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和弦》德舆

1、第一章 失眠者的夜航

　　程沉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数到第一千零七只羊时，终于放弃了入睡的尝试。床头的数字闹钟显示03:17，红光像伤口般刺眼。他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到药瓶冰凉的表面，又缩了回来。

　　"吃啊，怎么不吃？"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卧室里显得异常响亮，"医生开的，又毒不死你。"

　　药瓶上的标签在微光中依稀可辨：氟西汀，每日一次，每次20mg。旁边是另一瓶唑吡坦，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三个月前心理医生诊断他为"轻度抑郁伴随失眠障碍"，开了这些药，但他从未按时服用。

　　程沉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公寓位于市中心高级住宅区的32层，两百平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落地窗外，城市灯火如繁星坠落，而他的世界却一片漆黑。

　　他拉开冰箱，冷光照亮他憔悴的脸。里面除了一打矿泉水、几盒过期外卖和半瓶香槟外空空如也。上周家政阿姨留下的纸条还贴在门上："程先生，请补充食物。身体健康。"

　　程沉扯下纸条揉成一团，抓起钥匙和手机走向电梯。凌晨三点二十三分，他需要移动，需要离开这个精致的牢笼。

　　地下车库里，黑色奥迪A6像头蛰伏的野兽，在他按下钥匙时苏醒。程沉滑入驾驶座，皮革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昨天刚做过精洗，尽管这辆车一周也开不了几次。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他机械地划开滴滴司机端。成为网约车司机纯属偶然——两个月前的某个失眠夜，他漫无目的地开车游荡，无意中载了个醉酒的白领，对方硬塞给他一百块钱。那晚之后，程沉注册了司机账号，开始在失眠夜里接单。

　　"至少比躺着数羊强。"他对心理医生这样解释。

　　系统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新订单：城东大学到城南学生公寓，预计车程25分钟。

　　程沉发动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在封闭车库里回荡。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五岁。白天在公司，他是年轻有为的"程总"，三十岁就带领团队完成B轮融资的创投新贵。没人知道，每个夜晚他都像具行尸走肉。

　　城东大学正门空荡荡的，只有保安亭亮着灯。程沉降下车窗，十月的夜风带着凉意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向这边跑来，蓝色卫衣在路灯下格外醒目。

　　"尾号7283？"程沉问道，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沙哑。

　　女孩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带进来一股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师傅，能快一点吗？我们宿舍十一点半关门，现在已经锁门了，我跟宿管阿姨说好了一点前回去的。"

　　程沉从后视镜打量这位乘客——十八九岁的样子，扎着乱糟糟的高马尾，脸上还带着舞台妆的痕迹，亮片在眼角闪闪发光。她怀里抱着一个帆布包，上面印着"摇滚不死"的字样，已经被洗得发白。

　　"系好安全带。"程沉提醒道，踩下油门。

　　车子驶入夜色，仪表盘蓝光映照着女孩疲惫却兴奋的脸。"今天真是疯了！"她电话里分享着今日的历程。"音乐节彩排拖到这么晚，我手机都快没电了。"

　　程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司空见惯了各色乘客，冷漠得像个机器人。车载音响正播放着肖邦的夜曲，钢琴声如流水般填满车厢。

　　突然，后排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
　　"哇，古典乐！"
　　女孩突然前倾身体，"你也喜欢肖邦吗？"

　　"随机播放的。"程沉撒谎了。——程沉上周刚安装的音乐诊疗APP，正通过瞳孔追踪分析他的情绪波动。后视镜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在算法解读中呈现"潜藏创作冲动"的深蓝色。

　　"我是学音乐的，主修声乐。"女孩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淡，"今天我们排练了《夜空中最亮的星》，不过改编成了摇滚版。我是主唱！"

　　程沉瞥了一眼后视镜，正好对上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那种纯粹的兴奋让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大学时代他也曾组过乐队，玩过摇滚。后来呢？后来父亲一句"不务正业"就终结了那段短暂的音乐梦。

　　"要听听看吗？"女孩不等他回答，已经轻声哼唱起来。

　　她的声音清澈中带着一丝沙哑，明显已经唱了一晚上，却依然充满力量。程沉惊讶地发现自己手指正跟着节奏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当女孩唱到高潮部分时，她故意破音，然后哈哈大笑："现场我会唱得更好，今天嗓子哑了。"

　　"很好听。"程沉说，这三个字脱口而出，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真的吗？谢谢！"女孩的笑容在后视镜里绽放，"我叫林晓阳，大一新生。你呢？"

　　"姓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职业司机，晚上睡不着出来跑跑。"

　　"失眠啊？"林晓阳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像是切换了某种模式，"我妈妈也失眠，她说听着雨声会好一点。我有收集各种雨声的录音，要不要传给你？"

　　程沉的手指微微收紧。一个陌生人，竟这样轻易地看穿了他的困境。"谢谢，不用..."他不知该如何拒绝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

　　"没关系，我懂。"林晓阳靠回座椅，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有时候人就是不想被帮助，对吧？"

　　这句话像箭一样射进程沉的心脏。他白天刚在会议室里拒绝了合伙人的度假邀请，用的几乎是同样的措辞。这个女孩的敏锐让他措手不及。

　　红灯亮起，程沉转头看向后座。林晓阳正望着他，目光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奇特的理解。她的眼睛在夜色中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睫毛上还粘着几颗没卸干净的亮粉。

　　"你看起来好累。"她轻声说。

　　程沉猛地转回头，绿灯已经亮起。他踩下油门，仿佛要逃离这个看穿他的女孩。"职业习惯吧，做投资的总是熬夜。"

　　"投资？那一定很刺激！"林晓阳的声音又恢复了活力，"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盯着大盘喊买进卖出？"

　　程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没那么戏剧化。大部分时间是看报表、开会和喝咖啡。"

　　"听起来好无聊。"林晓阳做了个鬼脸，"我宁愿唱歌唱到嗓子哑。"

　　又是一阵沉默。

　　「程师傅会弹吉他吗？」后视镜里的林晓阳突然发问，指甲敲打车窗的节奏恰是《加州旅馆》前奏。程沉方向盘打滑，轮胎在减速带发出刺耳摩擦声。

　　这个动作暴露了秘密。2013年深秋，他曾在三里屯酒吧用这段solo救场，当时张明还是贝斯手。记忆如暴雨倾泻，程沉突然摇下车窗，对着呼啸而过的夜风哼出副歌。

　　“以前也学过一段时间，现在很久不碰了”

　　“很酷哇，理工科又有艺术细胞。”晓阳回答道。

　　车子很快驶入学生公寓区，林晓阳指着一栋亮着灯的灰色建筑："就是那里！宿管阿姨还等着，太感谢了！"

　　程沉将车停在公寓门前，一个中年女性正站在门口，双臂交叉，一脸不耐烦。

　　林晓阳掏出手机准备付款，突然惊呼："啊！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她慌乱地翻找钱包，"我现金不够..."

　　程沉摆摆手："算了，没多少钱。"

　　"不行！"林晓阳坚决地说，开始在包里翻找，"有纸笔吗？"

　　程沉随手找出便签本和笔递给她。林晓阳记下程沉的姓名电话，同时快速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把纸条塞给他。"这也是我的微信号，明天充上电就给你转钱。"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小，"或者...如果你晚上又失眠想找人聊天，也可以打给我。我经常熬夜写歌。"

　　程沉接过纸条，上面除了电话号码，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他还没来得及回应，林晓阳已经跳下车，回头冲他挥了挥手："晚安，程师傅！不，程先生！谢谢你的顺风车！"

　　看着女孩跑向公寓的背影，程沉将纸条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他重新发动车子，发现肖邦的夜曲已经播放完毕，车载音响自动跳到了下一首——U2的《With or Without You》。这是大学时代他最喜欢的歌。

　　程沉调大音量，摇下车窗，让夜风灌进来。奇怪的是，此刻他不再感到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后座上残留着松节油和廉价香水的气味，还有一丝青春的躁动，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他黑暗的夜晚。

　　手机导航提示他右转，但程沉直行了。他还不准备回家，也不准备再接单。今晚，他想多听几首歌，多吹一会儿风。也许，只是也许，他会试着拨通那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