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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ull Metal Angel ...

  •   一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我不会去记得他最后的样子。毕竟我是个无多感情的机械人,对于那些空占磁盘的东西,我知道最好的选择是遗忘。

      但是很不凑巧,在转身之前,我看到他的眼睛。它们被设计成浅淡的,明亮的色彩,这颜色是生动的,寓含生命的。它们通着电,发出柔和的光,并不比地球博物馆中展出的天空失色多少。我得承认我并不太坚定。他的眼睛吸引了我,我想我渴望争取更多的机会去从中挖掘点什么。

      我蹲下身去,检查他的头颅。他受伤了。头壳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缝,从天顶延伸到耳际,从创伤的深度来看,他的处理器一定遭到了损害。可能脑内的线路已经错位或者中断,要么是最糟糕的,处理器本身或电源受到破坏——那他就彻底报废了。谁知道呢,新型号的脑电池与体电池是分开的。他们在腹腔里装备庞大但富有效率的生物电池,靠燃烧碳氢化合物来提供身体活动的能量。

      这挺教人头疼——对处理器的保护措施是周全的,多数情况下,即使外壳造到了损坏,想把一个机械人的头拆开,直取核心仍然非常困难。相比之下打开身体部分则容易很多。——一种为了方便修理而存在的机制。

      但是如果我在他的腹腔内发现了一个庞大的铁盒子呢?要知道,那并不能证明他的电子脑是完好无损的。这种行为很消极,无论结果如何,它使人绝望。当然,如果有的话,我想我可能比较希望另外一个地方的电池也是完好无缺的。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将手指朝头部的裂缝伸了过去。

      二

      “你知道怎么回事,克兰西。你这只见鬼的等权臭虫。是你把他放跑了,是你,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计划的。虚伪的等权论者,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人权。你骗了我,以献身艺术为由让我那个扯蛋的舞台上浪费了三天。就在那三天里,你叫人撬开我家的门缝把他从家里放跑了。如果他从此再不回来,变成了街上那些衣冠楚楚,所谓的自由人。你就再也别接近我周围五百米,不,一千米。我发誓我会把你的屎从鼻子里打出来,你这只恶心的,见鬼的,吃大便的等权臭虫!”

      罗斯安杰•特普洛希紧斯揉着他发红的眼睛。在他过去的两天里哭了,因而声音沙哑难听。在他对朋友大肆攻击时,这种声音创造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歇斯底里。两天来他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只想哭。他觉得焦虑,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毁坏了,没有一丁点希望。因为他的机械人失踪了。

      如果罗斯安杰的头脑稍微清醒点的话,他就会知道自己的推测完全不合逻辑。器械人艾瓦是他的管家兼照顾者。自从十年前他父母遇难死去后,就一直在打点他的生活。如果艾瓦想要离开这所房子的话,他根本就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同意或帮助。他有钥匙,也有驾驶资格。原则上,他可以去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这些权利都是罗斯安杰给他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后悔。

      他心里觉得痛苦难受。他和艾瓦相处了十一年,从一个郁郁寡欢,不善与人接触的自闭孩子变成了演技还算过得去的话剧演员。自从他的父母去世以后,艾瓦是最了解他,他愿意亲近的人,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值得他爱护。他没办法想象,离开了艾瓦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他发誓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艾瓦希望离开。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艾瓦留下来。

      “停止狡辩罢!谁都知道你是这件事的帮凶。他会离开我完全是你唆使的!你煽动他,给他看那些古怪的书和记录,让他产生离开我的想法。他心里是不情愿的,可是他无法摆脱你的影响!他左右为难,不敢找我商量,怕伤我的心,于是你就变本加厉里给他出谋划策……”

      他和着泪水对屏幕上的朋友大吼。感觉自己的头脑就要爆裂了。他有一种直觉,如果他就这么死去了也许会比较幸福。——他根本不敢设想没有艾瓦以后自己要过怎么样的生活。他表面上虽然在咒骂克兰西,政府和世界。在他的内心里最憎恨的其实是自己。

      他觉得自己一定快疯了。

      三

      “……得了罢,安妮宝贝,事情根本就不像你说的那样。你知道当我发现一个旧型的机械人倒在我的车库门上时,我有多高兴,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才是我愿意对他负责的原因。毕竟这个年代老家伙已经不多了。呵……没错,咱们都是老家伙。仍然活在世上,甚至叫那些妄想推翻等权法案的人狠得牙痒痒。哦,这不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有点担心那孩子的情况。别瞎想,他已经被修好了……总之请你下班后来一躺我家好么,我想他的心情大概不太好。”

      飞车降落在车库内的平台上,车库的门从上方合严。这是辆老破车,年岁至少和我曾为人类服务的时间差不多。很难想象这么破烂的一辆车如果被一个身体笨重的旧型机械人砸上,会不会多一个洞出来。我想我很庆幸自己发现了他,并且没有给警察打电话。这样对我们的心情和生活效率都有好处,至少我不用在事后一丝不苟大冲到法院去起诉他的主人。

      我从车里钻出来,把眼睛凑向车库连接主屋门上的电子锁。在安全系统的作业方面,属于机械人的私人领土和属于人类的运作机制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人类有指纹,而我们则有生产编号。

      进入客厅。他果然坐在沙发上等我,双腿并拢,低着头,手放在膝盖上,坐姿挺乖巧。他的身型不大,白皮肤,蓝眼睛,麦色头发,样貌还是少年。看起来像是哪对人类夫妇的养子。像他这样的机械人应该很少见。并不仅仅因为产生年代的关系——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类不是那种几十年如一日,勇于面对相同伴侣的生物。也许也并不合适于面对。

      我在他对面,拉个矮凳坐下来。庆幸他不需靠炭氢化物提供能源。否则我这间房里还真没有什么能给他吃的。他的蓝眼睛慢慢抬起来看着我,笑了一下,仿佛有些害羞。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他的父母一定把他教育得很好,并且关爱他。就像人类的父母常常对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

      呵……我的感觉没有错。他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四

      罗斯安杰卷着被把身子蜷在床上。他练舞蹈,骨骼修长,为了符合人物形象保持体型,原本就够瘦,现在因为焦虑又瘦了一圈。他的话剧导演朋友正拿着一盘子医院供应的营养套餐强迫他进食。可是他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只留出一对眼窝深陷,充满怨恨的蓝眼睛。克兰西叹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个固执的小子,他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把罗斯安杰一拳揍昏,架到医院去强迫治疗。他有点怀疑这小子因为机械褓母的离开而得厌食症了。

      “安杰,你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艾瓦的——暂时离开对你打击很大。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渴望再见到他的话,你得保证自己活着。你明白么……总之你现在把这些吃下去。吃下去,一点也不剩。”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这只臭虫。你处心积虑地想让我忘掉他。你早就觉得我对他过分依赖,影响我在舞台上的独创性。你想把他从我身边剃除。你在饭里下毒让我忘掉他。我才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你自己写剧本,最喜欢女巫角色。但你的心思比我你叫我演的那些巫婆全加起来还要恶毒一百倍。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不会相信你的……”

      克兰西想起自己晚上和女演员有个会面,直想把罗斯安杰从被子里拉出来,丢到灌满凉水的浴缸里去好好清醒清醒。他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再这么下去连他自己都要不清醒了。

      “谁会怀疑你的独创性。安杰,你的想象力比全Y城的三流剧作家加起来还要出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到过自己和女巫有什么相似之处。倒是你……安杰,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女巫极了。艾瓦才离开四天,造成的结果比你节食三个月努力想使自己变瘦要出色一千倍。但是亲爱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友善,于是尽量让声音显得真诚,而不是充满无奈。

      “尽管我很想要个声音沙哑的女巫。但我不想让我的女巫因为被爱人抛弃而变得如此……”

      “你他妈的说谁被抛弃了!”

      克兰西没说完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他没保持住平衡,被罗斯安杰抄起枕头打翻在地。下一秒,他缓过神来,直觉自己的后脑勺帖着地面,外面凉里面热。他真的生气了。罗斯安杰这个混蛋根本不讲理。竟然打人。他从地上跃起,狠狠抓住床那个混蛋的手腕。大声吼道。

      “罗斯安杰你是猪啊!如果我是臭虫的话你就是屎克螂,满脑子大便。你别忘了艾瓦是个机械人!没错,他会走路,看书写字。会说话,会笑,有思想。但机械人不吃饭。他每天把自己插到插座上充电。他和你不一样,不一样!知道么。完全不一样!你这小子脑子一定有毛病。让艾瓦该哪哪去罢,他离开你真是个明智的选择。但我不会放弃你,至少在我的第一出戏公演前不能缺了女主角。你现在就跟我去医院,教医生好好治治你的这个愚蠢的小脑袋,把里面的粪便都掏干净。”

      “放开我你这只臭虫。你知道什么,你放开我。艾瓦不会离开我的。我要杀了你,臭虫!放开我。”

      罗斯安杰在自己和朋友的手腕间无谓地挣扎着,像是要把自己拧断般地弯曲着身体。

      五

      “现在,好罢,年轻人,告诉我你为什么昏倒在我的车库门上。我需要多了解一点,好送你回家。如果我的认识没错的话,你应该有个家——和人类一起。”

      我在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孩子——也许不应该叫孩子,不过我们彼此都默认了这一点。他显得很拘束,完全不像个经历过半个世纪的旧型机械人。——是的,使用电子脑的机械人是在四十九年前停产的。生化脑时代虽然也有电子脑机械人产生,但完全不为民用服务。我本人从启动开始已经运转了七十年。机械人的生命比人类要长久上许多。我们没有老化,当然,也没有自然的延续。

      我叫他孩子是他看起来比我年轻,不是外表,而是型号。在我赶刚刚被生产的时候,机械人的样貌还是很统一的。我们被设计成为人类提供劳力,所以必须高大,有力,身体富有韧性,面貌亲和。在那个年代,很多人都可以简单地区分机械人和人类——由于样貌和行为的化一,很长一段时间机械人被认为是一种单纯的工具。

      但是机械人是聪明且善于学习的。人类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进一步地开发出针对不同用途的机械人。我想,这个孩子应该就是在那一段时间被开发出来。法律也推动了机械人向人类靠拢的趋势。六十年前,机械人已经获得了相当一部分人类拥有的权利。那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代,尤其是对一个机械人来说,能在那个时代之后产生,是一种幸福。

      我还是回头看着孩子,他不言语。眼睛盯着地面。过了一会,他开始咬嘴唇。他的焦虑表明他的神经连接得非常好。该为此感谢安妮,本城最好的私人机械技师她确实当之无愧。我站起身来从身后的碗柜里拿出杯子和茶叶罐为他泡茶——旧形机械人不需要吃东西。不过以往在人类家庭中生活的经验让我养成了喝茶缓解紧张的习惯。我希望他也有类似的经验。

      我把茶递给他,他握了会,嗅了一些水气,显然开始放松。他就像个孩子,也许正是个孩子。对机械人来说,时间无法改变任何东西,只有自我认知使人变得成熟。所以机械人可以永远都不成熟——只要我们相信自己始终如一。

      “所以……你确定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我一边喝茶一边问道,时间在这时候流动得很平和。我注意到孩子的眼睛在茶杯的水纹间闪烁了一会。片刻过后,他抬头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是的。先生。”

      他的牙齿是瓷白的颜色,并不刺眼。

      “谢谢您。”

      我看到一双蓝眼睛,它们决不比两个世纪前的天空逊色。在那扩展出永无止境的平和波动,仿佛清洌的微风,间中舞动着天使的翅膀。

      六

      罗斯安杰还蜷在床上,不过这一回床被放在医院里。而且再也不裹被子了——他的四肢都被用皮带绑在床沿上,那个四十多岁,满身肌肉的男护士告诉他这是为了防止不良的药物反应。可是当事人知道,根本就没什么药物反应会产生,一切都是为了巧立名目,剥夺他的人身权利。他们先给他注射葡萄糖,等到他稍微有了点力气就给他打镇静剂。他的脑子昏昏沉沉,但他告诉自己他绝不会轻易着了这帮混球的道。

      其实他很想哭,他在所有人都从病房内出去以后开始忍不住掉眼泪。他觉得难过,特别的悲伤,而且孤立无援。克兰西那小子把他撂在医院就去随便和哪个漂亮妞约会。他一个人在白惨惨的病房里,他想见艾瓦,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艾瓦在哪。

      他依旧不爱相信自己被抛弃了,就算他的大脑运转得很理智,还有点昏。艾瓦和他在一起十一年,他们互相了解。他的机械人从来就不是个不负责任,可以一走了之的混蛋。他承认他最近被这个国家修改宪法的事搞的心神不宁。和等权法类似的法案几十年前就有了,它们赋予机械人权利,但还没有谁敢像现在一样承认机械人和人类相等。他不是不能接受人类的主宰地位受到挑战。实际上他崇拜并且欣赏机械人这种“生物”——他觉得他们比人类更完美,尤其是他们体内没有那些丑恶的争斗因子。他只是非常害怕自己会被抛弃。要知道在这之前,艾瓦是属于他的,无论情况多么糟糕都是他的所有物。可是现在艾瓦有权利离开他了——甚至是已经离开他了。

      想到这他的眼泪就怎么样也停不住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催使他将自己风干一样。他不得不承认,他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的示弱能环回艾瓦陪伴在他左右——他的机械人是善良的,如果看得见,绝不会让他如此受苦。可是这种自我伤害在目前的情况下却并不能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获益。当他闭上眼睛,身体一动也不能动,陷入黑暗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绝望侵蚀。渐渐体无完肤。

      “神哪,饶恕我罢……饶恕我罢……”

      他的祷告声在花白的房间内响起。仿佛永远也传递不到他所信仰的神的耳畔。

      七

      整件事情是由维权派的极端份子挑起的。人类——他们非常暴力。其实这种情况我早有预见,机械人是非常平和的种族,我们虽然拥有力量,但绝不以力量去解决问题。但人类就不一样了,人类自他们的祖先那继承了不理智的元素。他们往往被冲昏头脑,犯下不和挽回的过错。我只是没有想到极端份子已经扭曲到如此地步——要知道那孩子是个机械人,而且不具备投票资格。纵使他对维护等权法没有任何贡献,但他至少和修改法案绝无瓜葛。

      也许人们会说这不能怪极端派。他们在等权的教育与赞美熏陶下长大。认为机械人该享有权利是不可违逆的真理。即使对法案的修改只是提议。他们仍认为此举是莫大的侮辱。可是实际上呢?机械人本身并不太关心这个问题。我们相信人类,亦了解人类。遗憾的是人类自己却没有自信。

      于是他们就来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打着正义的旗号,在交通干道上,把他大头朝下,往地上丢。相信他是个机械人,绝对摔不死,顺便给他的父母亲一点教训。我并不惊讶人类能干出这样的事。有时候他们为了显示自己正义什么都能干出来,并且用绝对不把自己逼上死路的狡猾手段。有时候他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甚至不惜做与之背道而驰的事。我不想说这是值得原谅的,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我认为他们值得同情。

      在过去七十年和人类的共同生活中,我的生活里有这样的人类存在。他软弱,无能,口是心非。自私自利,反复无常,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使人感觉到同情。同时又使人憎恶——憎恶,这对机械人来说是多么陌生的感情。我们安于积极平和的生活。我们聪明而富有主见,从来都能找到为社会效力的方式。机械人是不憎恶的。我们没有不安。

      是的,机械人是不憎恶的。我看着孩子的蓝眼睛。这种平和的颜色教我感觉温暖。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眼睛使我着迷。陷入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中我感觉即使有,我也可以放弃所有的憎恨和不满。如果他是一个人类的话,那么无疑是是他的眼睛使我放弃所有的仇恨和无奈。——这也是人类所独有的,他们心灵的闪光,正因为所有邪恶行为中的不可理喻而显得如此亮眼。

      孩子在谈到他和人类的冲突时一直保持着宁静的笑容。然后他提到了他的家庭,与他一同生活的人类。这让他的形象变得高贵。他很清楚他不需要极端派强迫人类给予机械人的权利。他唯一渴望的权利是享受来自家庭的关心,他宁静的生活,和他无外界干扰的世界。

      我听到来自过去的记忆在耳畔复苏。

      八

      “……嘿,你这头猪,你没听见么。我说我找到他了。我认识一个机械人机师。是她在网络上帖出艾瓦的信息。你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有多离谱,那小子在买猪肉的时候被反对修改法案的极端派抓起来给打了。真要命。要不是有位上班迟到的大叔在路上发现了他,把他送去修理,他现在还一声不吭地躺在垃圾桶边上和苍蝇臭虫为伍呢。我说你运气真好……喂……你搞什么啊……我说……操……罗斯安杰你真是头猪。这是好事啊,你哭个屁……”

      克蓝西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盒子里扯出纸巾抵给自己的朋友。他这个人口恶心软,最看不得别人掉眼泪——尤其是他这个脾气反复无常,发作起来教人气得跳脚的恶友。罗斯安杰根本就不理他,用床单把眼泪擦干净,吸着鼻子。一抽一抽地说到。

      “不,克兰西,我一点也不高兴。我现在宁愿一点也听不到他的消息。自从等权法颁布以来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他离开。可是实际上他已经为我服务了十一年,早就超过法律制定的偿还期限了。我可以要求他放弃成为一个自由人。可是那样做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能让他在被揍时无法还手。克兰西,你说得很对……我真是头猪。猪都比我强……可是……上帝啊……我怎么能容忍他因为我的任性受那群混蛋的伤害。我比那些混蛋还不如!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想他变成一个自由人。如果他自由了,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了……天知道,天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接近他……哦!不!克兰西,我完全无法想象,完全无法……让我死了罢。这太可怕了……”

      他说到一半,把头捂在枕头里大哭起来。克兰西看着他,简直不知所措。他猜测罗斯安杰八成是被连日以来的焦虑折磨疯了。这小子平时就神经兮兮的,喜欢没事大吵大闹。这大家都知道,所以就算他闹得再凶也没有人怪罪他。可是你看看他现在是怎么了?简直从狂暴症患者变成抑郁病人了。他想着,罗斯安杰的脑子说不定是哪被烧短路了。

      他挫着手,一副讨好的样子。但是完全不受重视。

      “我说……我已经跟那位姑娘联系好了,艾瓦今天下午就可以通过检修。我也准备给你办出院手续。如果没问题的话……你跟我一起去接他……实际上我想,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也许当面和他谈谈会比较好。”

      他一口气说完,知道对方完全就没在听,于是尴尬地沉默了一会,然后极小声地补上一句。

      “不过就我所知,安杰,艾瓦他并没有离开你的意思。”

      他看到罗斯安杰一边撸鼻涕一边抬起头来,露出几天以来第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

      “你说真的?”

      克兰西抽着嘴角点了点头。

      九

      安妮和孩子聊得很投机,我看得出来他的那双蓝眼睛里有快乐的意思——机械师带来了好消息,他的家人就快要来接他了。我想我是该为此而感到高兴的,我发现了一个受到重创的机械孩子,并且妥善地照顾了他。很快他就可以回到家人的身旁。我想我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我坐在庭院里,这的天空上有一轮人造的月亮。听说他们跟二十个世纪以前地球上人类看到的一样圆。

      人类很善于寻找通路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这是我欣赏他们的地方。比如说月亮。以往一个被称为夏的民族将它的形状与该词本身语言中的意义联系在一起,认为月亮代表了亲人间的团聚。我虽然没有学习过古代语,也不似人类那样具备很多的情思,但对于这种圆满的象征意义,多少可以体知一二。这些是过去和人类一同生活的经历赋予我的。对于过去,我想我存在着很多爱惜之情。

      但是机械人的过去和未来一样,等同无限漫长。也许我们有终结,但这终结却与时间的流逝没有必然关系。如果我去回顾自己的生涯,那么它将只是一些在特定坐标上发生的特定事件。他们的先来后到绝难扭转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甚至是感情,它不是被积累的,而是被不断记录,不断覆盖的。

      它有时以孤独的形式展现,就如同现在。在我独自举杯对月的情境中滋长。奇怪的是我分明是一堆电路与钢铁的集合,却偏能感受到如此富于创造之力与生命之力的情绪。我想这是因为我曾在某些时候被赋于过狂热的感情与渴望。并使他们在黑暗中显得渺小。也许这一切与我的机械身份格格不入,但它们存在着,并且在我的意识中显得合理。

      安妮安排孩子睡下,走到我身后时,我意识到了茶水冷却的温度。她将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体温比人类和大多数机械人都要低一些,却比夜风要温和许多。我转过身去,向下凝视,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当她微笑着说话时,她那善解人意的眼神就微微转动,灵敏而且狡猾。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对么。”

      “不,我只是想到,明天又是探病的时间了。”

      她轻笑一声,随即说到。

      “那么我不该打扰你。”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脚步沉稳,看不出时间的痕迹。很多年后,我的背影会如她一般,沉默在夜色中,不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这些本都是无可厚非的事。人类是人类,机械是机械。也许人类生活的印痕终会消灭,然我们在这世间的所留下的足迹,将恒不会被历史的风沙淹没。

      十

      罗斯安杰在七天的分离后再一次见到他的机械人艾瓦,感觉这场漫长的等待已经超越了一个世纪。艾瓦看起来就像他离开家的那天一样,可是他的心情——他不愿意让人发现,即使是再度抓紧了着他长久牵挂的人的手臂,他的心中的羞愧与不安仍旧多过喜悦。

      人类太善变了,罗斯安杰生平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是个人类。他如此憎恨那些在他的脑内汹涌翻滚,使他变的诡异无常的化学反应。他原本以为艾瓦是他的全部,可是现在他知道了:恐惧才是他的全部,而期待是从恐惧的根端斜长出来的。他的希望一生也逃脱不了不安投下的巨大阴影。

      他把自己的头埋在艾瓦的胸膛。他又一次哭了。这些泪水融合了他的理智与感情,佐证着他所受到的煎熬。他把机械人的手臂抓得紧紧得——以至于如果它们不是钢铁制造,顷刻就会碎裂于他不受控制的暴力之中。他毫无保留,且毫无间隙地把自己的眼泪和呼吸都倾注在机器人的胸膛。仿佛在渴望着溺死于这叫他心安又害怕失去的怀抱中。

      他低声呜咽着:

      “请不要向我要求自由。我怕自己无法承受,你不在是我的所有,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如千亿的他人一般,拥有自己独立的存在,独立的行为和独立的思想。”

      但他没有得到自己所渴望的回应。在他用蛮力紧紧握住的地方,艾瓦恰好地,用罗斯安杰所能承受大最大力量将他抱在怀中。抚摸着他浅麦色的头发。用与其他机械人相比并无特别之处的平凡面孔,露出与其他机械人相比别无二致的平和微笑,柔声说道。

      “您真是个孩子,让人放心不下。如果可能的话,我会让自己永远留在您的身边。”

      罗斯安杰抬起头,浅蓝色的眼睛充满了不能置信的欣喜和错愕。他的机械人如此柔软,全然没有一丝钢铁的生硬感触。感受到微温的手指正为他抹去眼角的泪痕。他从机械人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天使欣然的倒影。

      “给我自由罢。您的恐惧和您的不安,给我与您一同承受的权利。”

      仿佛一个声音从那天使的口中呼之欲出。

      它在说。

      你自由了。

      十一

      医院方面的预测是在午夜之前。但实际上,罗斯安杰比医生的想象生存了更多的时间。

      我坐在病房纯白的墙壁之间,握着他的手。时间的脚印在他皮肤的折皱间横躺。他八十四年的生命之旅,有七十一年与我一同走过。对人类来说,这段时间足够漫长。对机械人而言那只是生涯中的短径。而对相恋的人们,无论是长途还是短径,它是永恒不能足够的时间。

      我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最后的脉搏。从他天空色的眼中,我可以看到安然的闪光。

      在安妮,已经死去的克兰西,和其他人眼中,我是一个机械人,而罗斯安杰是一个人类。我们的生命遵循着不同的轨迹,相遇只是一场比人生更为长久的旅途中短暂的重合。可以说,我和他的终点,永恒都在不在相同的时空。

      也许。

      也许不。

      安杰在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前,牢牢抓住我的手臂。在他消瘦弯曲的疲惫制间,我能感受到,那灌注的生命最后的余力。

      艾瓦……

      他在叫我的名字,用未被时间洗去彩色的蓝眼睛最后一次捕捉我的影像。我将嘴唇凑在他的微微瓮动的嘴边,感受到从那传来的的,温暖的,柔韧的,属于生命的悸动。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我不会去记住他最后的样子。

      My Full Metal Angel……

      AIWA LIU/15-04-2006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Full Metal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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