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尔安乐》楼新南

5、贾慈村（3）

　　第二日，郁善洲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讲给了村长和何淼。
　　“你的意思是，新彩霞已经变成厉鬼了？”村长似乎有点惊讶，纳闷道“怎么会呢？虽然村子变成这样，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她，但我一直也不太相信，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呀，怎么会变成厉鬼呢？”
　　郁善洲道：“人死后灵魂离体，会在人世间继续漂泊一段时间，之后会慢慢消失。但怨气太重或者心中有深重执念的灵魂不会轻易消散，怨气比较重的灵魂会化为鬼魂影子，凭借本能行事，最多吓吓人，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怨气深重的，能幻变出各种形态，包括自己身前的人形，能触碰到活人，这就叫作厉鬼。昨晚上遇到的新彩霞，已经是厉鬼了。村长，这一年里，你真的没有见过新彩霞吗？”
　　“没有，从没有见过，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过。”
　　“我本来以为她看不到万俟旻，毕竟万俟旻.......不过好像只是万俟旻看不见她而已，”郁善洲看向万俟旻，表情严肃，道，“你和新彩霞到底是什么关系呀？你都知道些什么？从实招来，知道多少说多少。”
　　万俟旻瞥了他一眼便把头转到了一边，一语不发。
　　“这孩子，仙师，我先说吧，我多少知道一些新彩霞和他的事。”
　　“好吧”郁善洲转回头，挑了一下眉毛，嘴角微不可查的上扬片刻。
　　“万俟旻和他爷爷都是乞丐，他们和新彩霞一样，也是逃亡到我们村子里来的。万俟旻当时也就六、七岁吧，瘦得可怜，他爷爷是个老眊，身形佝偻，骨瘦如柴，而且手脚残疾。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爷爷是怎么把他拉扯长大的。”
　　村长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颇为感慨。
　　“当时也有人家要收养万俟旻，可他不同意，说从小和爷爷在一起，就是饿死也不会和爷爷分开。村里人也不能强求他，他们又着实可怜，便让他们在村郊的土地庙住了下来。村里人善良，只要路过土地庙，就会进去看看，给他们送点吃的穿的。新彩霞就是去的最勤快那个。她裹了小脚，时常能看到她歪歪扭扭地在村里走动，有人问，那一定就是去土地庙的.......”
　　“彩霞姐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都是可怜我们，只有彩霞姐会对我们笑。”万俟旻低着头，闷声道。
　　“你个白眼狼，这也不是你恩将仇报的理。”
　　村长表情愤懑，继续道：“刚开始，村里人都只是觉得他们可怜。可后来，村里的菩萨庙失窃，在土地庙里找到了失物，仙师，你们说说，不是万俟旻偷的，难不成是它们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去的？”
　　郁善洲和何淼没有答话，村长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他继续说道：
　　“村里人不再照顾万俟旻和他爷爷，还要把他们赶走。但那时他爷爷已经病的很严重了，这时候赶他们走就太不人道了，我和村里几位老人出面做主，让他们继续待了一段时日。新彩霞和他们走的近，就开始有流言，说她对万俟旻好是在养小汉子，说她以前是妓子，在妓院长大的。什么叫做城池失火殃及池鱼？这就是。”
　　村长脸上似乎露出了一抹疑惑，或者是悲哀吗？
　　“她到好，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照样还是去。在路上就有一些不学无术的混小子拦她的路，还咒骂她。我听说，新家也因为这些事差点要对她动手......老头子活了一辈子了，真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万俟旻与她无亲无故，还是个乞丐，她图什么呢？”
　　村长微仰着头，似乎在思考，片刻后道“呐，我就知道这些了。”
　　三人看向万俟旻，他依旧低垂着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在贾慈村住了几日，等于凤华来了再做打算。介于此前他们都是一起行动的，郁善洲并没有把握能收服新彩霞，这么大怨气的厉鬼，他也是第一见。
　　于凤华到贾慈村时正值黄昏，他在新家大门前停了下来，一直站到夜半，直接和新彩霞正面交锋了。
　　当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奇怪气味时，郁善洲和何淼才匆匆赶到新家门前。
　　那时候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天地之间充斥着恶臭血腥气，头顶的天空是暗红色的，一团黑气从脚到头将于凤华缠着，并且逐渐收紧。黑气中有金光闪现，是挥舞的桃木剑。
　　“老头！你怎么不来和我们会合？！”郁善洲冲那团黑气怒吼，眼底因愤怒而充血。
　　他把何淼往后推开，用桃木剑划开手腕，鲜血滴于地，画成一个八卦图，嘴中呐呐自语道：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雷相博，水火否射，人鬼殊途，嗜血分合，引渡吾身，魂归来兮！”
　　衣袂无风自动，额前碎发被吹起。
　　桃木剑被狠插于八卦图中心，剑身立即被金光包裹，整个血图上空也流动着鎏金血色。
　　这是引渡诀，灵力催动，生血为祭，可吸引魂魄。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刺耳尖叫，慢慢松散，化为一具破烂鬼人。
　　那鬼人衣衫不整，凡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布满伤痕，有利器所致，有重击而成，斑斑驳驳、青紫遍布。它的眼睛破碎，向外渗血，头发蓬乱，沾染着不洁之物。那双空洞定向何淼，猛扑了过去。
　　郁善洲手持桃木剑冲过去，挡在了她们中间。
　　那鬼人又发出一声刺耳尖叫，一只手扑向郁善洲的肩膀，狠狠地撕扯着。
　　他吃痛地闭上了眼睛，悬起桃木剑，单手握住那只抓着自己肩膀的鬼手臂，一剑斩了上去。
　　“啊———”鬼人后退，郁善洲也踉跄着差点摔在地上。
　　于凤华飞速向前，在鬼人身前身后以及头顶贴上了符纸。
　　黄符纸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在碰到鬼人的刹那间，发出刺目的金光。
　　“善洲——”于凤华体力不支，刚贴好符纸就单膝跪地了。何淼连忙跑过去扶起他，撤到郁善洲身后。
　　郁善洲撑着桃木剑慢慢踱到被定住的鬼人面前，苍白的嘴唇轻微蠕动，伸出一只手指，手尖闪光，点在鬼人额头上，厉声道：
　　“新彩霞，这世间多为同病相怜，你生前受到了伤害，为何又要反过来伤害其他女子？”
　　他在施行通灵秘法。
　　通灵秘术可探活人记忆，可令死人言语。
　　术修修习阴阳八卦、咒法、桃木道法以及通灵秘术。其中最为奇特的是通灵秘术，不是每个术士都能学会的，不只是需要天赋还需要契机。但实施此术法要以施术者的寿命相抵，故亦为邪术，为修道者所忌。
　　于凤华曾说过，郁善洲是他教过最有天赋的术士，而且，他习得了通灵秘术。
　　新彩霞干裂的嘴唇缓缓蠕动，道出了被隐藏的秘密。
　　“我十岁就开始和男人睡觉了，也就只有新威觉得我是个干净人。”
　　她不是妓子，她的母亲才是。她的母亲热烈地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许诺会带她离开这里。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在身边人嫉妒与讽刺中。
　　新彩霞十岁的那年，母亲第一次把从小养在妓院后院里烧火打杂的她领进了内院，藏在房间里，躲在屏风后。
　　母亲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喜悦，告诉新彩霞，今天要带她见一个重要的人。但没过多久，母亲便被要求出去陪酒，留下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很快，房门被轻轻打开，她以为是母亲回来了，便跑了出来，可她看到的的却是一位穿着华丽，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脚步虚浮，嘴角带着轻佻的笑，一步步向她逼近。
　　后来母亲回来告诉她，她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母亲问，那男人今天来过没有。她说来过。
　　母亲又问，那男人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带她们走。她低下头，不敢说话。
　　母亲焦急地摇晃着她，逼问那男人都说了什么。她告诉母亲，那男人不相信自己是他的女儿，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母亲绝望地松开了手，因为他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他是个商人。
　　那男人走后不到两年，镇子上就爆发了瘟疫。整个城镇，几乎所有人都被感染了，妓院更是感染严重的地方。经医治无效，幸存者决定把被感染而亡的人移至此地一把火烧掉。
　　她没有感染，但母亲被感染了，而且已经奄奄一息。在放火前的几天，她偷了母亲的几件首饰，逃了出去，混在其他没有感染的人群中逃出了城。
　　她开始四处漂泊。刚开始，她用从妓院里的那些女人身上学到的谄媚和引诱，骗得一些花心的老男人把她带回了家。可不到期月，他们总会找各种理由把她赶走。到最后，她只能学乞丐讨食，直至流浪到贾慈村。
　　“我只想有个安稳的家。你不知道，当时新家要收留我，邻里的大叔大娘都说新家人好，说进了新家就等着享福吧。当时别提我有多高兴了。”
　　新彩霞可怖的脸上露出凄凉笑意，烂肉颤动，血泪盈眶。
　　“可是哪有从天而降的福运呢，都是有代价的。每日兢兢战战跟在新夫人后面学习服侍新爹和新威，学着做饭、裁衣，把做好的女红拿去城里卖钱.......做这些事我都很自愿，而且很高兴，每天做梦都在笑。我想我真的有家了，有了一个安稳幸福的家了......可是结果呢，那天晚上新爹喝醉了，他进了我的房间......这事新夫人知道，她不怨我，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告诉新威，因为只有他还觉得我是个干净人。后来新爹在做工的时候砸断了右手，一条腿也摔残疾了。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可他却怨我和新夫人。他说是因为我们进去给他送茶水才让他分心的。从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脾气暴躁无比，时常打骂我们......”
　　“那当初新威离家，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走？”
　　“走？去哪呢？他能带我去哪？他能给我一个家吗？他连他爹一半的手艺都没有，他拿什么养活自己，拿什么来养我？虽然待在新家......会继续被□□、被打骂，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能忍，只要不用流浪，哪怕是死也没关系。”
　　“你和万俟旻......”
　　“我看到小旻儿，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新彩霞眼角流出两行血泪，破裂的嘴角上扬，那是发自内心最真诚的笑。
　　“我对他好，就像我想对小时候的自己那样......”
　　郁善洲的手不受控制地颤动，臂膀失力，点在她额头的手指险些垂落。他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些被你伤害的女子呢？她们做错了什么？”
　　“她们比我幸运，凭什么？凭什么她们有个幸福的家庭？凭什么她们嫁人后生活快乐美满？而我，却在第二天就被戳瞎了双眼......就连口口声声说最爱我的新威也背叛我......他要赶小旻儿走，他把菩萨庙里的东西拿到了土地庙里......他明明知道我有多爱小旻儿......如果他真的爱我，就不会那么做......”
　　“彩霞姐......”万俟旻弱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新彩霞狰狞可怖的脸剧烈的抖动起来，身子猛烈晃动，又是阵阵刺耳尖叫：
　　“啊——不能让他看到——这个样子太吓人，太丑了——啊——啊——”
　　郁善洲双手交叠，覆于她的额头上，念诀：
　　“阴阳乾坤，万物归一，生灵无妄，天道永昌，神魂离体，始入浑荒，虚无冥府，彼岸花盛，渡尔安乐，登彼极乐。”
　　桃木剑被咒法催动，自动飞起，旋绕着新彩霞与郁善洲，白金曳尾，一股纯澈气息自剑身向外涌出。
　　鬼人在净化之气地渗透下开始消散，化成纷扬流光粉末，向天上飞去。随之而去的，是刺耳的尖叫声和弥漫在空中的血腥。

作者有话说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雷相博，水火否射，人鬼殊途，嗜血分合，引渡吾身，魂归来兮”，前四句引用了孔子为《易经》所作的《十翼》，后面是自己瞎编的。
“使死人言语”，类似于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