朋友的含义,“总之,王储先生,至少从现在开始,你不必称呼我为‘您’,你直接地可以叫我的名字,缇阿兹。”
      “现在?我?”银灰色的瞳孔里突然有了光芒,埃忒弥斯不可置信地问道,“现在的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缇阿兹回答得很爽快,这本就不是一件大事。
      “缇,阿,兹。”埃忒弥斯舔舔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生涩地发音,“这是你的名字。”
      “埃忒弥斯……”不再是王储先生,缇阿兹也相应地换了对埃忒弥斯的称呼。
      “缇,阿,兹,你能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吗?”
      “埃忒弥斯?”
      “缇阿兹,”埃忒弥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哦,对了,您……你刚才想问的问题是什么?”
      “关于你头发的颜色,它为什么是黑色的?黑色的头发,不像是弥纳族人,更像是弗瑞斯特族人。”
      “这就是缇,阿,兹的问题?”埃忒弥斯松了口气,出乎他的预料,缇阿兹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一直戴着一双不成套手套。
      “你是弗瑞斯特族和弥纳族的混血儿?”
      “不是,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也不能完全算作弥纳族人。”
      “为什么?”
      “弥纳族人抛弃了我,而弗莱格桑海养育了我。”埃忒弥斯的语气中流露出浓厚的感情,对于东海岸避而不谈的弗莱格桑海域,他没有愤懑与怨恨,而是一种感恩以及近乎于迷恋的崇拜。
      感恩?崇拜?
      缇阿兹感到意外,很少有东海岸的人会以这种态度对待那片暂驻于黑暗的海。
      “弗莱格桑海啊,我也来自那里。”缇阿兹已经不能回忆婴孩时期的一些事了,但她明确地记得,弗莱格桑海域是她诞生的地方。
      “那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温暖的海水,月亮悬挂在空中,比太阳还要明亮。”
      “你也知道月亮!”缇阿兹惊喜地说道。
      这是第一次,她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见这两个字。
      以往她也曾多次向杰亚、布朗特还有西索伊登森林里的族人提过,但他们好似被下了某种咒语,无法说出那两个字,然后又迅速地忘记。甚至于德维涅尔,缇阿兹也从未听她说过任何关于“月亮”的事情。
      久而久之,缇阿兹也不再提起这两个字。
      不是遗忘,而是将它放在囚笼任其野蛮生长,直到有人拿着那把唯一的钥匙,打开笼子,剪去枝蔓。
      就是今晚,就是埃忒弥斯。
      明洁的灯光照射在埃忒弥斯身上,银灰色的瞳孔里是温柔也是暴躁:
      “月亮,它是我的,是神明给予我的恩赐。”
      ——“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恩赐。”埃忒弥斯呢喃道,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一般,而后毫无征兆将手中的玻璃杯砸向窗户,惊得落在窗台板上的乌鸦扑扇着翅膀,发出沙哑刺耳的嘶鸣声。壁炉的火焰猎猎作响,叫嚣着似在鼓掌。
      “都是因为你们!”埃忒弥斯愤怒地低吼,“被吓到了就赶紧离开!”
      离开?
      缇阿兹只能听清这一个词,它不是弥纳语,而是更贴近古语的发音。
      尽管埃忒弥斯的声音很小,但缇阿兹却对它再熟悉不过了——《第二诗篇》中经常出现的词语,几乎是刻进骨髓的记忆。
      所以,他也会古语?他从哪里学的?他又在和谁说话?
      埃忒弥斯带给缇阿兹太多的疑问。
      面对未知的恐惧,本能是退缩,而缇阿兹似乎没有这种本能。
      “埃忒弥斯……”缇阿兹试图用古语和他交流。
      埃忒弥斯缓缓抬起眼眸,看着缇阿兹的眼神,陌生又熟悉。
      陌生又熟悉,是似曾相识的怨恨。
      缇阿兹莫名觉得心慌,混合着耳畔挥之不去如同魔咒的嘱咐:“如果他突然变得奇怪,立刻马上远离他。”
      沉默,死亡一般的寂静。
      缇阿兹像是被扼住咽喉般无法说话,而埃忒弥斯在期待着她的开口。
      十点的钟声响起,突然刮起的狂风,以及窗外的乌鸦发出尖锐的嘶鸣,都好像在催促缇阿兹快点离开。
      “我想,我现在必须得离开了,”缇阿兹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埃忒弥斯,感谢你的邀请。”
      埃忒弥斯抓住缇阿兹的袖子:“是我让您不开心了吗?”
      缇阿兹由衷地说道:“埃忒弥斯,今天是特别开心的一天,尤其是认识了你。”
      “我?”埃忒弥斯不敢相信,“也能让您开心吗?”
      缇阿兹不再回应,只是微笑着转身离开。耳边嗡嗡作响,缇阿兹根本没有听见埃忒弥斯说了什么,直到压下门把手时,才模糊地听见埃忒弥斯如同自语般地轻声疑问:“可我准备的东西,您为什么一口也没吃……”
      “抱歉,请原谅我,”缇阿兹解释道,“我和朋友吃过晚餐了。”
      朋友?尽管埃忒弥斯不知道它的含义,但意识到“朋友”对于缇阿兹也不是独一无二时,尚未在他心底扎根的两个字就已经开始疯狂地刺激他的神经。
      似乎,无论以什么身份,都做不了那个唯一。
      “缇,阿,兹?”埃忒弥斯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声音,“这是您选择的名字?”
      德维涅尔也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是的。”
      “您知道它的含义吗?”
      “当然,”缇阿兹很乐意解答埃忒弥斯的疑惑,“它的意思是,命中注定。”
      “缇阿兹。”
      “嗯?”
      “祝您有一个愉快而美好的夜晚,”埃忒弥斯举起另一只属于缇阿兹的酒杯,“以及,您无需请求任何人的原谅。”
      缇阿兹紧握门把手,雕刻着的纷繁花纹硌着她的掌心,这应当是有些难受的。
      “即便是我做错了?”缇阿兹似在问埃忒弥斯,也似在问她自己。这像是问题,却更像是回答。
      埃忒弥斯不假思索:“您,总是正确的。”
      门被推开,喧闹的人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淹没了埃忒弥斯的话。
      听见或者没听见,只有缇阿兹知道。
      粗犷低沉的男声,温柔婉转的女声,不难猜出弥纳王与莱亚使者的宴会已经顺利完成。毕竟,王储今日并未失踪,但王储似乎也并未参加晚宴。
      弥纳王储,总是胡闹胡来,这是他们对埃忒弥斯的评价。
      “他是谜面很长的谜语。”而缇阿兹却这样给埃忒弥斯下定义。
      他为什么突然失踪?又怎么在短时间出现?
      他为什么懂古语?又怎么知道月亮?
      他不是弗瑞斯特族人,但他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
      他又为什么戴着两只不一样的手套?
      以及他为什么在面对自己时表现得异常卑微?他究竟在还隐瞒了什么?
      缇阿兹回头,不自觉地陷入埃忒弥斯深邃的眼睛:“埃忒弥斯,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句话瞬间点亮了埃忒弥斯那双银灰色瞳孔,如同月亮照亮弗莱格桑海域一般。
      是她的恩赐,也像是祂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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