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小苍石

4、未来

　　熬了个通宵，李翰宇睁眼得困难。下意识伸手够手机，一看已是下午一点。于是哀叹一声，挣扎着翻身下了床，计划着去厨房觅食。
　　家里是开放式的厨房，窗户向东；冰箱放在客厅，厨房边小小的四方木桌，足够李翰宇自己，当然，现在是两个人，摆放食物菜品和平板——虽然两人其实从未在这张桌子上共进食物。
　　桌子上已经坐了个人类。赵云升秉持着“一衣多穿”、“注重实用性”的理念买衣服，于是睡衣向来都是两件舒适宽松的纯棉衣服组合，比如现在的宽大T恤和一条短裤。
　　“嗨……”李翰宇拖着声音打了个招呼，一边准备打开冰箱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吃的。抬眼却对上两个青黑的眼圈和发黄气的脸颊。
　　“嗯。”赵云升也有气没力的，勺子缓慢戳进碗里单调的麦片。
　　“我还以为你们晚上工作的，应该习惯熬夜了呢。”
　　“怎么可能啊……平时最多也三四点就睡了，哪里会通宵。”
　　“也对。别睡太晚，我从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担心朋友们因为熬夜猝死来着。你别做第一个。”
　　“放心吧学姐，目前感觉良好。”小赵同学朝抱着面包，鸡蛋，牛奶，果酱等等、正朝厨房走的李翰宇挑了挑眉。下午一点过，午后的阳光带着写倦意，穿过阳台，在这个家里跳跃。
　　和原木色的简单桌子很适配，和赵云升也很配。李翰宇想，视线顺带着扫了一圈——
　　就停在了赵云升的两条腿上，左右交叠、脚跟微翘、拖鞋挂在脚尖的两条腿：被脂肪包裹的大腿，透着明显肌肉线条的小腿，麦色的皮肤……一切的一切都在阳光下头闪。
　　看腿，尤其是女人的腿，是李涵宇的“个人爱好”。女性天生更宽的盆骨，连接着柔软的校服和粗壮有力的下肢，匀称的脂肪、关节的经络、大片的肌肉、膝盖或是脚踝突出的骨头……无一不展示着生命的蓬勃。
　　当然，也不至于像变态一样一直盯着看。李翰宇在厨房把东西放下，准备支锅开火，做点简易的早餐，一边继续着对话：
　　“行。另外，腿不错。”
　　“谢谢。有品位，我也很喜欢。”赵云升骚包地朝厨房忙碌的某人抛了个媚眼，脑袋顺着轨迹又低下去塞了口麦片。没太多滋味，不过泡开的口感不错，多嚼一会儿就能有淀粉天然的淡淡甜味。
　　热锅，下油，抽油烟机吸口气呜啦啦开始工作，紧接而来的就是鸡蛋、面包、牛奶的香气。李翰宇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
　　“今天准备干嘛？继续工作？”
　　“没，今天休息。”
　　“你之前来过榕城吗？”
　　“很小的时候，和现在的榕城完全是两个样。”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看过攻略来着。不过是打算慢慢转转。”
　　“你知道，榕城的苍蝇馆子很出名的，这可需要一个在这里长期生活过的人才能知道。”
　　赵云升十分擅长顺杆爬，像这种杆子都已经戳到下巴的更是熟门熟路：先把眼神给出去，嘴角再扬起来，语气要有点明知故问又夸张做作的意思：
　　“就是怕麻烦学姐了呀～”
　　“装货。”李翰宇顺滑的白眼翻起来，也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要看历史人文、自然景观、本地生活气息，还是吃的？”
　　“生活气息和吃的排首位。不过，昨晚你不是说今天要轻点库存吗，我们明天可要出摊。”
　　“……好的。其实是今天凌晨说的。”
　　“知道了学委。导游的事情就放到后天之后吧。再说，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们是怎么喝了酒又唱又跳，从酒吧迁移到烧烤摊，还熬了个通宵吗？我们都二十八了，身体没那么经作的，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意下如何？”
　　“批准。”
　　最后两口面包下肚，李翰宇麻利地把盘子洗干净就进了卧室，从桌面上羊毛、马海毛、牛奶棉、各式各样的钩针和记号扣中，准确地刨出一个又一个挂件、项圈、耳饰……并一一堆成堆，间隔开摆好。
　　指节敲击木头的声音干脆地响起来，李翰宇抬头，赵云升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颇有种拽拽的味道：
　　“怎么样，够吗？”
　　“项圈和发带各两个，耳饰六个，挂件三个……不太够，一会儿再勾点，有多少摆多少就行。”
　　“行。我出摊一般就是音响和麦克风，有时候再带个吉他。你带你需要的。”
　　李翰宇学着赵云升的样子挑眉，比了个“OK”的手势。背后桌子上的平板放着电影，不大的声音在瞬间的沉默里变得明显。
　　“看的什么？”
　　“《公主日记》。我做手工的时候喜欢看点剧情简单的轻松东西。”
　　“那个……”
　　“干嘛？”李翰宇看着刚刚还一副酷飒少年的小人，现在在这里略显故意地拿脚画着圈，还低头拿上目线望着自己，一双眼睛……啧，水灵灵、亮晶晶的。
　　“你知道，我今天没工作，也没什么安排……”
　　“别学我说话。”李翰宇有些好笑地看向她，等待她开口卖自己葫芦里的小药。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什么玩的，这一天得多无聊啊。”
　　“那你想怎么样？”
　　“你不是要打毛线、看电影吗，要不去客厅？”
　　“好。”
　　“我去拿点吃的！”
　　预料之中，但是亲耳听到想要答案又不一样。得到准确答复的赵云升转身跳着出去，李翰宇选了五六团毛线也跟着出了房间，一边不禁觉得好笑：拙劣的演技，更像是为了讨欢心的把戏，不过真诚的占比依然很高，行吧。
　　三下五除二，座位就被抱枕、食物和毛线包围，临时的小窝迅速搭建。两位入座，李翰宇稍稍调整几下屏幕的角度，划拉视屏网站主页选片：
　　“看啥？”
　　“都行，你常看的吧。”
　　“《老友记》？”
　　“可以啊！我以前还看了好多遍呢。”
　　“其实我也看了八次了，现在是台词听不完全懂，但是只听开头就能知道整集的内容和下一句要讲什么。”
　　“那你还看？”
　　“好看嘛。”
　　“那就从头开始看吧。”李翰宇边说，手上进度条也拉到了开头，然后坐下熟练地绕线开勾。
　　“行。饼干吃吗？”
　　“手没空。”小律师举了举双手，学着某人的样子装无辜。
　　“学人精，张嘴。”
　　“啊。”
　　“话说你多久学的钩针？小律师私底下原来是毛线爱好者——好反差。”
　　“我喜欢手工嘛。钩针真的是艺术啊，你想，一根线一个钩针就能有那么多花样，从粗线到微勾，甚至可以作出蕾丝的效果——仙品啊”
　　“好厉害。我小时候无聊，让外婆教我，结果第一步的线圈就没勾过去，果断放弃。”
　　“我教你？”
　　“下次再说。诶！这儿！哇——我最喜欢她了……”
　　光线透过法式玻璃，方方斜斜地印在木地板上，再悠悠，从这一头爬到另一头；人儿叽叽喳喳，从剧情到童年趣事，又叫嚣着点了奶茶和炸鸡、螺蛳粉的外卖。阳光转橙，日子于是被拉成悠长的尾韵——
　　李翰宇一向幸运。她关于未来的小小期待和幻想几乎都实现了。只是意气风发惯了的少年被现实的落差弄得发懵，小小的人儿竟然没了勇气期待，企图用降低预期来减少伤害。
　　和赵云升在一起时，她们总喜欢回忆过去，句句都带着童年和校园。顺理成章地，借更年轻的自己的嘴巴，讲出那些略显幼稚的期盼和愿景，人好像也又拥有了十七岁的盎然生机——
　　十七岁的少年，眼里心里都是对广阔世界的期待。她们一起站在山城的顶上看江河入海，小小的围城和一个豁口，她们许下“走出去”和“看大海”的愿望，她们的未来都还是未知而崭新的。
　　十七岁的少年，雄心壮志，脚步坚定，心胸随着愿景而开阔。
　　二十八岁的孩子，被高楼栋栋淹没。她的不安和马路牙子里的污水一起，随着发展，蜿蜒进下水道，表面不见踪影。
　　山像长在她身上似的。
　　故乡的县城仍是个小地方。她时常觉得后背空空落落，脚上也空旷轻盈，自己脑子和胸口却重重地压着，江河翻涌成酸臭的呕吐物，从胃到喉咙，奔涌炸开被变成呛人的烟圈，轻轻地飘荡，她想起初中课本上的《小石潭记》：“皆若空游无所依”。
　　那时李翰宇眼眸明亮，卷着书边给赵云升慢慢地念，什么蒙络摇曳、参差披拂，然后伸根手指讲澄澈的溪流和灿然宁静的午后。赵云升还笑李翰宇，小山一样的卷子下头原来他爹的是个文艺逼。如今却成了果味爆珠也掩盖不了的，又苦又臭的几条灰扑扑的烟。
　　“哇塞，这套绿西服好好看。”现在，赵云升坐在沙发上动作夸张地捂胸口，李翰宇在旁边啊啊呀呀接话：
　　“对啊，还有那套裙子和颈链。我当时看到小红上有卖还可激动了，到手看根本是两样嘛，粗制滥造的骗人玩意。”
　　“你饿了吗？”
　　“你又饿了？不是一直在吃东西吗？”
　　“那是零食。”
　　“要不出去吃？旁边有家很老的串串。”
　　“走。”
　　“但是我毛线还没勾完……”
　　“回来再勾，而且还有明天呢。”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而且我要睡懒觉的，起来就中下午了……”
　　“老学究，放心吧。我今天监督你早睡，明天十点要是没醒就喊你。”
　　“十一点吧……”
　　“十点半。”
　　“先吃东西去！”
　　“我穿个外套啊。”
　　“走！”
　　“发什么癫，来了！”
　　“诶——你说，吃这么辣，万一明天嗓子卡了怎么办？”
　　“串串怎么会辣，那你吃不吃？”
　　“走走走！”
　　第二天站在街边的赵云升，一脸懊悔地回想起这段对话——
　　爹的，真让我成预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