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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辞别戏台,入尘行 ...

  •   羽蕴是单班主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他对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如此上心过。他总是会很宠溺地看着羽蕴,这次也不例外。

      单班主又从刚刚紫檀木盒中又拿出一个木质面具,说着:“小蕴,以前你总问我,你姓什么。我说你姓单,跟为师一个姓。可你总是要继续追问。但其实,从我将你抱进门的那一刻,你就是咱单家班的人。从此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咱单家的娃。”

      除了师母,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唤他“小蕴”了。羽蕴听着有点动容,说:“师父,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我当然是单家的人,您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您教我的道理。”

      单班主的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是好一阵的闷声叹息。

      半晌,他看着羽蕴说:“ 贾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贾承望更不会。”

      羽蕴抬眼看着单班主说:“师父……”

      单班主继续说道:“这个面具,是为师年轻的时候用的,现在我将他赠予你,希望你可以时刻记得你是我单家班的徒弟。无论走哪,时刻谨记着单家的家训。希望为师这祈福用的面具,可佑你平安。”

      羽蕴刚想要说什么,单班主就起身打开了书房的大门。他转过身来对羽蕴说:“小蕴,你走吧,带着师父教给你的技艺,出去看看吧。今日,为师是护下你了,可明日,不知还能不能再护你周全。山河以北,大江以南,任你游离。但要记住,云中城的单家班,是你的家。将来有一天你回来,这里永远为你掌一盏灯。但你在外,要做善事,行善举。切记,莫要荒唐行事,莫要扬了咱们单家班的脸面。”说完,他转回身抬起手将羽蕴发髻上的凤尾钗整理了一下,说:“咱们小蕴长大了。”然后扭头便离开了书房。

      羽蕴看着师父的背影走进光影交错的院落中,他将自己头上的凤尾钗拿了下来。看看发钗,又看看师傅的背影。师父的背好像比小的时候弯了一些。那是他酣睡过的地方,也是他曾仰望过的肩头。师父还是跟以前一样,每一步都迈得很大,每次都将脚扎实地踩在地面上,每一次落脚,都会扬起铺满地的黄土。那背影悠久而厚重,承载着岁月也承载着单家班的一代又一代。羽蕴将发钗取下紧紧地握在手中,他的双眼微微泛红,可是没有落泪。他抬头看了看那方寸之间的天,看着这个从小到大穿越了无数次的厅堂,听着外面吵闹的练功声音,站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正值深秋,北方干燥如骨,风卷着厚重的黄土自街头巷尾穿行,像旧戏台落幕后的余尘,悄无声息地扑打在一排排矮房的窗棂、屋檐与门扉之上。云中城早晚已是寒意逼人,连驴蹄踏过青石板都泛着微凉的回音。

      天未亮透,戏班的院子还残留着昨夜炉火的余温。羽蕴重重地在台前跪了三叩首,额头磕得发红。他抬眼望着昏黄灯火下,师父与师母站在堂屋门前,面色沉静如山,一如往昔排演正戏前的镇定,却掩不住眼底藏着的微颤。身后师兄弟们寂然无声,只听得见风穿堂掠过的呜咽声,像是一段未奏完的锣鼓,压在心头。

      羽蕴拱手拜别,语气虽低却铿锵有力:“徒儿此去,不敢忘师恩。”

      他转身时,肩上的蓝色印花粗布包裹随风轻扬,像极了多年前包裹在襁褓中的自己。他的发髻上斜插着那枚凤尾发钗,在冷光里映出一缕银辉,似旧时傩戏中“镇邪之饰”,也似那位古老傩神庇佑凡人的象征。

      他腰间悬挂着那张由红绳系紧的木质傩面,深目高颧,神情肃穆,原是师父年轻时的“祈福面”,如今却落入他这个徒弟之手,仿佛命运在那一刻将一出未完的戏交到了他身上。

      他牵着那头黑毛驴缓步踏出戏班,驴脖子上新挂的铜铃,在寂静中发出清脆声响,一声紧似一声,仿佛是从旧戏文中传来的板鼓与钹。铃铛是师母昨夜悄悄帮他换上的,新铜未褪旧色,却亮得惊心。

      羽蕴没有回头。他怕一转身,那滴没落下的泪会从眼眶挣脱。他怕一回首,就再也走不出去这熟悉的巷口,就再也没法割断这一声“师父”的牵绊。

      月色尚浓,街上只余几盏昏灯。他的背影在灯下被拉得极长,如同一尊戴面傩神缓步下台,走入俗世风尘。

      离别的风,带着旧戏台散场后的落寞,吹皱他心头的执念。

      之后的五日,他一路南行,顺着御河而下,河水已近枯竭,只余秋日寒流在河道中默默流淌。沿途山川时隐时现,枯树如骨,风中裹着烟与土味。晨雾如纱,遮住远山,仿佛是一幕幕布景未收的戏台。

      毛驴踏在浮尘与黄叶交织的小道上,蹄声沉稳,铃声随风作响,仿佛在为某个未成的祭仪缓缓引路。

      羽蕴不言不语,他习惯了独行,也渐渐学会在孤独中聆听风的声响。他常在月下伫立良久,看着荒野与天色交错成无边的灰,思绪回到那个七岁那年。

      那年,是他第一次随班出外跑戏。他还小,坐在牛车里抱着戏旗,被颠得东倒西歪。他记得那是去艾庄村,为村里供奉的土地爷献戏,戏文是《钟馗嫁妹》。他负责举红纱扇,为“钟馗”开路。那天风很大,他扇子举得歪歪斜斜,却还是被师父摸了摸头,说他“起扇虽歪,气势倒正”。

      羽蕴回忆到这儿,嘴角一翘,又很快收起。他现在终于懂了,那句“气势正”里,不只是戏台上的规矩,也是走江湖的信条。

      他摸了摸腰间的傩面,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光,神情庄严。他仿佛又听见师父的叮咛:

      “戴上它,记住你是单家班的人。”

      七岁的羽蕴是无忧无虑的,像一团刚从戏台灯火下跳出来的小火苗,带着不知疲倦的亮光。他虽已随师父外出跑过几次堂会,可真正随车队长途跋涉、坐着牛车去赶戏的,这还是头一遭。

      那年盛夏,云中城南门外的田埂绿意正浓,风中带着泥土与草籽的味道。出发那天一大早,师母就悄悄将几颗青杏包进一方旧布帕,藏进了羽蕴的小衣襟里。“馋了就吃,酸点能提神。”她捏了捏羽蕴的脸,语气虽轻,却藏着几分不舍。

      可七岁的羽蕴哪顾得上馋不馋、饿不饿。他像一只被放出笼的小雀儿,时而攀上牛车前沿,站在那颠簸的木栏上张望远方,时而又跃下车去,奔跑在黄土路旁,抓一把狗尾巴草戴头上做个“草神帽”,再扯起嗓子模仿傩戏里祈雨将军的腔调:“神兵驾到——退散退散——”

      那声音稚嫩却有板有眼,连牛都回头瞥他一眼。师兄们笑作一团,有人起哄 :

      “羽蕴又在演他那套’傩神下凡’了!等到了艾庄村,干脆让你先上台祈福!”

      羽蕴不以为意,得意洋洋地往腰间一拍,还真别说,腰上那根红绳是他偷拿旧戏服裁的,挂着一只小木刻面具,是他跟着木工师傅学着雕的,粗糙得很,却被他视若珍宝。

      一路上,他有时跑到车头,凑近老黄牛的耳边叽叽咕咕地“商量”着前进方向;有时又跳回牛车上,神气十足地给师兄们绘声绘色讲自己刚才见到的那只“全身金光的神蝶”,还非说那是山神托梦。

      等折腾得满头大汗,羽蕴终于累了,就窝在车尾的道具箱上,枕着一面破锣,呼呼睡去。阳光从树荫缝隙间洒下,斑驳地落在他脸上,像碎银子一般闪亮。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脸上还挂着笑,梦里可能还在演那场没有观众的“傩戏”。

      牛车吱呀吱呀地前行着,车轮卷起一路尘土,仿佛也卷着羽蕴童年的第一幕远行戏。师父坐在最前头,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从他那小小的身影上收回来,转瞬间竟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那时他们都未曾预料,这个笑着在尘土中奔跑的孩子,终有一日会独自背上行囊、佩上凤尾钗,踏入烟雨江湖,化作戴面傩神,行走人世间善恶悲欢。

      在艾庄村那晚到底演了什么戏,羽蕴根本没往心里去。哪怕戏台上灯火辉煌、鼓点铿锵,哪怕师兄们身披霞帔、面戴神像、声震村头,七岁的他却心思早飘到了戏后的吃食上。

      那日主家大方,村头老祠堂摆了五六桌流水席,红漆长桌上摆满了油亮的卤鸡、香喷喷的炖肉,还有一大盆堆得冒尖的炸油糕,金黄酥脆,甜香四溢。羽蕴眼睛一亮,几乎蹦起来,跟着师兄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

      吃饱喝足,他一改先前一路奔跑跳跃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坐回了牛车上,不再打闹,也不再嚷嚷。他就那样静静地倚在师父身边,一动不动,连脖子都没抬一下。

      师兄们本还以为他是不是累了,或者对这一路的“江湖奔波”终于失了兴致,可单班主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点点难以言说的慈意。

      直到回程的车队缓缓驶入戏班老宅门前,牛车还未完全停稳,羽蕴便一个骨碌从车上跳了下去,脚尖点地便朝院子奔去。他小小的身影在黄昏的余光中奔跑,衣摆飞扬,带着一股止不住的急切,像要把满心的雀跃飞快传达出去。

      他一路小跑,穿过戏班那排斑驳的长廊,绕过舞台后的道具棚,径直冲进了师母的屋子里。

      师母正坐在炕边缝衣,一见他浑身是汗、脸上通红地闯进来,不由笑出了声:“哎哟喂,这是谁家小傩神下凡啦?”

      羽蕴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像是在台上拜神一样郑重,嘴里却带着掩不住的骄傲,笑得一脸亮光。

      “师母!”他说着,摸了摸怀里,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衣襟深处掏出三块油糕,掌心捧得端端正正,“这是我特地留的!给你和妹妹吃的!”

      那三块油糕已经被揣得有些变形,油渍早已浸透了他的里衣,连小肚兜都沾了糖油。可他捧得极认真,像是捧着什么宝物似的,双眼亮得像新月。

      师母一愣,随即笑着摇头:“你就……这样揣着它们跑了一路?”

      羽蕴仰起头,喘着气,一脸认真地说:“我可小心了!回来的路上我都没敢乱动,连牛车上颠一下我都把它护得紧紧的呢!”

      师母眼里一热,接过那三块油糕,将它们轻轻摆进一个白瓷碗中,像是接受了一份郑重的供奉。她抬手揉了揉羽蕴的头发,头发早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却也让人不舍得责怪一句。

      “去,快回屋把衣裳换了,别着了凉。”她柔声道。

      羽蕴站起身时还不忘回头看那碗油糕一眼,像是担心师母不吃似的,叮嘱道:“记得给妹妹留一块啊,她说她最爱吃甜的了!”

      师母没说话,只是望着羽蕴的背影,眼神渐渐柔了下去。她低头看那几块油糕,又看了看他衣襟上的油痕,眼角泛起一丝细微的湿意。

      窗外的晚风吹动了窗纸,院中戏台上传来几声戏锣轻响,仿佛余韵未绝。那是戏班弟子在练功,却也像是在为这场幼小却真挚的“孝心”低声敲锣、慢慢打点。

      她望着那碗里油光泛着金黄的糕点,仿佛看见了未来的某一天,那个戴着傩面、腰佩凤钗的少年,踏着鼓点、风尘仆仆地归来。

      单家班里的伙食虽然不差,但油糕这等甜物也是只能等到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两口。所以羽蕴吃到油糕的时候,满心想着的都是要将这好吃的油糕带回去给师母和妹妹也尝尝。他先是将油糕夹到自己碗中,师父还特意小声提醒他不要贪嘴,小心吃坏肚子。他虽然笑着点头表示明白了,但还是悄悄地将油糕一个一个的揣进了衣服口袋中。

      回到云中城的那天夜里,师母亲自将羽蕴的衣服在水缸里洗了三遍,又用皂角水搓了好久,才终于把那一大片渍得发亮的油痕洗净。她手掌磨得发红,却一声不吭,只是洗完后,像往常一样,把衣服晾在院中那根粗竹竿上。

      那一夜,整个院子里只挂着小羽蕴一个人的衣服,灰蓝色的粗布袍子在夜风中微微晃荡,月光洒在上头,衣角滴着水,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风中隐约传来皂角的清香,混着洗衣石的咯咯声,一下一下,像是远处戏台锣鼓落下前的余音未了。

      那是羽蕴最小、也最安心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毛驴背上微微一怔。日头正盛,晃得他眼睛发疼。可他心底更痛。那些画面不请自来,似有似无地缠上来,将他包得密不透风。他抬起手,本是想挡挡阳光,却在指尖触到眼角那一抹湿凉。

      他一愣,旋即低笑了下,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这酸劲儿……倒还真跟那杏一个味儿。”

      他伸手摸了摸贴身衣裳内衬的口袋,果不其然,摸到了那几个微凉的果子。师母临行前特意塞给他的黄杏,小小几颗,圆润饱满,在口袋里一路随着他的心事轻轻磕碰着。

      他拿出一颗,放在唇边轻咬一口。果肉尚青,酸得狠,汁水刹那间爆裂在齿缝之间,一股凉意直冲喉间,眼眶几乎立刻潮湿了。

      他望着远方那一道还未完全褪去雾色的山影,沉默着咽下那股带着故乡味道的杏汁。那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得像梦里回响的锣鼓,又像师母屋中那个旧陶罐里常年不变的杏香。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回感冒发烧,整夜哭闹不止,师母就喂了他一口用黄杏煮的汤,那滋味酸甜苦咸,混杂成了他记忆最深的一碗药。也是那一夜,师父破天荒地没责骂,只坐在床边替他扇风,一声不吭。

      那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离开。

      毛驴“哼哧”一声,似在催促他继续前行。羽蕴回过神来,轻拍了拍它的脖子。

      “走吧,小毛,前头可还有长路。”

      他牵着毛驴慢慢地走,红缨在驴脖子上轻晃,那只新铃铛随之响起一声脆响,在空旷的野道间孤单地回荡。铃声清脆,又透着几分寂寥,仿佛在对这天地之间宣告:单家班的小傩神,已独自上路。

      这一程,少了师兄弟的吆喝与打趣,也听不见妹妹霞韵那娇声娇气地嚷嚷“哥哥带我去看傩神”的哭腔。他只能一路与风同行,与黄土作伴。

      正值深秋,北方的风干燥得紧,卷着厚重的尘土扑打在他脸上。天地之间空荡荡的,一人一驴的影子在斜阳下被拉得老长,仿佛戏台上那被灯光拖长的傩面人影,静默而孤独。

      羽蕴一路东南行,风起时,鬓边那枚凤尾钗偶尔闪出冷光,仿佛提醒着他:你不是寻常之人,你是单家班的戏子,是神明的代言,是傩面下的傩神。

      直到入夜时分,他才在罗庄村的村口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村灯点点亮起,模糊如星。他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望着前方的炊烟冉冉出神。

      他知道,这样的村口,这样的夜色,他今后还会遇到很多次。而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小跑着捧油糕回家的羽蕴了。

      他如今要戴上面具,唱自己的戏,走自己的路——哪怕路上风刀霜剑,哪怕观众已散,锣鼓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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