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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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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蔓菁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和其他生意人不同,她似乎对做生意并不热忱,发廊九点钟正式营业,她八点五十五才开门。
望珊第一天正式上班就在门口蹲了半小时,腿都麻了,她这才听见发廊里面的动静。
老旧的卷帘门喀拉喀拉一阵响,暴露在视线的先是一双白花花又布满细小伤痕的腿,然后才是到腿根长度的裙子。
王蔓菁的脸是最后才出现的,没有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光鲜亮丽,有的只是蜡黄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
她对于素面朝天示人并不在意,见到望珊也像是遇见路人一般平静。
天光已然大亮,光线对长时间处于黑暗的人来说并非馈赠。王蔓菁眯着眼,水肿的眼睛里没有平日的犀利。
她点燃嘴里的烟,逆着光看着望珊,含糊不清说了一句话,而后抓着自己的一头杂乱的短发进了里边。
望珊品味了好一阵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下次不用来这么早。”
她有点呆愣,不太明白对方口中的“早”具体指什么。
是不要来店里太早?
在望珊的认知中,“早”永远是排在“晚”前面的。
赶集赶早不赶晚,晚了只有空着手羡慕别人的份;种庄稼也不赶晚,早早把水淋了粪浇了,才能快些去做别的事,不留给爸挑毛病的小辫子。
就连李顾行都是早早就起床去上班,比周围的工厂工人都要早。
店靠里有一道用帘子遮着的门,平时锁着,打开就是王蔓菁睡觉煮饭的地方。
问题的发起者暂且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在年轻姑娘的大脑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只是随手掀起了布帘一角,随后彻底消失在望珊的视线当中。
望珊满心满眼都是无措。
追上去问?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城里,随便进别人睡觉的地方都不太好。
找些活做,等蔓姐出来再问?昨晚她已经把卫生都收拾完了——椅子下边不见一根毛发,洗头擦头用的毛巾整整齐齐晾在架子上。
她的疑惑在另一个小妹的到来时得以解开。
小妹姓李名梅,大家伙喊她“美眉”。
称呼归称呼,李梅的长相其实和美不怎么搭得上边。她长得高,背却是驼的;小眼睛塌鼻梁高颧骨,嘴唇外边露着一排排列不规矩的牙。
她到来的时候已经九点过了一刻钟。像没看见望珊似的,李梅挎着包往前台的高凳上一坐,接着就打开了功放机。
音响里缓缓流出音乐声。
望珊对这个黑色的大机子很感兴趣。
在她的印象里,会放歌的只有两种东西——插入DVD的电视机,还有就是收音机。
功放机里放的是这段时间很流行的光良的《第一次》,大街小巷里的店铺,十有八九都会放这首歌。李梅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花里胡哨的本子,随后开始抄歌词。
听得多了,哪怕不熟悉歌词的人也能听出具体在唱什么。
“当你看着我
我没有开口已被你猜透
爱是没把握
还是没符合你的要求
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还是你也在闪躲
如果真的选择是我
我鼓起勇气去接受”
王蔓菁也在唱。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只不过在门帘的掩盖下才无从发现。沙哑的、不急不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隐约可见墙上照映出来的梳头或是换衣服的动作。
听见动静,李梅抛下手里正抄着的词儿,得意洋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咋样蔓姐,我说我放的这首歌你指定爱听吧。”
“狗日的,我说你听歌倒是勤快,快滚去做事。”王蔓菁话中带笑,拿着梳子做了个敲打的动作。
门外的望珊见里面并未提到李梅迟到这件事,也就明白了王蔓菁先前所说的话。但她暂时把握不住“迟到”的度,于是打算以后还是提早些到。
赶早不赶晚嘛。
李梅借着闪躲的动作顺势跑了出来,望珊看见她张扬的牙齿龙飞凤舞,偏偏一对上视线,对方的表情瞬间就收了起来。
她收敛神色回到前台,手指往功放机上一拨,继续抄写那些未完成的残缺歌词。
“别干站着,去把外边的毛巾收了,叠整齐。等客人来了哪有你的空收。”
发廊里的音乐音量大了不少,李梅的说话声却没有提起来,因而显得单薄且漫不经心。望珊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慢半拍地“啊”了一声,引来了李梅的不快。
“啧,说话给聋子听。”
她没有把音乐声调低,一摔手中的笔,没好气地走到望珊身边,“干活啊,毛巾挂在那里自己会跑回来吗?还有这地板,不知道扫一下拖一下?”
说话的音量完全能被音乐声掩盖,但相隔不远的两人之间却是一清二楚。
望珊没多想,无所事事更会让她感到窘迫。她动作麻利地跑去收毛巾,再一条条叠好码起。
做这些没花费多少时间,望珊紧接着干别的活。
她干活总是投入的,秋收后的田埂上,她家地里的草茬最平整。专注不是坏事,专心也不是贬义词,但这里不是田埂或山坡,她要学的远比“专注”本身更深刻。
李梅不知何时从前台走了出来,要拿走她刚拧干水的拖把,“我来吧。”
望珊的手干惯了力气活,握着东西的力度自然不小,李梅第一下没顺利接过来,倒是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她没设防,就这样松开了手,让李梅把拖把拿了过去。
王蔓菁没一会儿就出现在了前台。
她打扮好了自己,跟往日一样又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原本乱如鸟窝的一头黄色短发打理得凌人,加上脚底踩的一双高跟,望珊看她的时候都不自觉抬头。
“这是我们蔓姐?我还以为墙上挂着的美女跑出来了!”
李梅的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直把王蔓菁哄得嘴角都合不拢。望珊说不出来这话,不是因为觉得王蔓菁不美,而是她实在说不来这些。
她略显无措地站在原地,嘴角的弧度不上不下。怪异倒不至于,就是显得人不太灵光。
况且啷大一个人杵在这儿,不想让人注意都难。
王蔓菁不着痕迹地扫过微微泛着潮意的地板,又过了一眼握着拖把的李梅,最后才落在望珊身上。
“你很紧张?”
望珊老老实实应了一声。
女人放声笑起来。她的笑声很豪迈,笑的时候更是夸张,眼睛眯笑成了一条缝,嘴巴大得似乎能看见喉咙。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望珊听了只讪笑。这又不是在猪圈或者牛棚,面前就是老板娘,不紧张才怪。
“行了,放松放松,我这儿跟那些厂又不一样,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早上没什么人,你跟着美眉,有什么事让她教你。”
有什么事也做得差不多了,王蔓菁又跟望珊聊起了家常。譬如家是哪里的,有几口人。望珊在这方面还算聪明,知道要串上在卢杏那儿的词。
听到她和对象两个人在后街住,女人脸上多了几分调侃,“长得这么俊,有个对象才对。”
话锋一转,她又对着李梅取笑,“瞧见没,你还比她大几岁,人家已经跟对象同居了,你还跟家里一大口人窝在一起。”
前边半句,听不出来是褒是贬。
“这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嘛,蔓姐你又不给我介绍一下。”
“我介绍?你看看我身边有几只公蚊子?”王蔓菁大笑着晃动二郎腿,裙子短得晃腿的幅度再大些就能看见内裤。她朝外边一扬下巴,“来店里这么多男的呢,你看看哪个合你眼缘,约着一块去逛个街啊。”
望珊完全插不上话,她倒也乐得自在,只要不提到自己就默默在旁边听着。
功放机不知道过了多少首歌,店里总算来了客。
王蔓菁是最先迎上去的:“来店里坐坐呀?”
男人剪头,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剪上一次。流程也简单,一剪一擦,顶多加个洗头。
她主动把人带进来,语气不带半点急功近利,“还是跟之前一样,先洗个头?”
“这次就算了,厂里生意不景气,没活干呐,简单剪一下完事。”男人往镜子前一坐,透过镜子看见店里的新面孔,“还是你这里生意好哟,还招了个人。”
王蔓菁道:“恼火哟,在后街能赚什么钱,还不全靠乡里乡亲帮衬。你们厂里才好噢,干多干少每个月都有钱发。你们洗个头我们就多赚一点点噻,一群妹子全靠你们混口饭吃。”
在后街,男人的钱是最好哄的,也是最不好赚的。
来发廊的男客,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的男人看起来斯文,一开口就是脏话;有的男人看起来老实,其实小动作最多,逮着机会就要揩油。有的男人把这儿当成妓|院,想花个剪头钱就睡到女人。
王蔓菁在哄男人这方面自有一套,无非是挑他们喜欢的听。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越穷的男人越喜欢花些小钱在女人身上找优越。
她亲自给望珊做示范,也不耽误手头上给客人洗头。
给男人洗头也是最简单的,用水过一遍,再上洗发水。重要的是手法,要用指腹揉,让他们觉得舒服。也不能洗久了,洗得意犹未尽时停了,这才有再赚他们钱的机会。
甭管结婚的没结婚的,最好再说些调情的话。要答非所问,要飘飘欲仙。
“你哪里人?”
“听我口音听不出来?”
“XX的?”
“你猜?”
又不是真要抢你男人,逢场作戏罢了,等人出了这个门,我可不记得说了什么话。
女人可就不能这样了,除非你想当着其他客人的面和她们扯头皮互骂。
在后街的女人没多少见过世面,都是穷苦地方出来在这儿混口饭吃的。要上班的女人顶多休息的时候来店里染个头发,即便这样也可以在她们路过的时候唠两句家常。
保持联络也是揽客的方式之一。
在家带孩子的呢?那更简单了,这些女人舍不得花钱,钱在她们眼里比什么都重,撑死逢年过节时烫个卷撑撑面儿。
但她们有说不完的鸡毛蒜皮、街头八卦。
唠嗑又不耽误事儿,好歹能打发时间不是?
望珊被她这一大段话说得云里雾里,一整天下来脑子里清楚记得的只剩下一件事——洗头。
白天在店里没什么机会练手,下了班,李顾行就是她最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