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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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有一个人，我很想念他，可如果要我形容他的相貌或者体形，我却做不到。他像一块可塑橡皮泥，什么形容词都是他的华饰；美丽的，丑陋的，善良的，邪恶的，光明的，阴暗的。这些都是他。
又都不是他。
我记得他用发冷的指尖弹我的额头，说：“要学会忍耐。悲伤的事，痛苦的事，快乐的事，瘙痒的事，都要隐忍。”
我睁大眼睛，“连快乐的事也要忍住吗？为什么不能快乐地呢？”
他就笑，说，“当一个人快乐的时候，代表他彻底丧失了人格。”
[01]
“你可以掉眼泪，但不可以掉坚强，也不可以掉原则。”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觉得伤口好痛，好难过，他却不给我安慰。真是狡猾，太狡猾了。我在他眼睛的倒影里看见我，噙着满眼泪水，可怜兮兮地像一只受伤的猫。
“这个嘛……”他似乎有点为难，挠挠头，“因为你活着啊。”
“……那如果死掉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了？”我有点好奇，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可以试试看那个叫死亡的东西……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毫不犹豫答道，像事先排练了无数次一样熟练：“在你前往的坟墓里，既没有工作，也没有计谋、知识和智慧。”
我听不懂。
他的许多话我都听不懂，习惯了也就只会像现在这样歪一歪脑袋表示我不明白。
他又笑。
“每条路都是单行道，每个人都是独行侠。靠自己吧，小子。”说着居然还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左膝，登时疼得我呲牙咧嘴表情狰狞无比。
[02]
“呼咻——好了。”我给刚涂过红药水的伤口包上纱布，得意地看着我的‘成果’，一瘸一拐却兴奋地冲到他面前，他却开始大笑，而且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放声大笑，就像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可是事实上我从未见过什么事情能让他笑到那样的前仰后合。
然后他说，“走吧。”沐浴着黎明的光，此刻的他看起来像神之子。
我将我稍小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手掌里，跟随着他的脚步去往未知的前方。
[03]
“你看。”他纤细的手指所指的方向，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滚滚狼烟，看起来有点苍凉，因为现在才凌晨四点。
“那里有什么？”我有点好奇，因为他有一阵子没带我出来看新东西了。
“自己去看就知道了。”他又开始抽动着肩膀，似乎是狂笑不止的前兆。
我不知道的是，他一边抖动着肩膀，一边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04]
我努力地想要跑到那片狼烟之下，却总觉得它离我越来越远。一回头才发现，原来我已置身于狼烟之下。
向前跨了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软软的什么东西。
是人的身体。那个人早已死去，身体发出一股死亡的腐味。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讪讪地收回脚，试图走出一条路，结果发现周围的路被尸体堵死。
很快我发现不对了。
尸体在移动，它们在堵住我出去的路。
“救——”下一个字还没来得及从口中出来，就被一具尸体绊倒。
这算什么？僵尸……？
我终于感到一丝恐惧从心中升起，不可置信已经完全抛诸脑后，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我不知道如何让他来救我，他从来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也许是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他才不告诉我的吧？真奇怪，明明是这种应该感到愤怒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我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是那个人啊。
[05]
等我摆脱了那群尸体之后，确认没有跟上来，我才敢放松了浑身的警惕，扑通一下放松了全身的肌肉摔坐在地上，没力气动了。
我本来就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又天生身体孱弱，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要不是临时用火把使尸体不敢靠近我，我可能也早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了。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有僵尸的乱葬岗吗？”因为是被恐惧的事物，所以我希望了解得更多，以化解对这个事物的恐惧心理。
“那里是战场。你遇见了那里的人对吧？”他从我回来就一直保持着微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我知道了，他就不笑了。
“嗯。他们明明死了却还能动……”后半句‘太可怕了’被我硬生生吞了下去；他明明才教导过我要隐忍，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破功？
“那可不是僵尸啊。他们也没有死，只是杀了太多人，所以闻起来像死人一样的。”
“哦……”
[06]
在我从那个叫战场的地方回来的第三个晚上，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笑了。
我身上有两处伤口已经出现了腐肉，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恶臭和腐烂的气息。
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红药水也试过了，完全没有用。
于是我就去找他。
果然如我所猜的一样，我知道了他微笑的秘密，他就不微笑了。
他用冷酷的表情，以及早已预知的声音对我说：“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帮助。”
说着，递过了一把澄亮的菜刀。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等待着解释。
“这把刀，用不用，如何用，都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我看着。”他以一种非常决绝的姿态居高临下。
“……”我怔住。好一阵子没有见他如此。
我拿着菜刀，终于明白他的意图。
他是要我亲自割掉腐肉。
[07]
我想我是没办法忍受那么巨大的痛苦的。
所以我还是现在自我了断会比较简单。我站在十八层的阳台上向下望，半个身子已经探出没有防护网的台子，只要我想，一踮脚，就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软绵绵地掉到地方摔碎。
正要将身体前倾，忽然心脏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凉意，生生停住了动作。
快动啊……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死亡很轻松的……
跳下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就算这样安慰自己，身体还是动不了。我咬紧嘴唇，看了看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的他。
他用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此刻我才知道，死亡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但却有无边无际的威慑力。意识到的时候我已冷汗涔涔。
死亡，真是太恐怖了。谁也没办法背负的，应当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神灵，必须尊敬那片神秘的寂灭。是生存的基本条件。
我现在才知道。
似乎，还不晚？
[08]
下刀的时候我很犹豫。
因为知道会痛，甚至动了掉头回去跳楼的念头。
猛一闭眼手下发狠，刀锋确凿地切入了腐肉之中。然而我太天真了。
力气不够，刀锋被卡在皮肉中间动弹不得，空隙由红色的血补上。痛觉瞬间传递到神经末梢，恨不得放声大吼，可我知道那无济于事。
如果让我现在看看自己的脸，我知道一定是惨白得可以和刚刷过氢氧化钙的墙壁相比。
可是不能停。
这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可以不做了的。
[09]
我喘着粗气割掉了腐肉，鲜血洒得满地都是。而他也如他所说，没有再给我提供任何帮助，只是冷眼旁观。
刚包扎完伤口，我终于两眼一黑，重重倒在地上，还听见自己的头撞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而他，站在昏过去的我旁边，祷告般念道：“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若是你的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阿门。”
[10]
一个男子抓紧我的裤脚，痛苦道：“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我的孩子吧，求你给我一点点钱……就一点点……”
我沉默。他告诉过我不能救他们，也不能对他们施以恩惠。是被禁止的行为。
即使内心满是同情与怜悯。
“都是因为你！”女人的嚎叫和男子的哀求混杂在一起，让我感到耳朵有点嗡嗡作响。
“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明明这么爱你……”这又是一个女子充满哀怨的声音，也被糅合到了之前两人的声音中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耳朵，半规管简直要爆掉一样地剧痛不止。
人们的喜悦，悲伤，绝望，狂喜，疯狂，痛苦，沉溺，一切的一切，都像火山爆发一样在我体内爆发了。
其实我有一点好奇，为什么我这个躯壳没有跟着炸掉。
有点像个梦。
[11]
终于有一天，他逆着光，侧脸看起来像老式电影里黑白的剪影，“我要为你取个名字。”
我安静地等待他继续。昨晚在我体内忽然爆发的一切，使我变得寡言。虽然我本来也寡言。
“——世界。”
他的声音像教堂的钟声，庄严、苏牧，以及不可改变的如晶体般的坚定。无懈可击，难攻不落。
吉光片羽。
这是我唯一能够形容这个名字的词。似乎不太常用，有点生僻。但我就是知道。
此后他再也没出现。
是死了。
没人告诉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
但我就是知道，他死了。再也没办法出现在面前——对我来说，这就是死亡的定义。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12]
过了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有多久的时候，也就是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同样的，和知道他的死亡一样，我就是知道了他的名字。没来由的。
他也叫‘世界’。第一千八百二十七任‘世界’。每一任‘世界’会选中他所想要的孩子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并将继承的上一任的、自己的记忆感情和思想传递下去，孕育出下一任‘世界’。
而我是第一千八百二十八任。
我想现在我也变成了一块橡皮泥，所有的形容词都是我的华饰。长达亿年的记忆藏在脑中，拥有巨大信息量的同时，要查找也非常的困难。就像面对着一个巨大的图书馆，却找不到那本确实在的书一样。
我在记忆里寻找他很久很久。
找得很辛苦。
然后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记忆里的他笑着转过身，迎光而行，留给我一个灿烂的背影。影子碎了，散落在地上成了一瓣一瓣的花。
他说——
“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