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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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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四月的一个清晨,十七岁的杨泽兰拖着精致的小行李箱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地砖坑坑洼洼的,总是把她行李箱的轮子绊住。
“啊西,烦死了。”杨泽兰用力提着箱子,把轮子从坑里解救出来。
她从小就生活在上海市区,没来过这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张明燕那老太太就是爱折腾,放着好好的大房子不住,偏要搬回这里来。
杨泽兰站在原地喘气,昨天下午和她爸杨联欢因为上学的事吵了一架,晚上她就坐上了来这的飞机,也折腾了半夜。
忽然间,一个白色的花骨朵掉在了她脚边,硕大洁白的花瓣层层包裹,香味却仍然遮挡不住散出来。
杨泽兰认得,那是玉兰,张明燕最喜欢的花,据说她的名字还是取自这花。
“什么破花,什么破名字,土死了。”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拉着箱子继续走,但没走几步,轮子又被绊住了。
她朝天大叫一声,“张明燕!”
这声响惊到了停留在电线杆上的鸟,它们四散而逃。其中一只喜鹊飞进张明燕视线里,它头是黑色的,羽毛黑青相间,有点像极光的颜色,还带点蓝,身体两侧又都有块白。
它停在窗台上,看着某个方向,张明燕顺着它的目光注意到玉兰树,花已经开了。
“十七岁的小姑娘不都这样嘛!叛逆期很正常的。”杨晚惠在和她哥杨联欢通电话,“哥,泽兰学不进去你逼她也没用,孩子压力大反而还适得其反,你就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在这,有我和妈照看着,你还不放心吗?”
喜鹊扑腾一下翅膀飞走了,张明燕眨了眨眼睛,十七岁对她来说已是很久远的事了。她今年六十,年初老伴突发急性脑梗走了后,对她的冲击很大,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敲门声响起,杨晚惠一开门,杨泽兰憔悴的脸扯出个笑来,“姑姑,门口那破路怎么这么难走。”
杨晚惠接过她行李箱,边给她放进卧室里边说:“我已经跟市政反映过了,没多久就会重修的。”
杨泽兰见张明燕坐在躺椅上,像是没看见她,便走过去,“张明燕,我来了。”
“你个泼猴,没大没小的。”张明燕假装严肃,“你爸都不敢直接叫我大名。”
她撒娇着说:“奶奶,我这不是跟你亲嘛!”
张明燕这才笑了笑,站起身来往厨房去,“一大早从机场回来,还没吃早餐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太早了,我吃不下,再去睡会。”杨泽兰说着往卧室去,杨晚惠也困了呆在房里,张明燕一个人在客厅,把刚系上的围裙脱下。
七点半,太阳悬在上空,杨泽兰突然尖叫,杨晚惠刚买早餐回来,在解塑料袋,问杨泽兰:“怎么了?”
“大米买到了flowers的巡演门票。”
“你喜欢的那个女团?”杨晚惠沾了满手油,杨泽兰拿起根油条点点头,张明燕皱起眉问:“flowers是什么?女团又是什么?”
“就是花儿。”杨泽兰忙着和大米发信息,不想和她解释,“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张明燕抿了下唇,坐在沙发上。
杨晚惠重新回到餐桌上吃早餐,张明燕看着那些油腻腻的东西,忍不住唠叨,“外面卖的一点也不健康,我给你们做的比这好吃多了呢……”
杨泽兰自动屏蔽掉她的话,“姑姑,大米还订好了机票,九点多的,你等会送我去机场吧!”
“行,正好我也临时要出差。”杨晚惠做为长辈叮嘱道:“不过你们是黄牛那买的票吧,别被骗了,两个人出去要注意安全。”
杨泽兰点点头,又给大米发语音,张明燕的唠叨声也录了进去,“刚回来又要走,不能陪奶奶玩会吗?出去一定要警惕陌生人,两个小姑娘……”
没人回答她,张明燕问:“晚惠你去哪出差啊?”
“南安。”她回答。
杨泽兰这才注意到张明燕坐在沙发上,“奶奶,你怎么不吃早餐?”
杨晚惠替她答了,“她今天要体检,得空腹。”
“妈,我陪不了你了,泽兰也要出去,你自己一人能行吗?”
张明燕拍拍膝盖,“怎么不行,都六十岁的人了,什么没见识过。想当年,我走南闯北做生意……”
又是说她以前的经历,杨泽兰从小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她吃完便回了房间。
“泽兰。”张明燕敲她门,杨泽兰灿烂地笑着看着她,“奶奶,你过来。”
张明燕刚坐下,杨泽兰立马给她按肩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什么事?”
“奶奶,你给我点钱吧!我去那么远呢,身上多带点钱比较安全。”
“可你爸不让我给你钱。”张明燕话是这样说,却把口袋里的钱包拿了出来。所谓钱包,也就是几层塑料袋,她慢慢打开,杨泽兰见里面还包着个智能手机,欣喜不已,可张明燕却拿出几张红钞票给她。
她不接,“这年头都用智能支付了,谁还用纸币。”
张明燕把红钞票放下,拿起那智能手机,“那你教我怎么用智能支付。”
“姑姑这么久都没教你吗?”杨泽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说:“也是,你又学不会,我上次教你发个微信都费劲死了,不教。”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以前张明燕是最跟得上潮流的人,可现在她拿着智能手机就像是拿了块板砖一样。
拿杨泽兰的话来说就是,她早就落伍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想和大孙女说说话,“我小时候也单独和朋友一起出远门玩过。”
“奶奶,你骗人,我爸说你告诉他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工夫去娱乐。”杨泽兰不信。
“我那是骗他的。”
“我看你是骗我的。”
杨晚惠从门口经过,杨泽兰不和张明燕说了,赶紧跑过去撒娇,张明燕隔着门听见她说:“姑姑,你借我点钱吧,我想先去玩两天再看演唱会。”
张明燕勾了勾唇角,她这大孙女最像她了,十七岁的她也很叛逆贪玩。
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想起少女时期来?
医院门口的玉兰树也同样开得好,杨晚惠嘱托她一些注意事项,就载着杨泽兰走了。
张明燕站在一棵玉兰树下,仰头看花,它们向阳开着,光照下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白得清澈淡雅。
风柔柔地吹过,枝头的花在轻轻摇曳。
“我都说了自己可以,不用你请假,赶紧去上班吧!”
好熟悉的声音,张明燕回头看,说话的那人和她年纪相仿,但穿着一件彩色毛衣,下身是蓝色复古波点裙,脚下还踩着滑板车。
旁边应该是她的儿子,操碎了心,“你这老太太怎么这么犟呢?我走了你可不能逃跑,更不能去肯德基,检查完了才能吃知道了吗?”
“知道了,臭小子,赶紧滚吧!”曾璇爽朗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张明燕才认出她来。
儿子走了,曾璇看见对面一棵玉兰树开得正好。这花她以前可喜欢了,但现在只觉得碍眼。
视线往下移,发现树下站着个老太太,穿着绿色的花马甲黑裤子,头上戴着顶红色毛绒帽,脚踩足力健。
真老土的穿搭,这年头老人家也很少穿成这样了,曾璇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张明燕?”
“曾璇!”
张明燕挥了挥手,迈步朝她慢慢走过去,但曾璇脚滑了一下滑板车立马就到了她面前,“天呐!居然在这遇见了,明燕你变化也太大了吧,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
张明燕打量着她上下,“大概有四十年了吧!”
她突然很懊悔了。早知道会遇见曾璇,今天就该好好打扮一下,她垂眸看着自己,这穿的都是些什么?这下这丫头赢了她,肯定心里得意着呢!
张明燕猜的没错,曾璇嘴角弧度扬得更大,她笑着问:“你来医院做什么?”
“体检。”
“这么巧,我也是。”曾璇看了看周围,“怎么都没人陪着?孩子呢?”
张明燕把帽子给摘了,红配绿,难看死了,注意到曾璇来回换放在滑板车上的腿,“我不让他们来,身体骨好着呢,手脚也很麻利,犯不着他们陪。”
说谁腿脚不方便,曾璇立马把滑板车锁在旁边栏杆上,“我也这样觉得,咱俩正好结个伴。”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服输,张明燕和她并排走着,感觉到她步伐不大,也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都驼着背,头发白花花,和树上开得那玉兰一样。
医院体检楼,护士看着面前两个露出胳膊,表面和气,动作却是要争着抽血的老人,“我扎针很疼哦。”
曾璇怕疼,张明燕瞄她一眼,她咬着牙往后退。针扎进胳膊,张明燕一声没吭,还微抬着下巴,看着曾璇眉头紧锁,扳回一城。
大概三个小时所有项目结束,张明燕和曾璇坐在医院铁椅上喘气。毕竟两人年纪都大了,没有小姑娘那么有活力。
快到十二点,曾璇提议请她去医院旁边那家肯德基吃点东西,张明燕知道什么是肯德基,却不爱吃那些玩意,但她没开口说,跟着她去了。
曾璇像是店里的常客,什么套餐优惠她信手拈来。张明燕看一个汉堡都二三十块,要是换做以前她肯定舍得,但现在都是孩子赚钱养她,不容易的很,她点了个汉堡之后感觉心在割血。
曾璇要了个豪华套餐,她边说自己牙口好,吃嘛嘛香,边拿出手机刷起了抖音来。
张明燕也想把最新款手机拿出来装装样子,但她那钱包不得劲,拆塑料袋就拆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拿出来,餐点上了,曾璇拿起冰可乐就是一大口,张明燕牙不好,吃冷的东西就牙酸,胃可能还会不舒服,她掏出包里放着的保温杯,里面是枸杞水。
曾璇注意到,“明燕,你还挺养生的。”
“是啊!我想活久一点。”她喝了口枸杞水,没注意水温,烫了舌头一下,舌尖疼。
曾璇把一包辣椒酱挤了大半在汉堡上,一口咬下去,脸不红乐呵呵地说:“这人就是要及时行乐嘛!”
说着她看见张明燕的手机,“明燕,咱俩加个抖音好友吧!”
啥,那玩意也有好友?她只听说过微信好友。张明燕点点头,手机却不听她使唤,黑着屏幕,曾璇提醒道:“你这还没开机呢!”
“哦,对,我忘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充电,还以为没电了。”张明燕记得杨泽兰教过她开机的,怎么做来着?
曾璇看着她久久没动作,猜出来什么,眼尾上挑,“明燕,看来你不怎么玩手机啊!这可是好习惯。”
张明燕牙都要咬碎了,但还是从容地说:“我确实不怎么玩,对眼睛不好。”
她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在和自己较劲,四十年不见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好友。
吃完饭,曾璇对张明燕和气地说:“以后要常见。”
“嗯。”张明燕看着她踩上滑板车,扬长而去,心里生出一团火来,“你这么气人,以后还是别见了吧!”
可惜事不随人愿,当晚有几项检查的结果出来,杨晚惠接到护士电话,说张明燕肿瘤标记物数值好像不正常,疑似患癌,需要做进一步检查。
杨晚惠蹙着眉,问对方,“为什么是好像?”
护士向她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们检验科的实习生弄混了张明燕女士和另一位女士的采血管,现在不知道谁的数据是不正常的。我们希望再给张明燕女士抽血化验一次。”
杨晚惠是个随和的人,她没有一丝生气,只是担心,把张明燕立马带到了医院。
到了后,张明燕才知道护士口中的另一位女士是曾璇,她一看见张明燕就哭了,“明燕啊,我天天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生活作息也不规律,肯定是我得了癌。”
“怎么办?我不想死,我害怕。”她豆大的眼泪掉在张明燕手背上,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在子女面前哭还不嫌丢人,张明燕用手给她抹掉眼泪,温声说:“还是这么胆小。别哭了,我不是在这吗?”
曾璇缓过来之后,还是张明燕先抽血。小辈们围着报告机站着,两个人用棉签摁着伤口坐在铁椅上等结果。
走廊上迎面向她们走来一人,远远看上去像是个帅气的医生,曾璇脸上好不容易露出个笑来,张明燕却皱起了眉。
那人走近,两人都看清了脸,她们偏头看向对方,曾璇的笑容凝固,张明燕眉头紧锁。
她们异口同声,“何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