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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圣诞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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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夜的月光缓缓淌进轻音社活动室,将墙角堆积的纸箱镀上一层静谧的银霜。田野蹲下身,指尖抚过杂物堆最上层那件叠得方正的黑色短袖,领口褪色的“EDG”刺绣泛着毛边,袖口残留的红木气味却依旧鲜活——这是明凯大二那年乐队定制的演出服,后背还印着“CLEARLOVE”的烫金ID。几天前李汭燦发来消息说有东西给他,到轻音社才知道是把明凯的旧物整理好了想一并交给他。田野当时也没想着问问明凯本人的意见,只匆匆回了句「留在轻音社当纪念品更好」,此刻却鬼使神差般拎起这件旧衣。
「走吗。」李汭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田野回头望去,惊讶地看见难得空闲的韩国人一身板正的黑色大衣,头上却烫了个不得要领的锡纸烫,再加上脖颈间挂着的泛着微弱冷光的贝斯拨片项链,颇有些“乐队文青”的味道。
——像是特地为了看这场演出做的打扮。
田野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张了张嘴还是没对李汭燦的穿搭提什么建议,只是把衣服轻轻叠回原处,「走」。
SNAKE的演出排在暖场环节,几个人登台试音时livehouse里的灯还没开全,黑咕隆咚的小场子里只零星站了几个凑热闹的观众,大多也在低头玩手机,明显不是冲他们来的。
田野和李汭燦自然很轻松就占了最前排的位置,借着舞台光看到曾湛然跟着工作人员忙前忙后,替新人主唱调麦架的动作跟照顾亲弟弟似的。而主唱本人此刻正局促地站在鼓手黎光维旁边,紧张地点头如同捣蒜。
演出即将开始,田野的目光却猛地投向被一束顶光照亮的侧幕——上一秒李炫君整个人几乎都隐在阴影里,可是让他一顿好找。这人此刻正蹲着拨弄合成器上的按钮,刘海用粉色的小发卡随意别起,露出泛红的耳尖,衣服也是个人特色十足的一件痛衫,反而那位新人主唱身上却穿着SNAKE的定制演出服,而且怎么看怎么像是李炫君原来穿的那件。
临近演出开始的时间,田野看着李炫君欢快地蹦起来冲鼓手比了个手势,鼓手随即扬起鼓棒向调控台示意,紧接着,熟悉的前奏响起,但可惜的是这次节奏吉他的部分是放的预录,想也是因为杨藩没上台的缘故。
不出意料的,这位新人主唱在他第一次演出的发挥堪称灾难。田野皱着眉听着这小孩接连不断的跑调与破音,感觉除了拍子没掉之外完全找不出别的优点可夸,身旁的李汭燦听着听着甚至不耐烦地“啧”出声,台下的观众眼见着要反被这暖场赶客了。
不知是被现场的低气压氛围刺激到了,抑或是本来就有的设计,在原定间奏响起的刹那,乐曲前半段中还在按部就班走旋律线的李炫君忽然抬脚踩上返听箱,叼着粉紫色的吉他拨片先是来了一段速度极快的点弦,然后再加上拨片混拨,双手的手指都在琴颈上极速飞掠,串成流星拖尾般眼花缭乱的光轨。
「这个混拨......」李汭燦听着听着忽然倾身靠近,温热呼吸刷子般扫过田野耳廓,「耳熟。」
田野不大懂吉他指法,但也明显听得出这版的编曲相较于他们常演奏的版本做了不少花哨的改动,像是刻意提升主音吉他的存在感,反而尽可量削弱主唱的人声部分。至于“耳熟”是在指什么,李汭燦并没有继续解释,只是沉默地盯着台上吉他手绚丽的指法,目光灼灼。
间奏刚好结束,当李炫君侧头与黎光维对视的瞬间,鼓手镲片的震颤猛地变得绵长,贝斯低频如深海暗流漫过观众席的喧嚣,可田野却更细心地捕捉到年轻主唱握着麦克风架的手在微微发抖。正在此时李炫君突然旋身逼近立麦,运动鞋碾着满地彩带碎屑,在副歌最高潮处替那小孩补上一句——
「我想要属于我的星空!」
极清亮的高音仿佛流星划开夜幕,台下紧跟着响起几声赞叹的惊呼。田野慌忙间掏出手机想录下这久违的画面,但可惜李炫君并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只是转了个圈又回到吉他手的点位上。
第一首曲子演奏完毕,就到了经典的乐队自我介绍环节。田野只听过一次SNAKE的自我介绍,就在高一暑假那次演出上,但几个成员把闲谈聊成多口相声的操作他依旧记忆犹新,尤其李炫君开口就称自己是“越南翻译”,把身后的越南人本人都逗乐了。
「大家好,我,我是...」新人主唱磕磕绊绊的声音把田野的思绪拉回台上,「主唱黄琛...」
这小孩儿看着快要晕在台上了,田野暗暗叹了口气,为SNAKE下一首曲子的表演效果捏了把冷汗。李炫君似乎也看出来这位新人的紧张,自我介绍的时候特意补了一句说希望大家多鼓励我们主唱。但他不说这句还好,鼓励的话音未落,台下有好事的就喊起来,甚至带动了场里四周零散的响应——
「吉他手来唱吧!」
李炫君的脸色瞬间冷下来,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又朝台侧的灯光师示意。下一刻舞台骤暗,《失效》的前奏涌起,51Tele发出困兽般的嘶鸣,与黎光维的鼓点缠斗在一起,彻底掩盖了台下的窃窃私语。
一曲终了,在欢呼声浪中,田野看着李炫君沉默地弯腰拔效果器线,曾湛然和黄琛前后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下台了,只有黎光维攥着鼓棒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旁,伸手拽住他手腕的力度大得让麦克风架都晃了晃——
「你要逃到什么时候?」
返送音箱漏出的质问惊起台下的小片骚动,田野刚要退场也被这话猛地定在原地。但李炫君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甩开手匆匆抱着吉他冲下舞台,不留神琴头在立麦架上擦过,金属震颤的余音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裂痕,黎光维见状扔下鼓棒三步跨两步追了上去。
田野下意识跟着冲下舞台侧梯,贴着墙根绕过狂欢的人群,终于在消防通道口瞥见两团颤抖的影子——黎光维把李炫君逼到角落,鼓手粗粝的掌心贴着对方后颈,像在按住一尾挣扎的鱼。
「你明明能唱...」越南人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为什么...」
李炫君突然笑了,嘴角扯出的弧度像道未愈的伤疤。他拽过黎光维的衣领,近乎凶狠地咬上对方的嘴唇。直到远处观众席的欢呼声透过墙壁传来,他如梦方醒般后退半步,将自己从这泄愤的吻中猛地抽离,「…对不起。」
田野倒退着缩回阴影里,后背贴上冰凉的消防栓,手中没送出的红茶拿铁早已凉透。通道深处的声控灯渐次熄灭,将最后一丝光线也吞没。
回寝室的路上雪渐渐下起来,路灯映出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每一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田野不可抑制地想起高中寒假时,每逢雪夜,李炫君总会裹着臃肿的白色羽绒服,拉着自己跑到公寓天台的蓄水箱后面。月光在生锈的栏杆上流淌成河,而李炫君抱着他那把橙红色的吉他,把所有曲调都唱出摇滚的味道——
今天也是雪夜。
在风雪的呜咽中,田野像有感应似的拐进了宿舍楼顶的安全通道。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前,《Amazing Grace》的歌声同今夜的月光一起从门缝悠扬地流出。田野不觉听得痴了,他止步在门口,扶着铁质门框,任由指尖被金属的寒意浸透——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歌声,李炫君的嗓音像被雪水浸过的琉璃,唱出口的每个音符都带着凛冽的纯净,仿佛教堂彩窗透过的第一缕晨光。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天台的风裹挟着远处江轮的汽笛声,将李炫君最后一个尾音吹散在夜色里。于是田野推开门,看到他坐在空调外机上,膝头横着今晚刚刚大出风头的51Tele,琴身上映着高楼的霓虹,仿佛流淌着星屑的河。
听到脚步声,李炫君猛地回头,看到是田野便放松下来勾起了嘴角,只是手指还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头蛇纹,「田老板要不要点歌?私人专场,合唱价八折。」
玩笑话裹着白雾飘散,却依旧掩不住李炫君蜷缩的指尖。田野跨过积水的检修口,站定到他面前,语气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急切——
「为什么把《虹·夏》交给连音准都找不到的人?」
江风忽而变得湍急,吹乱了李炫君的刘海。他低下头调试根本不存在的跑调琴弦,拨片在弦上刮出细微的杂音,「不好吗?我更喜欢弹吉他。」
「不一样,」田野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那原本是你的歌。」
「是SNAKE的歌。」
李炫君简短地回答,又低下头用指尖在琴弦上拨弄。田野却突然想起高一暑假前,李炫君刚刚加入乐队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吉他蜷在椅子里,唱完自己写的第一段旋律后,托着下巴冲他笑得开朗极了:「等这首歌写完,你要第一个听完整版!」
「可是当初——」
「田野,」李炫君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眶霎时打断了田野所有想要继续追问的想法,「人要学着接受计划外的人生啊。」
不远处商业街的LED屏正切换到了圣诞颂歌,欢快的旋律被夜风撕成碎片。李炫君叹了口气想要起身,田野却突然紧挨着他坐下,伸手按在他的膝盖上,「那再唱一遍刚才那首可以吗,我想听。」
「清唱很贵的,田老板—」
「用你欠我的十多杯奶茶抵。」
李炫君怔住的瞬间,田野已经抽走他怀里的吉他。琴颈残留的提问顺着掌心缓缓爬上来,直烫得他喉头发紧。
没有琴弦阻隔的歌声响得更加锋利。李炫君面向闪着微光的江面,双手撑在锈蚀的栏杆上,脊背弯成一把蓄力的弓。当他唱到“was blind but now I see”时,隔壁楼某扇未关严的窗户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掌声,紧接着是一束微弱的手电灯光向他的位置打过来,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应援。
「...田野你看,」李炫君转身时眼眶泛着水光,嘴角却高高扬起,「观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