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日记》星河修灯

7、7月30—7月31

　　【7月30日】晴
　　老张把旅行攻略摔在茶几上时，我正在给止痛药换维生素C的瓶子。A4纸哗啦啦散了一地，某页角落用红笔圈着"青石镇玉兰节"，墨迹晕染得像咳在雪地的血。
　　"非得跟那石头人私奔是吧？"他踹了脚我的登山包，金属支架撞出空洞的回响，"这破包拉链都坏了三年！"我蹲下去捡滚落的药瓶，后腰的刺痛让指尖堪堪停在老张的拖鞋边。他忽然沉默，投影仪蓝光里，我看见他盯着我发颤的膝盖骨出神。
　　贺承宇来时带了一箱汉白玉边角料，说是要沿途雕刻纪念品。老张抄起刻刀在石块上乱划："给爷刻个墓碑，要巴洛克风格！"刀尖刮擦的噪音中，贺承宇的手腕突然痉挛，石片崩飞擦过我额角。血珠滴在白玉上时，老张的瞳孔缩成针尖大。
　　收拾行李翻出件旧卫衣，兜里有张泛黄的CT报告单。2019年11月7日，诊断建议栏的"建议复查"被我用红笔改成"末日狂欢计划"。老张突然探头进来，我慌忙把单子塞进《Lonely Planet》，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碎成齑粉。
　　"带着个病秧子旅游，你当演韩剧呢？"他甩来一捆急救毯，铝膜包装印着红十字。我笑着塞给他《如何饲养仓鼠》："记得每天给皮卡丘喂三颗瓜子。"他突然暴起揉乱我头发，指腹擦过发际线时，摸到新植的假发发网。
　　深夜听见老张在客厅拆装相机。快门声断断续续，像极了他去年偷拍我化疗时掉发的频率。我摸黑去厨房倒水，月光照亮冰箱上他新贴的便签："每天视频三次，少一次老子就报警。"
　　**【7月31日】多云转阴**
　　贺承宇的登山杖在瓷砖上敲出心跳节拍。我数着他后背包里药瓶碰撞的声响，比火车站播报更刺耳。老张堵在玄关啃苹果，果肉碎裂声混着他含混的威胁："敢弄丢老子的限量版公交卡，就等着收律师函吧。"
　　月台上他非要给我们拍"出发纪念照"。镜头里贺承宇的硝酸甘油瓶从口袋滑出半截，我伸手去搂他肩膀的动作恰好挡住。老张突然放下相机，指着贺承宇领口吼："你他妈戴的是老子的动漫徽章！"
　　绿皮火车启动时，老张追着车窗扔来袋烤栗子。牛皮纸袋砸在窗框迸裂，甜香混着他最后的喊话："王云你胃不好...别吃凉的！"贺承宇默默摸出保温杯，枸杞在滚水里舒展成褪色的血痂。
　　穿过第三条隧道时，我摸到贺承宇藏在睡袋里的氧气袋。他佯装整理行李，手指在颤动的喉结上按压出苍白的月牙。我翻开《银河系漫游指南》，书页间飘落老张偷塞的便签："4号车厢13B座位底下有急救箱。"
　　深夜列车停在无名小站。贺承宇靠着车窗雕刻玉兰，石粉落在他泛紫的指甲上。我借口买泡面溜下车，在站台阴影里吞下双倍止疼药。便利店玻璃映出老张的未接来电，红点闪烁如监护仪警报。
　　回到座位时，贺承宇正对着手机屏保发呆——是我们私奔未遂那晚拍的星空。他熄屏的瞬间，我瞥见相册分类里新增的"遗愿清单"。火车突然颠簸，他护住心口的动作让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撒了满地。
　　此刻我蜷在狭窄的卧铺，听着贺承宇在洗手间压抑的咳喘。手机震动着弹出老张的消息，是张我们空荡房间的照片：他把我藏床底的止痛药全换成了维生素，装着假发的纸箱上放着新刻的石碑，碑文是"归期未定，泡面管够"。
　　**【8月1日】暴雨转晴**

　　火车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冲进暴雨区。贺承宇的刻刀卡在玉兰花蕊里，金属震颤声与铁轨轰鸣共振。我数着玻璃上炸裂的雨点，突然发现对面车窗映着老张的脸——他正用我送的拍立得对着空气按快门，背景是我们贴满动漫海报的客厅。

　　"去餐车吗？"贺承宇突然开口，呼吸带着亚硝酸异戊酯的苦杏仁味。他起身时膝盖撞翻小桌板，止痛药混着陈皮糖滚进座椅缝隙。我弯腰去捡，后腰突然窜起的剧痛让指尖戳进他裤脚的泥渍，青石镇的赭红色黏土在指甲缝里凝结成痂。

　　餐车的白炽灯刺得人眼眶发酸。贺承宇往热可可里倒药粉的动作太娴熟，银匙搅动的漩涡让我想起化疗时的呕吐物。他推过杯子时袖口上滑，留置针的胶布边缘卷起，露出皮下渗血的青紫。

　　"老张给的。"他突然摸出袋烤栗子，锡纸还带着焦痕，"塞在我背包夹层。"我捏碎栗壳，甜腻的热气熏疼鼻腔。去年深秋他心脏支架手术时，我也曾这样躲在医院走廊剥栗子，剥到指尖开裂也没敢进ICU。

　　车厢突然急刹。贺承宇护住心口的瞬间，我撞进他怀里。他工装外套第二颗纽扣硌着我锁骨下的输液港，彼此错乱的心跳在雨声里织成网。乘务员喊着"前方塌方"跑过时，他染着石粉的手指正压在我突起的腕骨——那里埋着去年植入的钛合金支架。

　　滞留的小站叫"忘川"，站台积满锈蚀的铁道钉。贺承宇买来两把透明伞，伞骨弯折处缠着老张同款电工胶布。我们踩着枕木往山坳走，他登山杖戳出的凹痕很快被雨水灌成小小的坟。

　　"像不像那年......"他话音被雷鸣劈碎。我望着峭壁上垂落的野玉兰，突然看清花瓣背面褐色的坏死斑。2018年我们私奔时，这里的玉兰开得像云海，他雕刻的并蒂花苞曾坠在我锁骨间发烫。

　　山神庙的残垣里堆着驴友的垃圾。贺承宇用保温杯垫烧热水，火光舔舐着他手背的老年斑——那其实是化疗后的色素沉积。
　　我借口找柴火钻进竹林，颤抖着注射完今日份的骨保护剂。针头拔出的瞬间，远处传来他压抑的呛咳，像钝刀在刮青石板。

　　暴雨骤停时我们找到眼温泉。贺承宇背对我解衣扣，脊柱凸起如断裂的玉簪。我盯着他后腰的手术疤出神，突然想起老张在KTV喝醉后唱的"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跑调声混着此刻的蝉鸣刺穿耳膜。

　　"要拍照吗？"他忽然转身，胸膛的起搏器疤痕没在蒸腾的白雾里。我举起手机的手僵在半空，镜头自动对焦到远处铁轨的警示灯。最终只拍了潭边野花，紫色花瓣上粘着不知是谁咳出的血丝。

　　回程时发现铁轨旁躺着只死去的白鹭。贺承宇蹲下去合拢它的翅膀，这个动作让他后颈的放疗灼伤暴露在夕阳下。我摸出他送的生锈婚戒想戴上，却卡在因水肿变粗的指节。戒指滚进道砟缝隙时，晚风送来山那边模糊的汽笛声。

　　深夜蜷在卧铺写日记，贺承宇在过道低声讲电话："......镇痛泵还够用......别告诉他......"月光漏进来照亮他裤袋露出的病危通知书一角，患者签名处是我代签的潦草字迹。

　　手机突然震动，老张发了段皮卡丘跳舞的视频。背景音里隐约有医院叫号声，画面角落的塑料袋印着肿瘤科字样。
　　我按下锁屏键，黑暗中浮现他去年在放疗室外啃冷包子的侧影，油渍在CT片袋上晕成凋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