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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我的婚期定在腊月十五,越临近日期,越发控制不住散落一地的烟头。

      赵萍的预产期在明年正月,家里顾着小孩,把赵萍接了过去养胎。她原本城市出生,也许多有不适,跟我通话并没有说过什么不满。

      我这边手上还有点后续要处理,给她转了点钱,说好再过几天就回去。

      几年积蓄见增,跟家里的关系逐步缓和,婚事的布置安排都是父母在操手,到底断了根还连着血,赵萍也不用去费心。

      她是个很坚强的人,自恋爱期起,我从未听说过她有什么抱怨。关于婚事,我也问过她的意见,她只是摇头,说一切看我的安排。

      她父母那边对我和她的婚事意见很大,我原先去拜访过一面,之后再也没联系过。

      进了我家,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

      这几年我重新换了工作,公司地点到了市中心。同事的车越开越贵,上下班见到的人也越来越潮流。城市的中心也是商业的中心,这里人的奋斗宗旨不再是为了安稳的生活,而是享受有限的人生。

      我常常惊讶于他们喷薄而出的朝气,对视自己的无趣,总是胆战心惊。

      人实实在在生来就不一样,可是那又怎么样。

      假期的前一天,同组刚毕业的一个后辈请我们小组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我和相邻工位的同事商量带什么随手礼过去。我提出新开饰品店里有些漂亮的小玩意儿,同事不怎么感兴趣,说她喜欢摩托跟滑板,提议我送一些帅气的礼物。

      我似懂非懂,他又说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一些小玩意儿也可以。

      正好我坚持自己的选择,趁着午休时间,下楼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拜托店员打包好。

      我注意到店里有一些建筑物的小挂件,有我熟识的,想着回去给赵萍当礼物。

      她曾经同我分享有关热爱的萌芽,当初的震撼一直支撑她,从一个突然闯入秘境的普通人到在相关领域做出成绩。

      不过自从怀孕,这片土地不再容纳她,我知道她心里海浪般的哀伤。

      如同知晓自己的幸运。

      付好钱走出门,从巷子里过去,走到便利店前停下,摸出空烟盒扔进垃圾桶。

      只有一个店员,搬着梯子摆货,我把礼盒换到左手,腾出右手从柜台拿了一包烟,走到门边的自助台扫码支付。

      走出门,与带着乏味与尘土的风扑面,我避到角落,点燃一根,墙边上的潮湿地带,一棵木枝飘着两片绿叶在风中漂浮。

      不知名的植物在哪都能扎根,而人不过闭着眼睛在水面行走,凭着自欺欺人持续下去。

      不过还是秋日,已经能感受到冬天的瑟缩了。

      等到下班时间,后辈包了两辆商务车在公司楼下等着,除了一位同事需要回家照顾孩子写作业,我们所有人都参加了她的聚会。

      酒店内可以容纳二十人的包间,一进门装饰了许多气球,正中心的气球是happy birthday样式,窗边放着裙摆一般的蛋糕,生日主角正笑着接受同事们给的道贺。

      他们送的那些礼物,外包装刻着耳熟能详的英文单词,我站在人群外层,手插着裤兜,特意往后站。

      总算看到有人赠送手心大小的礼品,我松了一口气。

      可是随着外包装褪去,展示出的精巧,光影折射所带来的光芒,众人惊羡的目光,更是让人难熬。

      我不了解奢侈品究竟有什么避无可避的吸引力,我自己的母亲就算没有金手镯,不也靠自己生下了两个儿子。

      晚上吃没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喝到头昏沉打晃,也就没参加接下去的活动。

      我跟熟悉的同事打到出租回去,车窗没开,侧脸靠着玻璃。

      车辆驶过闹市区,人群吵嚷声音钻进耳朵,我看天沉闷压下来,越来越近,始终没有推据的意思。

      第二天我从酸痛中惊醒,接过同事递过来的水杯。

      “洗个澡再回去吧。”他建议。

      左半边的枕头和被角正好帮我遮掩日光,眼睛从缝隙处痴痴看着布满褶皱的被褥,心里清明得很,过了会儿我们又复原成同事之间的关系。

      洗过澡,把旧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明明回程票是下午三点多,在此刻我突然有了赶不上车的焦躁感。

      “嗯,我先走了。”

      我低着头,把烟点着。关门时候对上视线,我想我们都读懂了彼此的意思。

      回到宿舍,我给赵萍发消息,说自己这边临时有安排,得晚两天才能回去。

      发完她立刻打视频过来。铃声是十几年前大街小巷流传的旧歌,听到整首歌截然而止的尾首,我渐渐缓过劲,蓝白相间的校服仿佛昨日才褪去。

      除了边角一点白色墙壁,她扑在屏幕上,明显的黑眼圈,下垂的眼尾,失去骨骼支撑而瘫软的面皮。

      她越来越像过于庞大,而不得不采用爆破措施的废弃旧楼。

      “又要加班了?要我帮你吗?”

      “不用,就是之前一点疏漏,组里一起加几天。”

      技术的更新换代很快,这里耽搁一点,那里耽搁一点,就什么都赶不上。

      何况从头来学也需要时间。

      桌角盖着一层烟灰,我弯着腰把栏杆上的抹布扯过来,从玻璃杯里倒出一摊水,蘸着擦拭。

      “这几天估计回消息慢,你有事跟妈说。”

      “妈虽然没去过大地方,但是年纪在这,有什么的你还是听她的。”

      “我知道。”

      她始终笑着看我,说月份大了,越来越有当妈的感觉。又提到姑婆婆家里送过来的草鸡,熬起来的汤又香又浓。

      都是老掉牙的话,老掉牙的故事,从我弟出生就开始了。

      她每说几句就要停顿下来,我余光里看得明显。

      可是我无话可说。

      “天气凉,早点睡。”踌躇再三,还是关照一句。

      “嗯,知道了。”语气里的笑意很明显,我现在已经不必去想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受欺。

      就是因为太善良啊,所以才这样。

      她不再出声,好像只要这一句就足够心满意足。

      我翻阅几个月前就拿到手的宣传册,手指不停摸索翻卷上来的折页,一直等她挂断电话,才抬起头。

      假期内又出去几次,同事开车驾驶环岛公路,我们行至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可以喝喜酒的。”

      “等你老婆把儿子生下来,你就有福了。”

      我睨他一眼,从内衬口袋拿出烟盒。

      他蹲下来要给我点烟,我上前一步,拉链蹭着他的上嘴唇。天已经完全黑了,靠着车内那么一点灯光,以及我和他手里的火星。我跟他互相触碰,从唇边索取到更隐蔽的深处。我相信他和我同样感知,整个世界确实是为我们所生,我们不必顾忌任何东西。

      这一场难舍难分维持,凌晨才酣畅淋漓的结束。

      近海的地方,天亮的特别早,昏暗视角下的宽阔海平面,幻想里自己是某片海域上方的云朵,风吹过,飘过去一点,风吹来,又飘回来。

      “等你结完婚回来我们再聚聚。”

      我没应声,疲惫用手撑着太阳穴。

      “回去吧,明天的车票。”

      “后天结婚是吧,要我说啊,你这婚结得挺赶趟。”

      “还好离得远,不用贴你跟前缠着你……多自由啊。”

      他把烟灰抖在地上,我偏开头,躲开他特意吐过来的烟。

      上身什么都没穿,半截光线亮堂照出半个我,心里想的倒是好几年前的事。

      “中午就不一块儿吃了。”

      “这几天别洗澡了呗。”

      我看他一眼,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可我现在并没有什么心思。

      总归是结了婚,念叨的人变多了,以后总比不上现在自在,想到这就没什么劲头。

      我斜靠着窗,耳朵里身后的动静一直没停。

      “生龙活虎得有我这个劲吧。”

      “之前我跟你说那支股票,我怎么说来着,你看看,赚了吧。”

      他抖抖裤带,带着一阵烟味凑过来,我抬手拿着烟往后。躲火星的功夫,嘴里的烟全倒他的脸上,烟头扔出车窗。

      “那你赚了?”我点他。

      他也没恼,半笑半咳嗽,双手抓着方向盘直抖,肩部一耸一耸。

      “哎呦可怜人的,卖早了。”

      “走吧,在这装个屁。”我催促道。

      近水的路段一直走,从汽车到火车,再到汽车,瞌睡时醒时灭。

      很是不安、不满。

      “新郎官回来了啊。”

      “刘娘、赵姑、小姑姑。”

      刚进村口,几个小时候关照我的长辈把我拦了下来,其中还有一位跟我是本家。

      她们坐在高脚凳上,靠着拐角墙壁边。头发都已花白,手肘挎着菜篮子,靠近耳朵的地方,三两根黑夹子夹着,金耳环坠着耳垂,变形的空洞穿梭空气。

      “要抱娃了,得让我们沾沾喜气啊。”

      “这韦家小娃娃肯定像你,小时候嘴甜,会叫人。”

      “还是你妈有福气,双喜临门……”

      一句跟着一句,压根没给我留出空档,趁着几人因为娃娃小名争执起来,我才托笑找到机会往家赶。

      本来出去了,没想过要再回来,哪料想时间替人再续前缘呢。

      站在院门外,大门开着,从前见过的邻里相熟的长辈进进出出,年岁确实出来了,看人的时候依旧是当年的影子,不过是头发白了,步履蹒跚一些,我站在原地。

      家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金玉良缘贴在窗明几净,鲜红海浪拍岸上涌。

      那窗户上的“喜”字,百米远都能看见。

      总觉得现下并非是个好时机,我从路坡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回到水泥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一条花费我青春人生的小径,前前后后走到头,终于彻底索然无味。

      老树倒了,厢屋无踪影,农田卖给异乡人。

      过去失去根基,我变成回忆之外不相干的人。

      手里的烟有点受潮,抽得嗓子发涩。

      想着去找于胡,熟悉的十字路口,脚步怎么都迈不出去。

      正低头跟路边的野草野花垂怜,熟悉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是小语吧,我这年纪大了,看不清,是小语吧。”

      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以前的老村长,手里牵着他孙子。

      “赵爷。”

      “哎。来,初华,叫你韦叔。”

      手里娃娃也就五六岁大,我和他爸同辈,本来也该喊叔的,以前老老小小叫的都是他的官名,习惯了就一直没改口。

      小娃娃不睬他,蹦跳着去够老村长外套纽扣。

      “爷爷,爷爷,我要这个。”

      他小手抓着不放开,老村长驼着背,从外套口袋摸到里侧,摸腾出来指甲剪。那纽扣他抓在手里,继而到娃娃的手里。

      “这个不能吃,吃了你奶奶要骂。”

      “知道啦。”

      小孩蹲下来,把那纽扣放在老村长的棉鞋上,颠来倒去的玩出许多花样。

      老村长的右手臂以前就有点哆嗦,洪水泛堤时候受的伤。

      年纪上来,更明显。

      他颤颤巍巍抬起手,开口说:“正好碰到你了,帮我看看我这手机怎么了,打个电话也没声音。”

      “我看看。”怕太心酸,我忙接过来,映入眼帘字号放大许多倍的页面。

      果然是音量键调低了。

      确认没有其它问题,我把手机放回他的手心,“现在好了,要不给赵姨打个电话看看。”

      “什么?”

      他换了另一侧的耳朵对着我。

      我提高声音,再重复了一遍。

      “哦。好好。”

      几声之后,声音传递过来,我低头看小孩留的那一簇小辫子。

      他摇头晃脑,偶尔对上视线也会冲我笑一笑。

      一代又一代人啊,如同生生不息的水流,在这个星球持续流淌,带走季节,又迎来新生。

      “啊?”

      “你说这个啊,是小语回来了,他给我搞好的。”

      “晓得了晓得了,带瓶酱油。”

      我看他把电话挂断,就准备打个招呼离开。

      他三两下都从口袋路过,好容易把手机放进去,又开口,“你赵姨请你去家里吃饭,来啊。”

      就是猜到这件事,我才想走的。

      “不了赵爷,快结婚了,家里还有得忙,等结完我带赵萍一起去您家。”

      话说得有点快,我生怕他拉着我就走。

      他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哦,那也行,好好的。”

      “来,跟韦叔说再见,跟爷爷走喽。”

      小家伙被一把拉上来,点个头,声音也细细的,“叔叔再见。”

      我朝他挥挥手,“拜拜。”

      看着这爷孙俩走远了,我才回头。

      很小的时候吃过他家几顿饭,恩情是在的,不免看他觉得有点可怜。

      家里年长的拉着小的,日子没有那么轻松好过,都是可怜人。

      我站在原地等了等,等情绪收放好,再抬步离开。

      我的故乡,接纳我的群体。

      赵萍,我的老婆,依附我而被这个群体纳入。

      我和她一生一世生活。

      再次走到门口,站着抽完一根烟,脚底踩着磋磨,内心想着这栋二层楼都是自己的成果,看着看着,那些惶惑也就慢慢全然改变了。

      我进去的时候赵萍正好从里屋出来,看她气色比软件上好,想必妈替她分担了许多。

      “回来了。”

      我点头,看她右手按着身体突出的部位,左手撑着腰。

      “你进屋歇着,我去给妈搭把手。”

      “歇了一天了,出来透透气。”

      她边说边朝我这边走,左手眼见着放下来,身子朝我这边靠。

      烟点燃的瞬间,赵萍眼里愣怔明显。

      那火苗几乎擦着她的睫毛亮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人多,别擦着碰着了,嫌闷把窗户开点。”

      说完这句我就朝外走,踏过门槛赶上有人给我发信息,我能猜到是谁。

      _五:【你家哪的啊,我开车到大桥这了。】

      _【?】

      _【你真过来了?】

      _五:【我宝贝结婚我当然来了】

      _五:【你要不来碰个面?发个定位给我也行啊。】

      回头看一眼赵萍那间屋子,没亮灯,堂屋也没有她的身影。

      家乡的老风俗,晚上有孕不能见电,肯定是妈看着的。

      手机对面似乎等急了,视频通话都拨过来,我连忙拒接。

      _【我过来。】

      发完跟表哥借了车,出村不到一公里就碰了面。

      “啥样啊,你这衣服也没换,我还以为你已经在洞房了呢。”

      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着他开到公园,把车锁了,坐进他车里,他给我把烟点上。

      “这么久没见,没跟老婆亲热亲热,跟我出来?”

      他耸肩靠着我,我低头贴过去,把他手里的烟抢走,吸了一口,按灭。

      “哎,我这……”

      “来吗?”

      “这儿?”

      他手扒着门往四周看,“没人吧。”

      “怕什么。”

      我翻身过去,立刻朝他的脖子来了一口。

      “哇靠,你属狗的啊……”

      ……

      顾念着还算个公众场所,我们没太出格,完事两人靠着椅背,烟雾缭绕。

      “没见过你老婆,有照片么?”

      “没。”

      “婚纱照都没拍?”

      “我这不才回来,哪有闲工夫。”

      “……”

      两个人可能都有点疲乏,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安静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显露出来。

      “你以后不会一心对你老婆了吧。”

      我斜眼看过去,他支起上半身,脸上诚恳得好像真的是一个痴情的男人。

      我哑然失笑,半启唇吐出真真假假的气泡,“又不是女人。”

      虽然我自己天然不是爱女人的男人,不过她跟着我,我也不会缺她什么,天底下搭伙过日子,比来比去也就这么回事。

      更何况,我给了她当母亲的机会,怎么算我也没有亏待她。

      还千里迢迢,给她带了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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