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佛》睚眦Silvery

4、第 4 章

　　狂澜第十三次开始数地上这一片肆意开着的红色小花时，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对上了三更天平静的双眼。
　　三更天发丝微乱，胸前的布料似乎被什么东西浸透，暗得仿佛能将周遭的光都吸进去。脖颈上有一片拖长的血迹，似乎是擦过了，只是自己看不到所以没擦干净，活像个红衣修罗。
　　其实狂澜在上山的时候就察觉到氛围的古怪，那个陌生人对三更天熟悉又疏离的态度，再联想到三更天门派内部诡异的师门关系，他猜到大概率那个人就是三更天此次的任务对象，心底那股子别扭劲也消散不少。只是开始担心三更天会不会又受伤。
　　他上次受的伤还没好全，再受伤，那大夫就该拿藤条抽他俩了。
　　“……你没事吧?”狂澜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三更天也明白他看出来了，摇了摇头：“没事，他没太反抗。”
　　狂澜再次在他身上扫视，确定他身上的血没有他自己的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人突然陷入漫长的沉默，只是看着漫山遍野的红花与在其中上下翻飞的蝴蝶。
　　“你们门派，一直都是这样吗？”狂澜受不了了，开头打破这僵硬的氛围。
　　“什么？”
　　“就是，师兄弟们之间这么……友善。”
　　三更天歪头想了想：“也没有，大家也只是遵守门规。”
　　“他犯了错?”
　　“嗯。”
　　“什么错？”
　　“他变成了弱者。”
　　狂澜像是没听清楚一样，又问：“什么?”
　　三更天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什么人尽皆知的规则：
　　“他有了七情六欲，犯戒变成了弱者，无法承担渡众生的重任，所以我来渡他。”
　　狂澜无法理解，又不知从哪问起，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三更天跟着坐下，随手摘了一朵花在手心把玩：“这个世道是炼狱，死亡才能通往极乐。所以我们将弱者送去往生，他们原本应承受的苦难将由我们来承担，我们死后自下阿鼻地狱，承业火焚烧百鬼噬魂之苦。”
　　“而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会有弱点，再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引渡人，就由下一个人来接替他的罪业。”
　　狂澜皱起眉：“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按你们的话说就是都为弱者，难不成你们要屠尽这世间不成?”
　　三更天：“其他同门我不知道，但我不会随意假定人的强弱，除了任务对象，只有向我举起武器的人我才会承担他们的苦难。”
　　“那万一对方比你厉害呢？”
　　“那就是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将去我该去的地方。”三更天摸了摸脖子上的佛珠，念了句佛号。
　　他看向狂澜依旧欲言又止的眼睛，第一次在他面前微微笑了。
　　没等狂澜在这个笑里缓过神，他说：“我和你讲讲我是怎么被夜摩天带回去的吧。”
　　三更天从出生身体就不好，爹娘在最初还给治过一两次，但见没什么作用就再也懒得管。反正家里还有其他孩子，多这么一个也没用，死了就埋在土里肥庄稼，活着就留着，没钱了就卖到人市，没肉了就煮到锅里。
　　“谁让你没托生到富贵人家，你这样的孩子，在这里就是这个命。”阿娘眼神阴狠又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他懵懵懂懂的蹲下捡起一颗粘着泥的草根放到嘴里。
　　但老天不仁慈，偏偏不收了他这条烂命去，竟让他和野狗抢食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即使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他日日蜷缩在一个枯草堆里，他以为会在某个冬天死在这，然后成为哪只竞争对手的盘中餐。
　　六岁那年，村里大旱，一年过去几乎颗粒无收，他看着村里有孩子的易子而食，没孩子的互相算计，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出一个人间炼狱，而他凭着多年苟活的经验，躲在一个大人进不来的洞窟折着脖颈勉强栖身。
　　但逃不掉，逃不掉啊。
　　村长说这大旱是神明对他们的惩罚，要祭神！祭神！用盛典来熄灭神明的怒火！祈求祂们的恩泽！
　　祭幡用人皮、旗杆用人骨、人油做灯、人肉为牲！
　　还缺什么……缺一个引路人……
　　村长混浊的双眼转动着，死死盯住那个狭小的洞口，不想死的孩子爬进去拽住三更天的头发腿脚，将他像猪狗一样往外拖，尚有力气的青壮拿着棍棒草绳，防止他们的羔羊逃跑。
　　三更天用尽力气撕咬、咆哮、蹬踹，可还是被打断腿脚，绑上双臂，头朝向神来的方向，他看着远处熹微的太阳，内心忽然涌上一股不甘。
　　放血的刀捅上他脖颈的前一刻，天地忽然安静。
　　“你很有意思，”沙哑的声音响起，身后眼神狂热的村民一个个死鱼般倒下，“你会是一个强者，佛祖会庇佑你。”
　　草绳被刀挑开，他看着陌生人，胸口哽住的一口气迟迟不散，终于，他喷出一口血，声音紧绷到颤抖：“为什么？”
　　“因为你在他们眼里是弱者，而他们在我眼里是弱者，”那人古怪的笑笑，“我是夜摩天，和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佛祖。”
　　活着是很痛苦的，但，孩子，还远没到你该解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