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师尊 ...
-
两个人再次守株待兔，不出穆安羽所料，夜半时分，府邸周围的灌木果然传来了动静。
叶片轻簌，萧约叶朝声响处倏然掷出一根暗针。这手法还是沈桉筝闲来无事教她的，有效非凡，草丛中惊起一声呻吟，随即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被甩出。
她蜷缩在地哆嗦，竟是个年龄颇小的小木魅。
是楚魅那一家族没错，穆安羽窥见了小木魅身上特有的印记，上前，拍拍她身上的尘灰，将她扶起。
小精怪茫然又委屈，闪着一对可怜兮兮的眼睛看她。
萧约叶也过去，将暗针拔下来，小精怪受痛嘤咛一声。
“为什么要和我作对呢？”穆安羽面无表情地扶着这小木魅的肩膀，手上姿态却柔和得不像话，怕捏疼了她，堪称和蔼地问，“楚魅吩咐你的？”
小精怪气哼哼地赌气不说。
穆安羽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最后手一松，放她跑了。
萧约叶站在旁边看穆安羽，只觉得她的姿颜的确是变了的，从前只是避人的疏离清绝，而今更带锋芒冷凌，眼角沾染冷笑的那一刻韵致万千，约莫是在暗域的权势中摸爬滚打更久了，一派诗画难描，却显森然棱角。
她知晓穆安羽此举当然不是放虎归山，这孩子心智太小，尚不成熟，一味追问，问不出个所以然。倒不如以她为线，摸到这一脉木魅的老家。
星辰点点，璀璨如芒，两人心照不宣地跟随着木魅小姑娘穿过凛州，化作流光，一直到墟水一侧。
穆安羽一脚踩住横萤舟，晃悠悠离岸。
萧约叶仍旧不发一言。
一路走来，看到的相熟景物太多，可是，萧约叶就是不说出最关键的问题——她到底有没有认出她。好似真的一个专心致志解决问题的三清阁护初。
穆安羽有几分沉抑的茫然。
两个少女一个船头一个船尾，萧约叶顶着最为稚嫩干净的发型，气质如同山涧一场雾，观察墟水这一边的景象。
江弄疏说，穆安羽这几百年若是不逢意外，都只待在这里。远处的不生崖显得古朴，却再也没有从前那动辄“阎王殿欢迎您”的错觉，所环绕的是妖力，却柔和安静，妖族和平安居，萧约叶隐约能看出，这些年穆安羽做了什么。
小木魅跑到不生崖下面的一座府邸，里面林林总总十来个人，小姑娘委屈扑到年长的老者怀里，抽噎：“我今天到东君台去……呜，遇到一个好可怕的人……”
抱着她的老者安慰道：“萤儿不怕，那个人长什么样？”
然后老者抬眼，就被笼罩进一片沉沉的阴影。
穆安羽站在她前方，冷清如一片月下冰荷，真切带着不悦，嗓音似一把碎冰。
“我给你们地方住，就是为了让你们不去东玄找麻烦。你们自己毁约？”
她一掌符纸拍出，老者骇然后退，堂屋炸开一片惊惶。
下一刻，月白色的屏障直直竖起，将这十多人囚禁在堂屋内。
反应过来她是谁，老者噎了一下，忽然死死扑过来缠住她。
穆安羽及时掐诀，正好拦住她的嗓音，防止萧约叶听到：“离鸢！你莫要怪我们，动东君台，确是我们不好……”
——“但士为知己者死，若非赵兰尘小姐，你家族制造的六百年前羽渊混乱，我们活不下来，这一生我们为赵兰尘效劳，连同四百多年前的木魅幻剧，你是最不该想不通的人。”
“我不阻拦你们报答赵兰尘，”穆安羽淡漠地说，“你们要做什么与我无关，但伤到东玄的居民，便是公然与我挑衅。告诉我，为什么赵兰尘命令你们动东君台？她偷走我的荷哨，难道是知道东君台与荷哨的秘密？”
老者愣了愣，旋即笑意攀上眼角，喟叹：“你不知东君台的秘密？东君台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里面可是有极多的力量呢，赵小姐只是不想浪费罢了。”
穆安羽惊奇地看着她：“怎么，婆婆，您觉得我不用东君台的力量，是我不想吗？”
老者疑惑。
“您以为我为什么留在羽渊？荷哨代表三千游夜，而三千游夜只服从我的命令，我找不到别的法子压制它们，若是执意，羽渊和东玄的黎民，都将受苦。”穆安羽微微低眼看着老者，平顺替她抚平花白的头发。
老者有些愕然。
“而四百年前，”穆安羽放轻声音，“我到羽渊来的一次，遇到了许多因为害怕游夜散乱，仓皇外逃的居民。那天江弄疏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做一个交易。”
——“交易内容是，余生我在羽渊，江家为我守住荷哨，以江家封印，使三千游夜不碍世事正常流转。我想这个，赵兰尘一定不知道吧？”
老者闻言，瞳孔一缩！
她突然奋力转身挥出一柄刀刃，落到离她最近的年轻木魅手中，年轻木魅乍然而起，酝酿半身筋脉妖力，直直朝月白色屏障撞去——端然是要不惜一切向赵兰尘报告这个消息的意思。
穆安羽一扬手勾走她手中的刀刃。清脆落地的“锵啷”中，年轻木魅倒地。
穆安羽踩住她的手，在断断续续的痛呼中，弯眼笑笑，神似绽放在夜里的沾血孤花，危险到极致，偏外表干净无暇、轻盈狠辣。
“想去哪里？”
屏障外，萧约叶一秒不落地现场看完了穆安羽收拾这帮木魅家族的全程，心弦紧绷。
她何尝不记得这帮木魅家族——四百多年前，正是楚魅领着她们，在洛易城外，构筑了一场司萸、叠栀、鹤玑的幻剧。
而今主次位倒转，穆安羽成了能定她们生死的那个。
然而她到底还是那个性子，表面纤孤冷寂，至多却只下手重些，未曾伤这一屋子大小木魅的性命。
萧约叶愣了片刻，片刻的沉重后，忽然扬起唇。
眼前不生崖一片祥和，连遥遥飘过的魇妖都安定，追寻了几百年的那个答案，日夜繁复心魔的那个问题：所谓黑白，到底两端何为正，似乎骤乎因为穆安羽本人，开始消解。
一屋子木魅被困，楚魅孤掌难鸣，赵兰尘难以为继。
照理说，这事到这步，也该结束了。
然而奇也怪哉，哪怕知道木魅一家在穆安羽手里，楚魅一直被江弄疏监管着，赵兰尘就是不现身。
穆安羽在这家木魅的府邸外等了两天，收获为零，由此彻底确定，赵兰尘有别的打算。
向江弄疏确认楚魅还在她身边后，她对萧约叶冷静道：“我想去一趟东玄。”
萧约叶撩撩眼皮：“是托我帮你看守这一家木魅的意思吗？”
穆安羽沉静：“可以这么理解。”
“你，”萧约叶无可奈何地说了一个字，简直和从前一样，拿她一点办法没有，“琴师不觉得这个要求过于离谱了？三清阁近来一直在催我回去，现在你去东玄，却要我留在暗域，岂非本末倒置？”
然而，穆安羽睫毛闪了闪，从萧约叶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听出了言辞诚恳的言外之意：说东说西，你别想从我身边跑开。
“你去东玄，我便同去，这家木魅用他物禁锢便是。”
话毕，锁夜盏从萧约叶手中浮现，鎏金暗纹缠绕上咒界，一声清响，簌簌蔓入府邸，锢成一方被圈禁的天地。
这是穆安羽第一次真正见到锁夜盏，威力一如其名，甚至哪怕萧约叶没有对着她用，体内妖血都不受控制地一寒，不由下意识背过身，平复浊气。
萧约叶却不给她机会，直接一步踏到她身前。
她依然顶着先前她亲手梳的头发，若是不看面容，两只小团髻当真可爱：“琴师怎么了？”
“……”穆安羽有些怀疑她是故意的了，面无表情地离她远了点，强令自己别再看她，开始专心思索赵兰尘的问题。
赵兰尘已承认自己是为楚魅命数不尽，才逆天改命盗来荷哨，可是，她应当知道，荷哨只有穆安羽能驱策，在她手中半分作用也无。
她不是做事鲁莽的人，所以，她一定握着一个多年来鲜为人知的方法，能够剑走偏锋使用荷哨。
而有木魅家族动作在先，不难猜出，这个方法最大的机缘，就是身后这处，东君台。
然而她却在东玄不回来。也就是说，或许东君台的解法，就在东玄。
那东玄什么地方和自己关系最大呢？
思及此，穆安羽长睫一颤，仿佛看到隔阂沉沉岁月，年轻女人弯下腰，牵住一身狼狈、忙碌在锦絮楼的自己，眉眼温柔：“阿羽，跟师尊到东玄去吧。”
——是苏逾砚在的地方。
想到师尊，穆安羽几乎陷入怔忪，只好咬牙捺住躁动的情绪，先专心感知赵兰尘的气息，然而任她定力如何强，下一秒也无法从容，感知到的画面里，月光融融下，一砖一瓦剔透纯净，殿前梨花大片大片地盛开。
赵兰尘当真在在南山殿附近！
穆安羽转瞬心乱！
她若是降落在南山殿，就算死不承认，都不可能再能对萧约叶隐瞒身份。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面对苏逾砚，她是真的怯。她对萧约叶和苏逾砚的感情，并不一样。
暗域最孤寂的时候，她被思念磨得筋断骨催，那时她不敢见萧约叶，但是想她想到一寸寸肌骨都揉血，却是很想见苏逾砚，但胆怯不敢。
因为那是她师尊，如母亲一般把她养大的人，曾经那样疼爱她、喜欢她、保护她。
如今这般境况，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并不适合去见师尊。
穆安羽久久怔愣，萧约叶有所感知，低低地说了一声：“南山殿？”
穆安羽茫然道：“不错……走吧。”
一路纠结崩溃，到南山殿外，穆安羽僵着一张脸不动，霜襟雪骨的美人脸上难得出现一道裂痕。
鸦青色的天上掉下一场雨，冷雨落花，每一瓣梨蕊都像碎裂又重组的魂。
萧约叶静静地陪穆安羽待了会儿，知道穆安羽在胆怯什么，淡淡：“琴师。”
穆安羽茫然回头。
萧约叶指间携着一张符：“三清阁有最新消息给我。”
“所以呢？”
“所以我要离去片刻，”萧约叶清澄的眼眸定定地钉在她身上，“你能等我吗？”
穆安羽怎能不知这是她特意留给她的私人时间，无言，在萧约叶一如当年的温柔细腻下，按住心间涩密的疼。
她平静道：“你不怕我跑吗？”
“怕啊，”萧约叶垂眸，“我快恨死你了。”
出了这声，似乎意识到实在太明显，两人都止了言。
一个知道对方是谁，一个知道对方知道自己是谁——好拗口的关系。
然而萧约叶就是不亲口说出来，穆安羽不知为什么她不说，又不好自乱阵脚，只能依她去。
“琴师此番出现在东玄，”良久，萧约叶才轻飘飘，“不论最终目的是什么，终归是约束手下无功，近来整个翎阳都在关注这件事，我信你不会玩笑。”
语罢她尾指陷入掌心，自虐般深深看了她一眼，闭眼离开。
穆安羽把她的话在心间碾磨了十几遍，才深吸一口气，攒足劲走入梨林。
南山殿的檐角愈发清晰。
风铎清晰的声音灌入耳，眼前是熟悉的殿宇阵法，穆安羽伸出手，却发现昔日能自由出入的阵法在排斥她。
缩回指尖，有些自嘲，想是四百年，苏逾砚早就改了从前的阵法，她怎能还像儿时玩闹一样畅通无阻地进入？
静默片刻，她突然感知到南山殿里有异样，不由猛然抬眼，她认得羽渊所有权贵高位施展术法的气息，这次的气息不是苏逾砚，而是——
穆安羽一脚踹开大门，抖开剑，风一般卷了进去！
硬闯阵法，反噬立刻追了上来，金色光纹攀上她的裙摆，锐痛咬住她踝骨，殷红色瞬间在她素衣上晕漫，仿佛雪地中的朵朵惊梅。
穆安羽管也不管，凌厉寒芒掠过熟悉无比的大殿，裹绕着霜意，斜刺中劈开阻碍的结界，眨眼就站在了侵入者眼前。
她轻微一倾身，发光的六翮台被拦住，眼神冷峻，直直锁到试图拿走剩余六翮的那个人身上。
“赵兰尘，野心还这么大呢？”
赵兰尘刚被护卫主羽的结界伤了一下，看到她一惊，马上反应过来，竟然是笑着，眉眼弯弯，朝她摆摆手：“等等——别动手啊，你比谁都知道，这里可不是该打架的地方。”
穆安羽压抑着某种情绪：“你跑到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来，破我师尊的阵法，还想告诉我，这地方对我特殊，所以我不能和你计较？”
她这次着实有了火气，剑光如同凛冽暗芒，一招递开，晃花了夜的眼睛，赵兰尘猝不及防，猛然后退，有些吃惊：“穆安羽，这是你师尊的殿宇，你真敢在这里用游夜？”
穆安羽拈碎手中游动的暗雾，冷笑：“你不从这里活着出去，不就没人知道我用过了？”
赵兰尘奢了点白毛汗——看出，自己来苏逾砚的殿宇，穆安羽是罕见的真的对她动怒了。
赵兰尘只能虚晃一枪，趁着将匕首推来的假动作，掷刀于地，拿着楚魅交给她的法器速速闪退，穆安羽并不打算放过她，然而还没起身追，隔着四百年时光，浩浩的东玄，终究有人，第一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穆安羽。”
垂垂落下的纱帐后，月色皎洁，夜风吹拂下仿佛有了生命，像流动的碎银。
苏逾砚长身玉立，一袭白袍威严，目光碎裂甚至挣扎地看着少女瞬间僵涩住的背影。
“……阿羽。”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师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