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相泽言 ...
-
“开学就来个实训报告，惨绝人寰啊～～～”桃子用无限延长的波浪音声泪俱下的控诉着教授的无理行径。
她整个人像个软体动物靠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宫，你暑假去俱乐部实习还真是明智，你要是抽中了运动康复那一块不是正中你下怀。早知道我就不去新加坡玩了…怎么办呀，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面不改色的从包里掏出五张宫侑的签名照，放在桌面上点了点，“哦，这样啊。”
“哇塞！”桃子瞬间满血复活，捧着那五张签名照向我投掷感恩的目光，我看着桃子对自己满眼星星，有些抵挡不住，身体下意识往反方向侧了过去，“没必要吧。”
“可是宫选手真的很帅！”
我眉毛一拧，心觉这小丫头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有够差的。
“怎么样怎么样，在msby实习的感觉怎么样？”
我撇了她一眼，转过头盯着前面老师正操作者电脑准备抽签分题，我的心思不在阿桃的话题上，自然而然一些话不过脑子就说成了瞎话。
“爽啊。”天天给他们扛大腿，我的竖脊肌酸爽的不得了。
“那宫选手本人和照片哪个更帅啊？”
“没差别。”我对宫侑没有审美，尽管从小到大，周围对他外貌的夸赞不绝于耳，但是他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活着打排球很厉害的男性人类而已，仅此而已。
“那宫选手的金发是不是真头发呀，他从高中就一直漂，真的没有用假发片吗？”
“早掉光了，他偷偷去植了发。”
“嘶…话说，你和宫选手……”
“是老乡。”在她说出完整疑问前，我堵住了她嘴。“在兵库，宫是大姓。”
桃子恍然大悟，没有再追问什么。
光看相貌的话，在这个学校里，除了濑川和他身边一些亲近的人，没人会发现我和宫侑的关系。在兵库的时候地方小，走三步就能遇到一个熟人，藏不住我和宫侑的关系，我确实沾到了宫侑的名气带给我的好处。那些数不清的羡艳和围绕也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叨扰。
我并非刻意隐瞒什么，只是我希望在非不可抗力的作用下，我可以保持着过完不被大众注视，清静的四年大学生活。尽管我认为自己的生活不存在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可是一旦我的生活被暴露在网络上，我的一举一动，我的一言一行，都是带着宫侑的标签。人们在提起我的名字前，会先想到“宫侑妹妹”，他们带着放大镜窥探我的生活，审判我的道德，一旦被发现了错处就被喧嚣呈上的舆论席卷，诋毁我的家人。
我不能因为自己影响到宫侑。
“宫，你好像有点紧张。”桃子发现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报告抽签上的时候十分脸臭，问得小心翼翼。
见我没回答，她继续说，“看来是了。诶，哪个题目你最不想抽到啊？”
“只要不是儿康那块就行。”
桃子扫视了一遍投影上的课题，关于儿童康复的选题有四个，其中一个是我最不想抽中的自闭症康复。
“你和你侄女关系不是很好的嘛，你不是应该很擅长和小孩子相处。”
我立刻驳斥，“我只喜欢自己家的小孩。”
世界上不会有再有第二个宫清这样聪明又可爱的天使宝宝，我无法复制出同样的耐心给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又哭又闹的小孩身上。成年人尚且可以沟通配合，可小孩根本听不进道理，而自闭症儿童更是一个情绪化，摧残大人精神力的存在。
我死也不干！
说话间，教授启动了抽签的程序，而我的灵魂也终于在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自闭症儿童家庭干预模式的构建与实施效果研究】那一栏时抽离了我的身体。
已死，勿扰
教室里哀嚎遍野，教授双耳不闻笑呵呵的收拾起电脑和教案，“今年冬季国家队来我们系招康复实习生，一共五个名额，你们这次的报告是重要的参考，做得好的话我会推荐你们哟，加油啊孩子们。”
“诶——是哪个项目的呀！”
教授想了想，“一共有三支队伍招人，女子体操，男子游泳，还有男子排球。至于招入后进哪支队伍，就是随机分配的了。”
我一口气回魂，还能活。
-
相泽言
男，十四岁，三岁时确诊中度自闭症。四岁进入特殊教育机构，同时开始康复训练。在刚开始的一年内，只教会仿说发音。2-3个字，必须老师辅助一字一字的带着，一直没办法独立说话，在家日常教他说话，孩子也不学。生活中还分不清爸爸妈妈，机构学的东西在生活里都不会自主用出来，只有在机构的老师陪伴下才有内容出来。
当时的他没有同外界任何眼神交流，也不会像正常小孩一样模仿，没有自主语言，无法独立说出认识的人或物品。
在经历长达五年的引导和康复训练后，九岁的相泽言能听懂日常生活中全部的语言，并沟通。他能准确表达心情，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想吃什么，哪里痛不舒服，会谈条件讨价还价。会自己脱穿衣服；脱穿鞋子；刷牙；洗脸；独立上厕所；吃饭；喝水；偶尔要求想自己睡觉并能自己关灯关门盖好被子独立睡着。
而在这一重大进步的背后，是相泽太太巨大心力的付出，是五年四千万円。
巨额的学费和康复费用拖垮了相泽一家，相泽言自确诊自闭症以来，相泽太太离开他最长的时间不超过半天。而相泽一家的支出全靠相泽先生的工作。在长期的经济压力和相泽言反复的情绪失控和难以教化下，相泽夫妇心力憔悴，相泽先生做了逃兵，撇下妻儿独自一人离开了东京，斩断了与他们的所有联系。
在相泽言十岁时，因为难以再负担高昂的康复费用，相泽太太选择退出机构，开始进行家庭干预。
我快速翻阅了一遍相泽言的病历资料，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从他最近一次的评估来看，他社会化程度还算可观。
这次的实训和我一样抽到自闭症康复课题的还有四个人，儿康教授带领我们来到一所自闭症公益干预组织，
这里能免费接纳困难家庭孤独症患儿，提供三个月无偿康复训练和社会融合活动。
我们由五个组织里的带教治疗师分配进入最新一批招募进来的五个不同的自闭症家庭，进行三个月的实训。
我接手的相泽言，是这批病患里年纪最大的孩子。
在我的人生规划里，我一直都明确自己将来从事的一定会是运动康复，儿童康复我想都没想过，而面对不可避免的实训，我的不情愿就犹如螳臂当车，于是我不得不给自己做了好几天的心理建设，这个实训只是我进入国家队实习的敲门砖，是我的绩点，这么想着这个孩子在我心里的形象变得可爱多了。
给我做完基本情况介绍的水原医生“啪”地将文件夹一合，抬起头最后提醒我一点，“见到患者不要同情心泛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说，自闭症又死不了人，相泽言能吃能睡能说话，智力正常，已经好过大部分心智障碍儿童更是别说患上不治之症的那些人。何况做康复的也不会面对手术台上的生死一线，生离死别。他们家除了经济困难…当然，我的经济也很困难，与其心疼别人，不如心疼自己。
我应声点头，扯了扯嘴角，“我没什么同情心。”
水原老师念过四十，体态丰腴，从事儿童康复已经十余年。从见面到完成基本情况介绍，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行事相当利落。
她转身，“走吧。”
我以刻板映像想象过很多次这个孩童的样貌，或许哭闹时狰狞或许邋遢的度日，直到我们叩开相泽家的门，相泽太太牵着相泽言的手出现在客厅时，我不由得怔愣了几秒。
他是个面容相当清秀的孩子，白白净净的很是好看，衣着干净得体，虽然他始终没有和我们有任何对视，眼神一直在看别的方向，可他却安静乖巧的站在我们面前。可想而知相泽太太在他身上倾注了多少的爱。
水原老师一改刚刚的严肃，带着亲切的笑意和相泽言打招呼，“你好，我姓水原，你可以叫我水原老师。”
相泽言照葫芦画瓢，“水原老师，你好。”
可以说话，但吐字不清晰。
水原老师继续引导，“那我可以怎么称呼你呢。”
相泽言仍然躲避对视，一昧地重复着自己的小名，“言言，言言，言言。”
一旁的相泽太太解释道，“家里头都叫他言言，他听惯了，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也教过他很多次他的大名，他会说但是他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叫言言。所以这么多年了，就一直这样，改不过来了。”
相泽太太的目光挪到了我身上，“这位是…”
水原老师介绍，“这是我的助教，接下来三个月她会同我一起给言言进行康复训练。”
我微微欠身，“相泽太太你好，我姓宫，今后……”
话未说完，我便听见相泽言清晰的叫了我一声，“姐姐。”
我停顿的瞬间，看见了相泽言的眼睛，明亮又纯净，像纯白雪山下明镜般的湖泊，倒映出我的惊愕。
-
和相泽言的相处没有我想象的困难，相泽太太的家庭干预落实到每一处细节，比如早上起床，相泽太太会让相泽言复述一遍洗漱的流程，在外出的路上看到一朵漂亮的花，会引导他说出内心的喜欢以及是否想要。这个过程需要耐心的重复很多次，相泽言才能勉强记住花的种类，相泽太太不厌其烦。
我总是能想到宫清。
从嚎啕大哭的婴孩成长到活蹦乱跳的幼年这期间，每天都在被引导着认识新的事物。这个是爸爸那个是妈妈，黄头发爱臭屁的是叔叔，胖嘟嘟的学生头是小姑，这个是梅子饭团那个是金枪鱼饭团。见到长辈要礼貌问好，饭了错要及时道歉，过马路很危险小朋友要手拉手一起走。这些点点滴滴日积月累的教化构成了如今八岁的宫清。
八岁的她活泼充满能量，每天有使不完的牛劲。爱跑爱跳爱摸高，被宫治送去了排球俱乐部训练耗尽体力后回家才愿意老实休息。可这样日常的，平凡的生活不是所有孩子都能拥有。
九岁的相泽言不懂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需要道歉，他也不知道遇见某一个人为什么需要问好。妈妈教了他好多遍你好和对不起，可是下一次他还是会忘记。就像他终于认识了爸爸妈妈，而最后爸爸却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他向妈妈问了好多遍爸爸在哪里，他觉得妈妈也会忘记，因为妈妈总是回答不了关于爸爸的任何问题。
十四岁的相泽言喜欢说烦死啦烦死啦，他没有具体指代的某一件事，但这个口头禅在康复训练的时候出现的频率格外高。当他不再能够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就会摆摆手不断重复烦死啦烦死啦。
面对相泽言的多次不配合，我面如死灰，只能在心里同步高呼，“烦死啦烦死啦！”
相泽言有每天去公园散步的习惯，他走路很快从不等人，我需要疾步才能跟的上他。陪伴这件事，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我每天的生活三点一线，白天学校上课，晚上去相泽言家，下训回公寓赶报告，顺便点开“安藤教授抽签受害者联盟”聊天群检阅一下另外四位的“悲惨遭境遇”。
【他躺在地上哭了两个小时，我都想跪下给他磕头了！】
【一个月了，他怎么能分不清饭和狗粮，今天又拿狗碗里的东西往嘴里塞了…】
【一天惊叫八百遍，我都要神经衰弱了…】
【能干儿康的都是神人啊】
【谁说康复不死人的，他妈的干儿康的一定是康复师先死！】
果然，人类的不幸具有相对性，看见群里成员的叫苦连天我心里舒爽了不少。
由此可见，我的时间满到连【佐久早一条消息都不给我发】的抱怨都没时间想，这三个月我的终极目的就是写出一份满分报告拿到教授推荐的名额，我几乎进化掉了睡眠，将夜间的全部心力投入到撰写这份报告上。拿出我宝贵的一个小时陪他无意义散步根本不可能。
我拒绝了水原老师的提议，我说我没空。
水原老师嘴角一撇，镜片精光一闪，拿出实训手册准备写下今日评语，我迅速的抽走了她的手册，讪笑着答应，一切都好说。
“可是这样全方位渗入病患的生活，很难不产生同情吧。这不是很矛盾吗？”
“不矛盾啊。你只要把这件事当成你作为治疗师必须要让患者有所改善的任务，而不是成为拯救他们人生的英雄。”
“过多的同理心只会让你痛苦。”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个社会的苦难太多，而你的能力太少。”
好吧好吧，现阶段而言我确实只把他当做需要完成的一项任务。
相泽言喜欢嗅花坛里的花花草草，他喜欢把耳朵贴在植被旁边听他们讲话，也许他是个天才，能联通我们这些麻瓜不知道的世界。
他轻快的踏在被金黄的银杏铺满的草地上，我麻木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低头围着同一颗银杏绕圈，明显的刻板行为。
兜兜转转十分钟，终于找到了四片合适的银杏叶，将他们的炳拧在一起合成了一朵“银杏花”，他将这朵花送给了我。
“姐姐，很好看。”
“是的，这朵花很好看。”
“姐姐和这朵花，都很好看。”
秋风缱绻，我清晰的听见被吹起的落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为什么要做一朵银杏花，因为相泽言记得妈妈教过他，公园里的花不能采摘。
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颗树，因为在相泽言的观察里，这棵树是全公园长得最高最茂密的银杏。
我想到了宫清，下次回去我应该好好抱抱她，谢谢她能够健康的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相泽言记不得大大小小的节假日，他只记得妈妈的生日和自己的生日，这两天可以吹蜡烛吃蛋糕。巧合的是，我和他的生日是同一天。
我觉得，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人应该有更多的好运才对。
相泽言一周三次会拿着排球去附近的社区运动馆颠球，他从来只做这个动作，而且专注力极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忘记时间，长时间的颠球让他的手臂满是淤血他也不知道疼痛。相泽太太试图让他尝试学习别的动作，会遭到相泽言的强烈反抗，进而情绪失控，在体育馆里大喊大叫。不少人纷纷围观，指责不正常的孩子就别带出来玩。
相泽太太反复向周围人道歉，对不起是她这些年来说得最多的话。
我不得不就地转移开他的注意力，“言言有喜欢的排球队伍吗？”
相泽言声泪俱下，点头说有。
“那可以跟我说说吗？”
他开始思索，刚刚激动的情绪逐渐缓和依然抽泣不止，“嗯…在大阪。”
“大阪？那支队伍是大阪的队伍吗？”
“嗯对，佐久早选手很酷。”
我心里一惊，抓住了转机，“那看过佐久早选手的比赛吗？”
“电视里…看过。”
“他在比赛的会做什么动作？”
“他会发球，接球，扣球。”
我继续引导，“很酷不是吗？言言你不想学吗？”
“想。可是我不会很酷。”
“让很酷的佐久早选手教你，你就也会很酷啦。”
他黯然的眼睛亮了亮，“可以嘛？”
“嗯嗯，当然，我向你保证。今年你的生日，佐久早选手会来教你打球。”
“所以，现在把眼泪擦干净，不要大声尖叫了可以吗？”
相泽言不再哭，他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拭眼角的眼泪，然后再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回去，牵起相泽太太的手，“妈妈，我们回去吧。”
我跟在他们身后穿过围观的人群，其中一个青年嗤笑道，“长这么大哭得跟个傻子似的。还要牵着妈妈的手，丢脸死了。”
我愠怒着转过身，看向这个身高与我一般高年纪相仿的青年，“你好，我擅长做成人康复，你来找我治脑瘫的话，我给你打折。”
_
其实，就算佐久早昨天不联系我，我也会主动联系他，因为我给相泽言做了保证，一定会让佐久早教他打球。正当我对于怎么邀约这尊菩萨一筹莫展之际，佐久早率先给我发了约饭信息。
可是事情的发展偏离了轨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软瘫着在床上身体呈现一个【大】字。
懊恼改变不了我和佐久早再次交恶的现状，我裹在被子里滚来滚去，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发生的对话，以及他的态度有没有什么细节是我没有注意到的。
结果是，没有。
佐久早的话，我句句有回应，句句踩在他的雷点上。
最后我认命似的决定了最终方案：服个软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相泽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