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花照夜》浊淮

10、入梦（10）

　　再出茶馆，已是黄昏。

　　许是因为姬瑾先行离开，门口已没了那水泄不通的人群。二人回到街上，李言清先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左摇右晃好一番舒展，似方才太过紧绷，这下才终于得以放松下来。

　　洛凕也轻轻吐出口气。

　　饶是他自己也料不到，才从山上下来，本该数月的路程，却阴差阳错与人结识，短短几日就让他到了永萍。即便路上稍有波折，但放在以前，他是不信自己能有如此好的时运，有如天助。

　　而眼下既然人已送到，余下路途尚远，他也不必多作停留。

　　想到此处，洛凕转过身去，正想同李言清道别。却还未开口，就见这小少爷早在紧紧盯着他，看上去十分不甘心。

　　“……”

　　“……”

　　*

　　“……你、你先放开我。”

　　洛凕险些没站稳。

　　“求你了——”李言清把抱在人腰上的手勒得更紧，使劲摇晃，“我家里闷啊！闷得发霉啊！好不容易让我见到能好好说话的大活人，你就多陪我聊会天嘛！我雇你的钱你还没要呢！你救我一回，我请你回去吃个饭总没问题吧！”

　　“三少爷！”茶馆前早早站着几名等候迎接的下人，见状急忙上前想把人扶起，“这是街上！人都看着呢！”

　　李言清不听，仍旧声泪俱下：“你不是还说要去溯云巅嘛！我叫我大哥帮帮忙呗！还有，还有！你不是还要还找那条呜呜唔唔呜呜——”

　　洛凕连忙将那张嘴捂上了。

　　他始料未及，李言清居然又来这一出。眼看已有不少路人被引得驻足观望，洛凕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先妥协道：“好，好，我跟你去，你先起来。”

　　“真的？”李言清怀疑地抬起脑袋。

　　“我可是个来历不明的乡野道士。”洛凕无奈道，“你就不怕我是故意接近你，好混进天择殿？”

　　上一刻还在涕泪横流，下一刻李言清用袖子一抹脸，变脸似的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正色严肃道：“我还是觉得你像好人。”

　　这理由实在太过随便，反而叫洛凕想不出话，半晌只问出一句：“……即便我这么可疑？”

　　“呃，那叫什么，直觉？”李言清挠挠脑袋，认真思索一番，“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急着要找那条那什么，又要去溯云巅做什么，打人下手还很重，有时候笑起来又吓人又假……”

　　洛凕：“……”

　　他看着李言清良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最后耸肩叹出一声。

　　这小少爷当真心大。

　　又听脚边一阵窸窣动静，洛凕闻声低头去看。只见是那狐狸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蹲坐在地晃着尾巴。

　　“嗯？你也要去？”李言清一见狐狸更是欢喜，就着跪在地上的姿势一把把它抱了起来，高高举起，“那走着！”

　　“嘤嘤！”狐狸答应似的叫了声。

　　“……”

　　洛凕更是无言。

　　——

　　“真寻到了？”

　　“原是去以防那小少爷有个万一，没想到大有惊喜。不过好事归好事，似还有人……”

　　白莲屏风后，两道身影相对而坐，白日昏灯投出模糊轮廓，炉烟徐徐。二人身形相近，女声从容，而男声略带担忧，正是姬瑾。

　　“寻常修士倒还好，查查来历封口打发便是。”女声沉吟片刻，继而道，“只怕若真同乌篁山庄扯上关系，还遭人跟了一路，眼下又到天择殿的地盘，那可麻烦。”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姬瑾叹了一声，“那小少爷鲜少和人打交道，为人天真，我自是不担心，但……”

　　叩叩。

　　“先生。”

　　此时有人敲门，传来正是先前那青年的声音。

　　“何事？”姬瑾问道。

　　“探到那人行踪了。”

　　“进来吧。”

　　烛灯一灭，似屋中无人。

　　——

　　天择殿就在永萍城中，于是这车也没有行上太久，远不至于叫人昏昏欲睡。

　　待窗外景色不再变化，狐狸先一步窜了出去，闹得两人皆是一惊。李言清赶紧蹦起来，掀开帘子一看，那一团大白影子转眼就跑得没影。

　　洛凕顺势起身捋了捋衣袍，俨然早已习惯。李言清再张望几圈，挠挠脖子，嘀咕一句哪去了，便也放弃地叹出口气。

　　出了马车，正对是一处雕金匾额。

　　肃勤府。

　　“这就是我家啦！”

　　两排下人夹道相迎，见李言清走来皆躬身行礼。而李言清走出几步便回身张开双臂，笑嘻嘻朝人招手。

　　“大倒是挺大的，就是空空荡荡没什么意思。走走走，我先带你去四处瞧瞧！”

　　“别急，我又不会跑。”

　　一整个急切得很。洛凕笑叹一声，也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这似是天择殿其中一处府邸，入眼皆是墨色云柱、白墙如玉，行至何处都可见砖瓦之上金纹浮刻，大气而又不乏精巧之意。放眼观去，粗枝泡桐高过三层屋檐，正是开花的时候，重叠如紫气东来，便衬得府内宛如仙境。

　　此景倒是少见。洛凕一路走马观花心底暗自想道，也唯独五家之首才有这般阔绰和底蕴，镶金雕银而不落俗，高檐阔瓦不显张扬反倒庄严。

　　“我大哥这两天忙，这会应该没空。等过几天……呃，你要是不急着走的话！我带你见见他！”李言清快步领着路，满心欢喜都写在脸上，“他人可好了！说不定你要去溯云巅，他能帮上忙呢！还有我二哥，虽然会拿扇子敲我，但也对我特别特别好……”

　　听罢一长串介绍，洛凕笑着问：“一路总听你提起你大哥，你们相当要好？”

　　他记得，就是梦里都能听到这小少爷呢喃上两句。

　　“那是当然！”李言清叉起腰，很是自豪，“我能偷溜出去玩也是大哥给我打的掩护，平常那些老先生管得严，也都是大哥偷偷给我买话本！要是没他在，我成天关在这早晚要长蘑菇！”

　　话音刚落，只见李言清又回过头来，手上比划着话锋一转：“还有凕哥你也特别好！陪了我一路，还答应来我家玩，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最好最好的哥们——”

　　洛凕被这浮夸劲逗到了，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干嘛！”李言清顿时眉毛一扭，“怎么就好笑了！你是不是嫌我吵！”

　　“没有没有。”洛凕掩不住笑，看向别处，假装去端详随处可见的花枝，顺势转移话题，“天也不早，你方才说要带我去看什么？”

　　“哦对！”李言清本还赌着气，被一提醒转而抬头一看，见已黄昏，立马一拍脑门，“我家有棵千年泡桐呢！长得可高可大了，比七八层楼还高，你看了一定会吓一跳……”

　　这小少爷说着便小跑起来，催促着快些就往前赶去，似生怕入夜前逛不全乎。

　　洛凕目送李言清跑远，也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暂时歇上一会，倒也无妨。

　　*

　　这府中空旷，偶有碰见下人，也皆对李言清是恭敬的模样，又对跟在一旁的洛凕稍有迟疑。

　　洛凕走过一路便心中了然，这小少爷平日怕见不到什么同龄人，更不用提能说上话。也难怪人在茶馆前会是那般凄惨模样，若错过这回，也不知还要在这府中闷上多久。徒有高门大户无人相陪，饶是洛凕也觉乏味，何况李言清。

　　再者，洛凕一想他能来永萍也是托这小少爷的福，答应便答应了吧。横竖他也没那么着急，权当沿途落脚。

　　这么一番兜转下来，府中几乎逛便，也已皎月高挂。

　　李言清虽吵闹了些，但见都快到半夜，也知这几日奔波实在惹人乏累，便匆匆领人去了间叫下人打点好的客房，向洛凕道了晚。

　　“我这平常不来客人，客房都快积灰了，要有什么，你可得及时和我说！”却临关门前都还是不放心的，李言清扒在门边严肃道，“真没问题？用不用换床软点的褥子？我看你这一身薄得跟没有似的，要不我一会让人送身……”

　　“不、不用了。”洛凕干笑两声，顺势拢拢领口，“修道之人不畏寒，我又常睡硬板竹床，这些已经足够了。”

　　“真的？”李言清犹疑道。

　　“真的。”洛凕连忙点头。

　　再三确认过几遍后，李言清才终于从门边收回脑袋，犹犹豫豫地走了。

　　洛凕顿时松了口气，要去关门。

　　却还未能把门关严实，只听外头扑通一声且伴着段短促怪叫。还不等洛凕再开门，又是好几人匆匆赶来的动静，都在惊呼着“三少爷！”“三少爷摔倒了！”“快去叫医师……”

　　一听还以为是真摔出事了，洛凕正要出去看，便又听见李言清叫唤：“哎呀绊了一下而已！你们好烦！放开我！吵到我凕哥了！”

　　紧接是噔噔噔的脚步声跑远，一帮下人也喊着三少爷相继追了上去。府中一时好生热闹，几人硬是闹出围猪赶鸡的架势，直到往远去了也不听安宁，反倒来的人好像愈发多了，皆是急切。

　　也的确看得太紧了些。洛凕心道。

　　待外面总算消停下来，他在门边驻足片刻，确认过再无别人之后，悄悄将半掩的门推开，缓步踏出门外。

　　四处扫视一番，洛凕动身往别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