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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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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花海,静悄悄流淌在峡谷之间,身披黑色长袍的男人伫立在花丛中,银白的光环在昏暗的天色下依旧光亮如初。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机械手拂过花瓣上的露珠,灰色耳羽的黎博利小心分开花朵,避免踩踏这些圣洁的生灵,悄然走到男人身后。
“他怎么样了?”萨科塔出声。
“呼吸急促,胸闷,自残倾向,睡眠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应该刚刚经受了严重的创伤,但因为有过相关经验和防备心强,外表看上去……很正常。”黎博利顿了顿,“你随时可以去见他,也许正常谈话对他来说会好一点。”
“感谢你的帮助,Raidian。”
她摇了摇头,“你能把我找来帮忙,我就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那群萨卡兹……”眯眯眼的黎博利突然收敛了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他们在边境上做的事情拉特兰不会善罢甘休的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交还给教宗?”
“这取决于他自己,我同样收到了启示,没能及时保护好他,是我们的失误。”
Raidian不置可否,她轻晃身后的机械臂,寒光一闪,切下一支白色的夏雪草,两指捏住,别在腰间,“他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安葬他的朋友,你在这方面更有经验些,前安魂教堂主祭,安多恩。”
博士的视线落在床头新插的白花上。自从他苏醒以来,Raidian态度十分温和,也从不急切追问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好像博士只是她需要偶尔拿出来晒晒太阳的精神恹恹的绿植。
她每天都来,从普通的对话开始,避而不谈博士手上的刀伤与胳膊上新添的那几道血痕,但也并非全然漠视,她会耐心给他上药包扎,怕他疼还会随时变魔术似的机械手上掏出些酸酸甜甜的糖果。
弗里斯顿被修复好的新身体被禁止踏入病房,他的机械臂跟Raidian的来回攻防了几个回合,仍然没能突破温柔黎博利铁一样的防线。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弗里斯顿先生。”Raidian温温和和说道。
“可他总不能每天都关在房间里……”
黎博利遗憾摊手,“如果你或者他能够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对症下药会快许多。”
小车的喇叭静默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位看上去很专业的心理医生,有关博士遇到的那些事情。说老实话,他都不一定能够把事情的始末讲清楚,也不知道现在的博士是怎么想的,如果那个萨卡兹真的已经死于同族之手……那就更不该告诉这些泰拉人了。
“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至少他在你们这里是安全的。”
“暂时安全,”Raidian补充道,“圣徒们估计快找上门来了。安多恩顶着压力对外默认把他扣在这里这么久,就是不希望他因为一时的情绪上头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
“我倒希望他能够因为情绪冲动一下,”弗里斯顿叹气,“他自己的情绪排在很多东西的后面。本来有人可以帮他解决那些情绪,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博士又一次从清醒的白日梦里苏醒,他的意识昏昏沉沉,胳膊上指甲抓出的伤口已经结痂,但他又一次掀开了还没长好的皮肉。疼痛与鲜红的血液令他清醒过来,人类拿出床头早已备在那里的医疗箱,表情空白,给自己消毒和止血,眼下堆积的青灰疲惫而陌生。消毒棉球吸饱血液,褪成暗红色,落进堆满白色垃圾的桶内。
他的身体还有用,孱弱不堪的躯体根本承受不起任何外伤消耗。所以即便感到四肢麻木,连疼痛都开始变得迟缓了,他也必须将机能损失控制到最低限度。顶着胃里再强烈犯恶心的不适感也要把每一顿营养餐吃得干干净净,吐了就缓一阵再吃,直到彻底填满胃部,沉甸甸的饱腹感压迫着内脏,令他有种空虚的满足感。
他有在好好活着……
只要是身体修复需要的,他就去做。至于精神上的伤口,唯有时间能够缓慢治愈。更何况他早就不缺这一道两道了,只不过新鲜的伤口依旧发疼,唤起了他早以为变得麻木的情感。
他低头看向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他应该一醒过来就生气的,砸坏所有视线范围内的东西,因为一个两个都听不懂人话的萨卡兹,因为步步紧逼的卡兹戴尔,因为他的死、他们的死。但为何心头只余无尽的悲凉,仿佛他身边的人终有一天都会离他而去,拥抱毁灭,却不约而同将他一个人留下。
只剩他一个人。
如果他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不,源石……你还有源石。
你早就预见了这一天,不是吗?
预言家。
人类猛然抬起头来,站在病床对面惨淡人影直视着他。洁白的研究服上,胸口绽开一个大洞,漆黑的石头嵌在撕裂的皮肉中蓬勃往外生长,将洞口撕扯得更大,往外欢快涌出血液,他却对自己半边染成暗红色的衣服浑然不觉,浅灰色的瞳孔里亮起棱形的光斑,他在笑。
这一切是你应得的……你难道会指望他们当中会有谁真的站在你这一边?
……哦,可能曾经有过,但由你亲手葬送。你曾如此软弱,如此优柔寡断,甚至试图逃避自己的责任。
感谢你的敌人,是他们让你及时清醒过来。
这才是你该做的。
新生的文明用它那稚嫩的尖爪做出的微弱挣扎。
痛苦咬上你的舌根,希望却在舌尖滋生。
你会用你的眼睛,你的双手,去见证,去淬炼新生的文明,直到再次折断他们的羽翼,摧毁一切生的可能。
死去,或迈入新的时代。
铁锹翻开土层,将泥土深处腐烂的根凿断。博士几乎铲两下就得停下来歇一歇,他的身体恢复不错,但这种体力活依旧能轻易掏空他的体能。
Raidian为他指出这片花田的一角,这里的花朵早已凋谢腐烂,露出裸露的土地。她指路以后就借故离开了,博士需要一点放置悲伤的空间。
但一袭黑袍的萨科塔不这么想,他站在树荫底下注视了一阵人类缓慢挥舞铁锹的身影,然后走上前来自我介绍。
“寻路者领袖,安多恩。”
博士的铁锹停了下,又继续铲进泥土里,“我知道,他们都称呼你为‘先导’。”
“这样的称呼不该由你的口中说出,我曾经有过忠实的信仰,但又亲手击碎了它虚伪的假面……前路漫漫,这片大地上的苦难永无尽头,我们不过一群离经叛道的寻路者,与我同行之人相信我能够指引他们,但我自己的路走得尚且艰难,更算不得什么先导。”
“我以为你会先试图开导我,让我不再自怨自艾,在这里做些徒劳无功的事情。”博士挑眉,经过他的不懈努力,面前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土坑,虽然用来安葬一个人远远不够,但对于他想埋的东西已经绰绰有余。
“该说的话Raidian已经跟你说过了,在这方面,即使是我,也必须承认她比我做得更好。送别同伴与过去对于活着的人同样重要,这代表你已经准备好面对残忍的现实。”安多恩的长袍下摆与皮鞋沾染了许多泥土,变得脏兮兮的,但他并不介意,他如预示所言,站在预言家的身侧。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收留……在你对我避而不见的这段时间,想必已经做好质询的打算,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所有答案,但幸运的是,我恰好知道一些你需要的。”
狙击镜与成对的银戒一起落入土坑中,博士丢掉了沉重的铁锹,转而蹲下,用双手捧起松软的泥土盖上,他的神情肃穆,气色已比起刚来时好转了许多。
“……圣城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我们萨科塔的命运,我们皈依的信仰,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是否只是源于神明的一句低语?”
从见到那片源石簇开始,Misery就已经知道自己多半凶多吉少了,源石像慢性毒药一样蚕食着数不胜数的生命,却唯独对博士分外偏袒。博士一定不会出事,正是带着这样的认知,Misery提出了那个提议,并且在博士察觉过来之前,先发制人。
他挑破手链的细绳,数了数掌心里的宝石数量。带有源石刻印的宝石天然具有一定的催化活性,即便他不能够使用源石技艺,但节约数量,用在关键节点,依旧可以打乱萨卡兹军队前进的步伐。
人类的血液尚且温热,食道里满满的腥气,为他阻隔了源石的进一步侵入。他拒绝继续猜想下去博士还隐瞒了什么,仅仅从血液可以压制急性矿石病发作这一点,就足以让前文明人类坠入深渊。他的确不该与任何泰拉人建立情感上的连接,连Misery自己都不应该。
但反过来说,博士愿意接纳他同样承担了巨大的风险……萨卡兹心虚起来,博士醒来应该气坏了吧,他头一回这么大胆地自作主张。但如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依旧会这么选。即便博士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也没关系,为了博士的安全,他应当怀揣着这个秘密死去。
他现在能体会到一点Scout当初做出决定的感受,但是与肾上腺素强行压下的内脏流血隐隐的钝痛不同,心脏的位置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捂住自己的胸口。博士也会这样疼吗?
宝石击中源石矿核,引发连锁爆炸,热浪腾腾翻滚,烧焦的糊味与硝烟味萦绕在鼻尖。即使不需要借助源石技艺,他也仍然富有作战技巧与经验,到最万不得已的时刻,他体内富集的源石一样可以成为爆炸的引线。
空气中有毒的源石粉尘灼烧着呼吸道。Misery手里握紧最后一颗宝石,他站在高大的源石矿脉上,注视着对前方的危险还一无所知,继续往前推进的全副武装的萨卡兹军队。
“对不起。”
他闭上眼睛。
“为何不同我一起去看看呢?”博士抬眼,“你也是‘它’选中的人。”
“大教堂的地下我早已去过,得到的答案却令人困惑,维系着我们的使命有且仅有一条……‘存续’。”如同一顶头冠的美丽光圈照亮了他的颅顶,悲悯的浅色眼睛聚焦在博士脸上,他们身下投下同样形状的阴影。
“守护与毁灭宛如一对在末世里起舞的双生子。如今你曾经寻求的道路就正摆在你的面前,安多恩。”博士起身拍掉手中的泥土残渣,“拉特兰不再遗世独立,只做独属于萨科塔的地上乐园,它会成为一把铳,击碎虚伪的公义,终结这世间的恶,用铳与炮火,为苦难深重的泰拉带去一丝和平的曙光。
“你愿意为此支付代价吗,安多恩?开枪没有回头路,拉特兰……甚至于萨科塔都会因此而覆灭。”
峡谷的风卷起花瓣,形成白色漩涡,在寒风中挺立的夏雪草终究逃不过冬日的摧残,枝头的花瓣残缺而美丽。
“这里埋葬着曾经第一支出走拉特兰的萨科塔,他们不满于教宗对于律法的解释,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改变这片大地吃人的现状,用自己的铳去践行理想与正义。”安多恩合拢掌心,垂下眼睛俯视这片宁静的花圃,“在这里的所有人,活着的,死去的,都怀揣着相同的信念,这信念使我们连接,使我们情同手足,无论萨科塔还是黎博利,亦或是萨卡兹,我们都一视同仁予以接纳。凡内心尚存对真理的质疑,在前行之路上迷失者,皆可与我们同行。
“我的答复自始至终不会改变,博士。无关律法的启示,也无关萨科塔的存在本身,寻路者会成为您忠实的伙伴,我们愿意承担起第一枪的罪责。即使那焰火将要引领我们走向毁灭,我亦心向往之。”
他抽出腰后的守护铳,半跪下,膝盖陷入黑色的泥土里,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托举着陈旧的守护铳,递向博士。
人类的手掌覆上铳枪,柔弱的手指触及冷硬的枪身,“那么,我在此许诺,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拉特兰的荣光就永不陨落,它会成为指引泰拉的一面旗帜,重塑泰拉的一把铳枪,照亮泰拉的一束强光。直到愤怒的火焰燃尽,直到阻隔层失效,直到源石的脚步布满整片大地。”
背满枪支与炸药的萨卡兹伸脚踹了踹伏在地上几乎已经归于众魂的同族。但他身上的源石没有将死之人那样迅速蔓延的痕迹,真是奇怪。
“医生,把他带回去好好救治。”
临时营帐内,W不耐烦地抛接炸弹遥控器,源石爆炸阻碍了他们追击的步伐,他们最终会丢失博士的踪迹大半都归功于这个太能干的叛徒。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恶狠狠咒骂,即使他们的损失远远超出预估,伊内丝也负了伤,还好有赫德雷照顾着问题不大。
“你说治不了什么意思?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必须吊住他的命!不然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都白死了!”W猛拍桌,尾巴在身后不耐烦左右晃。
手臂缠满绷带的伊内丝注视着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医官退出营帐,有些犹豫说道:“我可以复原一部分……用在那个人身上的源石技艺,虽然做不到化腐朽为神奇,但是保他的命回到卡兹戴尔足够。”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我亲爱的伊内丝,”W甜腻过头的嗓音反倒叫人发寒,“我会批准你的带薪休假的,和赫德雷的一起。”
卡普里尼整理起需要的用具,即使只有一只手臂能够灵活自如,但这难不倒这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她此前早就受过更重的伤。医官还带来了内部装有一支空药剂的手镯,未知成分的液体注入萨卡兹体内,在被他们发现以前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伊内斯合上医疗箱的盖子,语带怀疑,“我还是不太相信,为什么会觉得保下他,能够有利于我们未来的局势?”
“谁知道呢,殿下的命令是如果不能‘劝’回博士,那就把他身边的人带回去,我们的任务也不算失败。”W躺上座椅,低头研究起自己被血液染红的暗色指甲,“要不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叛徒心软,还是像对待Scout那样,用完就扔了。”W抬脚搭上桌面,指尖夹着一支笔。
“无聊。”伊内丝白了她一眼,提起箱子伸手撩开军帐,“他们都不是因为某个人会改变自己决策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我们的魔王是一类人。”
“但你打心底希望他会选择前者,我了解你,伊内斯,”W玩味地笑笑,“不然你也不会看上赫德雷了。”
“……难道我们会指望一个良心吝啬到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能舍弃的人,会拯救我们的国家吗?”伊内斯喃喃道。
走出指挥官营帐,外面随处可见残肢断腿还在哀叫的萨卡兹士兵,因为条件恶劣和医疗用品的缺乏,他们不得不抛弃一部分丧失行动能力的同僚,为了防止被附近其他军队发现,将这些还在喘气的家伙抛进长满尖锐源石的山谷中,即使已经行军几十公里远,伊内斯耳边恍惚还能听到那些刺耳的哀嚎。她晃了晃脑袋,握紧受伤的拳头,加快脚下的步伐。
Raidian拥有一双柔软温暖的手,尺寸不大,但当被这双手抱住时,就像回到了妈妈的怀抱里一样。博士也没抵挡住这股诱惑,他蜷缩在黎博利的怀里,任由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肩膀和后背,身后的那对机械臂也环过人类的腰。
“你会怪我吗?”
黎博利轻声叹气,“你已经很累了,博士,不要再考虑这些问题了。”
“可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明天离开的时候我可以回去看一眼吗?”
“安多恩会同意的。”Raidian梳理人类乱糟糟的头发,“你很悲伤,也很自责……你其实不想这样做,不是吗?”
“……我不知道,但这是我应该做的。”人类的声音轻得仿佛要随风飘散。
“你是个好孩子,即便感到痛苦,也要坚持走下去自己的路。这段时间我会陪伴在你们身边,如果感到疼痛、被抛弃,我的怀抱随时对你敞开。”
“…谢谢你,Raidian。”
人类在女性黎博利温暖的怀抱里睡去,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平静的一觉。他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源石的疯狂生长,那些延展开数十公里的巨大山脉,像流动的经脉,击穿山川河流的妨碍,连成一片,向他传递着扭曲与混乱的讯息。
奇迹没有发生。
源石爆炸的粉尘挥散以后,那一片地区都被标注了危险建议绕行,中心的源石簇被打散了,散落的源石往外绵延几公里。博士只能站在车上,远远地用望远镜观察当时爆炸的中心,满地的黑色痕迹与被外力更改交错的复杂地形,还有后续引发的天灾。没有泰拉生物能够独自存活下来。
四轮小车驶入升降梯,博士跟着安多恩走进移动舰船的中控室。这座破旧但稳固的堡垒,在荒野上前行,但它的存在并不孤单。
拉特兰那艘高大、悬挂着教宗旗帜的雄伟军舰向这群被通缉的“寻路者”敞开了舱门,数百米高的舰桥上,一排排机枪瞄准了从小型移动舰船里驶出的小车。
正门前,两位圣徒已等候许久。两位律法选中的使者,他们容貌微妙的相似,发色却截然相反,黑色的光圈与光翼在拉特兰人中也显得格外特别。
“欢迎您的到来,预言家。”
一男一女的声音,一个冷漠一个柔情,随着他们的话音落下,舰上机枪全部收回,他们身后站着的萨科塔教宗骑士也抬起手中巨大转轮铳的枪口。
柔情的女声开口道:“教宗阁下已等待您许久了,您身旁的这些……”
“安多恩会和我一起见你们的教宗。”
“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我们会负责监视这些通缉犯的行为。”冷冰冰的男声接话道。
“悉听尊便。”安多恩没有携带武器,他摊平手掌以示诚意。
舱门缓缓合上,巨型高速战舰后拖挂着一艘小型移动舰船,迎着夕阳驶上路途,像一头低吼着前进的巨兽,在大地上碾过硕大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