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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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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有些埋怨旅游淡季,人太少。而且,哥特式教堂,光从天窗里透,再出来时红一块,蓝一块,都变得诡谲了。
她向尽头的耶稣像行了注目礼,然后踱到侧边,她很熟悉忏悔室在哪,她看过艾达进来,她知道一切应该怎么做。
深沉的木棕色,一平方米,镂空的小窗,但旁边没有人,听告解的人这会儿不在。
黎奇在里头等了一会儿,实话说,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诉求,似乎只凭着一时兴起。
正呆着,就见门底缝里闪过一个人影,然后,紧连着的小门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
这下走也不是,躲也不是,一时间只大着眼干巴地坐着,也不敢扭头去看。
“神父……”她清了清嗓,终究还是出声,“我……我最近怀疑上了很多东西,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他们有问题还是我有——总之,怀疑意味着,我无法再去平常地看待和接纳一些人,或者小事情,好吧,可能也不是小事……”
语无伦次间她突然就想破罐破摔,“我是真觉得有什么怪东西在作祟,您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看看,到底有没有——鬼……”
一通话说完,旁边也没个动静,黎奇眉头紧锁,她慢吞吞地转过头来,“神父?”
往侧边的小窗看去,身形模模糊糊,她看见那人的领子了,但怎么……神父穿T恤啊?
黎奇瞬间僵住,难以明状的尴尬让她想就地飞升。她不是来这里讲秘密给别人当笑话或者是八卦的……
这时,窗口里的人形忽然动了,听着声 ,好像木头隔板被放下,但下一秒,一双浅瞳隔着一层网格直直地对上她。
黎奇气息一抖,莫名的情愫刺激了神经,她立刻冲出忏悔室,书包撞在教椅上,作文稿纸散了满地,她抓了就往包里塞,书页混在一起被揉成了糨糊。
鬼知道那是谁的眼睛?
主事神父会有这样一双年轻又冷漠的眼睛吗?
神经应激的后果就是肾上腺素飙升,她停下时已经快到家附近的纪念公墓了。白天有人会坐长椅上读书,而夜晚……夜晚,黎奇停住脚,飞虫在灯光下狂舞,长椅和墓区空无一人,一片难以想象的寂静。
她的眼睛半试探半执着地盯着那块地方,墓碑与墓碑面对面沉默着。没人,至少没有活人。
到家的时候艾达并不在,她便像往常一样地把厨房的灯打开,果不其然,餐桌上有留给她的字条:如果你饿了,我做了绿酱煮鳗鱼,配点冰镇啤酒会更好。
艾达十有八九跳舞去了,隔壁房子没亮灯,估计邻居吕迪一道跟了去。反正有艾达的地方就有吕迪,吕迪暗恋艾达,黎奇才来的那会儿就已经发现。
这位大叔每个星期都炸薯条,为此她一直以为他之前开过餐厅。开餐厅的错觉直到吕迪抓到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才被破除。他没退休前是警察。
挺好,她希望吕迪是个警察胜过他开餐厅,因为前者让她感到安全。
把煲好的鳗鱼抬出来,刚要坐下,她又两步走到冰箱前,“噌”地拉开,侧边的瓶瓶罐罐叮铃锒铛地晃。
冰箱的上半部分有三层,其中两层都放啤酒,三种口味,草莓、柑橘、原味。分别用细瓶口的大玻璃罐封装好。黎奇踮脚从上方橱柜取了一个菱形纹的玻璃杯,哗哗装满,让透明的玻璃变成黄水晶。
她最近吃的很多,温暖的食物能短暂的松懈她紧绷的神经。
比如,浓汤、红薯、玉米粥、烤面包,热牛奶、咖啡、牛肉炖土豆……
吃了睡,睡了吃,醒着就皱眉,保持警惕,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要顾虑的那东西是什么。
将近十点,她才磨蹭着吃完自己的宵夜。
艾达今天穿了身明黄色的小礼裙,甚至还弄了个头发,黑亮的发丝被发胶很好的固定住,住往两边落下又在发尾蓬松起来,最后在发梢向内翘起。
她看起来很优雅,工作时的艾达是耐心的动物救助员,一到放假她就变成暴躁的淑女。后者就像是对前者的报复,因为工作的时候,裙子不方便活动和奔跑。
黎奇下楼的时候没来得及摘眼镜,以至于被艾达捧着脸亲完就歪了半边,其中左边的螺旋还卡住了她的头发。
她一定喝了不少酒,黎奇想。
“后天的礼拜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教堂?”
“五旬节?”她从镜框螺旋里救出自己的头发。
艾达点头,她开始念叨,“我想我应该换条裙子,我有条白色的,就是长袖不太好,人多肯定热,流汗会花掉我的妆。”
“你有条亚麻色的长裙,短袖。”她熟练的给出一个选项。
“噢,对!穿那条,我可以配顶宽檐的帽子。和我一起去?”
“去。”黎奇坚定地点头。
那双眼睛……她要看看新来的神父到底是不是他。还有那些可疑的意大利人……她总该不会是个臆想狂。
“那好,我想那天你也可以换上一条裙子。”艾达转着眼睛开始打量她。
黎奇觉得不妙,连忙端了水跑回楼梯台阶上。
艾达努努嘴,朝她走了两步,扳正她的脑袋“吧唧”一口提前给了她个火热的晚安吻,“晚安”
“晚安。”她朝被吻的皮肤摸去,艾达今天涂的是大红色。
星期日早晨,她反常地早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右手覆上心脏觉得自己莫名兴奋。
八点,艾达来敲她的房门,节日开始。
也许是醒太早的后遗症,以至于她现在开始泛起微微困意。不过这样的困意在艾达向她发出第二声叫唤的时候瞬间被冲散得一干二净。
黎奇快速地选了一条卡其色过膝裙,她两三下套好,潦草地顺了顺一头黑色的直发便半跑着下来。
艾达笑了笑,然后轻轻地理顺她长到锁骨的直发,手指穿过绕在脖颈上的那根黑色细绳,把吊坠从领口拉出,那是极小的一块不规则树化石,棕红色交织着些许黑色纹路。
黑色的脸庞温柔地俯向那块吊坠,只有离得很近的时候,黎奇才能发现她耳边的躲在乌黑里的银丝。
末了,艾达摸了摸黎奇黑色的脑袋,“她会给你祝福。”
她眼睛闪了一下,淡淡应道:“是的。”
傍晚,教堂矗在光辉里。
黎奇抬起头,端详着对面排列有序的玻璃窗,严肃的灰白石壁把窗口框起,映出的蓝天就像被关了起来。
“黎奇,孩子?”艾达已经超前走了一些距离,看她还呆在原地便回过头来叫她。
黎奇赶忙跟上。
神父披上红色的祭衣,众人随他晚祷,神圣的呢喃下刹有白鸽飞过。教堂内部更黑,几个信徒帮衬着点燃蜡烛,一个接一个,从左边传到右边,从上面传到下面,火光照亮了人们的面庞、胳膊、发丝。
他们的眼睛连同火苗一齐闪动,直到钟声响起。
她想错了,不是他,不是那天的眼睛。想来也不应该是,她被书里的哥特故事迷昏了头。
主持一切的神父名叫科尔,他看起来和艾达一样是五十上下。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也兼任大学教职。
黎奇藏在人群里,一切流言都经过她的耳朵。
传言说科尔神父此前从事科学,是头部药企的核心研究员。
科学和宗教,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将拥有传奇。
“奇!黎奇!”艾达拍拍她的肩膀“你今天是怎么了,老是走神?”艾达说着便用她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额头,几乎所有人都爱用这个动作确认对方病没病,而艾达老是觉得她病了。
黎奇怀着新奇参加这场仪式,而后在蜡烛和烟雾里昏昏欲睡。
如同森林里的叶子,同类带来极大的掩藏,掩藏带来自由。
视线从前到后,从左到右,路过中年人,小孩,中间的神父。
没人会发现她,直到她的眼睛把自己绕晕,连同着思维和神经,由一根根顽固的细钢筋化成软趴趴的面条。
空间内的热气和熏香使她的两侧脸颊粉红,近一个月来黎奇给自己打造的神经质的堤坝已然出现一个缺口,她再也想不动什么,此刻之后的一切行动都靠欲望和本能。
胆子小的游客在仪式结束后才敢零零散散地进来。黎奇从聊的正嗨的艾达身旁走开,分神间,眸光转移到了不复幽深的廊道,她向前走去。
纷纷嚷嚷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嗡鸣,然后又丝丝缕缕,在廊道的深处被稀释了,嵌进空气。
黎奇不自觉地回头,只三俩个人,她顿了会儿,又向前走。
乳白棕纹的大理石阶向上蔓延,双脚起落,裙子的边沿撩过脚踝引起些许酥痒。
软软的骨头和温热的意识,停顿都是费劲,慢悠悠地往前,从脚后跟到脚掌,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她还存有一些意识,觉得香烛把给她醺醉了。
手搭在楼梯的木质扶手上,指腹摩梭而过,黑木表皮光滑。
楼梯向上,尽头处一片昏黄,她来到二层。
黎奇在台阶上静立着没动,踌躇之间只需一个信号——后来者,一对中年伴侣,与她擦肩而过,她看着他们走进教堂的昏黄里,于是便抬脚向前跟去。
二层有寥寥几个房间,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沿着墙壁上突出的烛台走,烛灯是小盏的电灯。
21世纪,灯是平常,火荣升为仪式。
走道没有风,两指捻一根发丝也看不出它会飘浮。一直向深处走,其间又碰到几个人,黎奇便不那么忐忑。
太阳落的很快,光线从尽头来时不过一瞬,或许是幽暗柔和的空间麻痹了她的知觉,她甚至忘了克制自己的本性。
在兴奋的时候,停下。在好奇的时候,闭眼。
知觉被耳机里的音乐滤镜,以至于当她反应过来时,一股毛骨悚然的阴森已经包裹了她。现在是再怎么走也碰不到第二个人。
这很不妙。
切了曲摇滚,她开始沿路返回,不知怎么的,现在的灯要比之前暗很多,兴许他们认为游客已经悉数散去,这里已经不需要那么亮了。
“啪嗒!”一声,手机从衣裙的兜里掉出来,在暗色的大理石瓷砖上滚了一段。
她的寒毛刹地立起,赶忙俯身过去捡,快速站起刚要向前迈步,蓝牙耳机又从耳涡里松动着掉出来。她选的歌发出激荡的鼓声,它们从那一层黑色纱网中隐隐约约的传出,声音摇摇晃晃地好像要撞进另一只耳朵里。
此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啪!”地又是一声响——身后方的墙壁上,烛台里的一只假灯,爆了。
如果说逃跑需要一个信号的话,这就是了。
黎奇一把抓起地上的耳机就向前飞奔,简直糟糕!见鬼!
二层廊道上的灯已经被变得极暗,因此当右前方的房间“嚓”地亮起灯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过去,那里有人!
黎奇有些粗暴的拉开门,明黄的灯光立马倾泻出来,她站在门边佝偻着喘粗气,抬起眼的时刻,她才发现这是间卷宗室。
黎奇站在门边踌躇,鼓起勇气把头往里探了探,“你好?”
没人回应,耐不住身后廊道的幽凉,她又探进半个身子:
“你好?”
房间深处传来一些响动,黎奇松了口气,干脆一股气站到房间里,沉默着向声源处靠近:
“抱歉,我不是有意进来,只是这层楼的灯突然变暗,我……你好?”
她有些迷惑,走到一面卷宗架前停下,奇怪,怎么没人说话。
黎奇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僵持着,静了很久,很轻的窸簌声在空气里漂浮,像蛀虫在书里咬纸。
黎奇皱眉,透过一层层卷宗立架朝里看——
没人。
很奇怪。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不大的房间,暗色的墙纸和地毯,明明光线充足,却还是使她紧张。一直来到最里边,还是没人,怎么会没人?
明明——
瞬时间,她感觉到什么。
脑子在花白的刹那,联想出一个鬼魂般的人,他打开她的门,换走她的书,看她惊恐的时候淡漠,看她逃跑的时候冷笑。
呼吸在面庞和棕色木架之间凝固。头皮又冷又麻,手和脚也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另一人站在她的位置上,她目睹着一切,仿佛现在经历的不是自己。
黎奇的睫毛颤了颤,眼帘下垂,乌黑的瞳孔是无尽的幽深。
像是做了某个极大的决定,白皙的手沿着书架向上攀延,一格又一格,漫过头顶,冷而发红的指尖够到封皮极厚极硬的一册——她的武器。
黎奇屏住呼吸,握紧,向外一拉——
“啪!”一声,卷宗册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了回去。
她刹时炸毛,惊地旋身,裙摆摩梭过身后人纤薄的黑色衣袂,黎奇眼前虚幻地闪过苍白的皮肤,脖颈,黑色衣领……
崩了许久的神经兀地断裂,似有尖刻的白刃刺进她的心脏,黎奇双眼一闭便摩擦着卷宗架子下滑,她竟然被吓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