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地》寻玉集

6、落

　　何文道盯着眼前壁画足足有三分钟，张松愣了，“师父，没看出来你还有艺术造诣。”

　　何文道瞪他一眼，问旁边的经理，“你是湾飞集团的经理？”

　　大幺点头，“是是是，不知两位警官今天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我们这儿好多年没迎来你们这种大人物了，呵呵...”

　　“姜离认识吧？”

　　“啊？谁？”

　　“你老板啊还有谁。”

　　“这——”大幺低下头，两眼在地上乱瞟，“想起来了，哎哟，警官，我这一天天要接待的老板太多，记不过来，您说的这位啊，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不是我老板。”

　　“是，你老板叫李才，人如其名，相当会理财，不光湾飞集团，旗下会所酒吧娱乐公司开的那叫一个花，听说前段时间还打算跨界从事医药行业？”何文道慢悠悠踩着地毯走，大幺畏畏缩缩跟他屁股后面转，“警官，您这打听的属实丰富，咱当小弟的不敢知道太多。”

　　“不愧是李才的小弟，说话跟他一样净爱放狗屁。”何文道停住脚步，一拍桌放大嗓门，“你老板是姜离的二把手！知不知道？！”

　　“知...知...”大幺偷瞄到何文道脸色难看，缩缩脖子，“知而不言？”

　　“对咯！”何文道走到窗边，翻检片刻发现玻璃上留有指印，看来消息没错，姜绾酒前段时间确实来过。

　　“师父。”张松递来电话，眉头紧皱，“吴局打来的。”

　　何文道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他扫向张松，张松应时召唤大幺，“你跟我过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房间。

　　何文道接起电话。

　　“为什么不立案？”吴局声音沉稳，“从家属到警局报案一月半有余，何文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解释。”

　　“我怕打草惊蛇。”何文道说，“姜离失踪，正是我们掌握他犯罪证据的大好时机，现在比我们更焦头烂额的是他手底下那帮想反水和敌对的人。吴局，现在已经有人忍不住搞姜离的事了！只要时间再久一点，我们完全能坐收渔翁之利。”

　　“时间再久一点，咱们局都要因为你被查了！”吴局哼哧道，“中午刚出的新闻，斥责咱们忽视民众，有案不立压案不查，前几天高架恶劣斗殴事件查清楚了？还有之前跟的案子，我不管你怎么想的，首先平息新闻给群众交代，姜离失踪案于今日正式立案侦查，由你全权负责。”

　　何文道怒视玻璃窗外，海面平静无波无澜，他喘气道，“一旦正式立案，这帮人又会收起尾巴，我们掌握证据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现在我盯的人已经有了动静，只要给时间看他们演——”

　　“没有时间！”吴局强硬打断道，“群众的反应就是时间！你想想当初你立的誓，为了一个姜家跟你师父一样把半辈子都快搭进去了！”

　　何文道握拳，“那人就不抓了？证据就不查了？”

　　“死脑筋。打草惊蛇你就不会查案不会抓人了？何文道，我正式给你下达命令，限你半年内侦破姜离失踪案，逮捕相关犯罪成员，能不能做到？！”

　　“虽然原计划被打断了...”

　　“我问你能不能做到？！”

　　“能！”何文道偷笑，“只要吴局您支持我就成。”

　　张松在门外跟大幺大眼瞪小眼，为不输气势，他仰首问，“一个月多少钱啊？”

　　大幺身后的小弟先发出笑声，几个人靠着扶手反问，“阿sir你一月多钱啊？”

　　“跟谁阿sir阿sir呢，没大没小！”张松出师不利，脸红了。幸好这时何文道打开了船舱门，他亮出内兜证件，对大幺说，“市刑侦支队1组组长何文道于今日全权调查姜离失踪案，现依法对你执行讯问，撒谎你知道后果，跟我进来。张松，录音记笔记。”

　　张松重新找回气势，“来了师父！”

　　大幺和手底下人全傻眼了。

　　“我没听错吧？姜...姜总失踪了？”
　　“我靠，什么时候的事？”
　　“不可能啊，他妹前段时间还——”
　　“嘘！你他妈别说了！”

　　大幺掩门，哈腰到何文道跟前，“何警官，这儿，这儿就是之前姜总的房间。”

　　“现在知道说了？”何文道再度盯向墙上的壁画，怎么看怎么怪，“我知道这是他房间，说点别的，前段时间姜绾酒是不是来过这儿？”

　　“谁？啊，你说姜总的妹妹？是，是来过，来过。”大幺擦汗，前有姜绾酒后有何文道，两位祖宗光临，堪比前有狼后有虎的。

　　“来干嘛了？”何文道踱步，用手敲敲壁画。

　　“其实吧，这事儿也怪。”大幺扣扣下巴，跟在何文道屁股后面转，“姜总妹妹啥身份呀，千金呀，让手下人给咱们打通电话八抬轿子给她抬过来，她不，她自己来这儿就算了，也不报名字，害得我一员工不认识差点得罪了。”

　　这话何文道是信的，姜家人向来喜欢剑走偏锋。

　　“到这儿之后呢，我以为她要干啥，结果啥也没干，跟我闲聊几句就让我出去了。她就在这儿，就咱们房间，哎应该是这把椅子，坐这儿。”

　　何文道听闻瞥过去，这把椅子除了价格昂贵外瞧不出端倪，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椅子正前方，还是那副壁画。

　　“这幅画——”

　　“警官好眼光！这画大有讲究，是我们李总亲自挑选，听说当年在香港xx拍卖会以…”大幺及时收住嘴，眼神不自然往下瞅，“赝品，我记错了，是赝品。”

　　“看来李总生意兴隆啊。”何文道端量壁画良久，终于冲张松示意，“拿下来。”

　　大幺禁不住发出声音，何文道一记目光瞟去，“能不能拿？”

　　“能能能，警官随意。”

　　壁画挂的高，又沉又重，张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来，搞得自己满脸是灰。

　　可惜。

　　什么也没有。

　　但足够诡异。

　　壁画后砸了个类似洞穴似的暗柜。

　　“先前有吗？”何文道问大幺。

　　“有，有吧？警官，这我真不知道啊，这是姜总房间，未经允许没有任何人能来的。”

　　“那你觉得上次姜绾酒来这儿，奇不奇怪？”

　　“这….真不好说。”

　　何文道敏锐的抬眼，“那就是奇怪了。”

　　大幺恨不得现场扇自己嘴巴子，“警官，我没其他意思啊，我啥都不知道啊！”

　　张松问，“师父，要不查监控？”

　　何文道：“我想他们监控肯定早就坏了，是吧？”

　　大幺装傻，“啊？啊，呵呵，警官料事如神。”

　　“通知你老板过来。”何文道对大幺说。

　　“需要...动用到他吗？警官，咱湾飞集团正经地儿，啥证都有，去年还被评为a级经营规范，a级公共场所信誉度，a级...”

　　“别搁这儿跟我aaa的了，我现在合法怀疑你们湾飞集团跟姜离失踪案有关，这是他最后出入场所，听得明白吗？”何文道说完不等大幺开腔，转头对张松下达命令，“封锁整个渤海湾西，近期不得任何人出入，通知技术勘察部过来，另外，让2队调取姜离近一年网络数据分析。”

　　大幺欲哭无泪，“警官警官，我老板他最近不在国内，你说封就封的我们以后还咋营业呀？”

　　“三天内回不来，合理怀疑他畏罪潜逃，到时候这案子恐怕就要跨国合作了。”

　　“我我我现在就去通知他！”

　　张松“嘿”一声，“这人——”

　　何文道走到姜绾酒留有指印的玻璃窗，旋开扇扣，海水正以微弱的速度翻涌着。

　　一阵风刮来，糊了何文道的眼。

　　霓虹从姜绾酒的睫缝钻过淹没至似笑非笑的唇，姜绾酒合眼。厚厚的金漆鱼缸，一汪无论怎样翻腾都跳不出的生命。

　　刘曦陌静坐在中式红木南圈椅中，长长的黑色立领挡了他下半张脸，隐现的目光从ipad屏幕移到姜绾酒身上，“新闻出了。”

　　姜绾酒露出灵秀的笑，“对嘛，立案调查，合情合法，难道哥哥就不是公民了吗？”

　　刘曦陌神情沉重，“明天我去趟海平，现在姜总不在，你生活方面需要什么费用找财务或者我助理都行。”

　　姜绾酒狡黠的眨眨眼，“刘哥你人真好，要我说你就该坐到一把手位置，另外两个一个暴力狂一个草包，我真看不上。可惜前段时间我一时着急忘记找你，去了趟我哥的小金库，大概够我花半年的，半年之后我哥也该出来了吧？”

　　刘曦陌琢磨着姜绾酒这番话藏了几道弯，姜绾酒又敲敲鱼缸，“幸好在渤海湾西被封之前我把他的支票拿走了，不然多可惜，差点就充公。刘哥，我算不算大功一件？”

　　刘曦陌漫不经心的抿嘴，半月前他收到消息，姜绾酒现身警局后前往渤海湾西。时间线再往前，是姜离喝多了酒，光脚蜷在地上，十分动容的叹息，“最想杀我的，是我的妹妹啊。”

　　细碎的霓虹灯清晰交织在姜绾酒苍白的皮肤上，她眼睛一亮，“刘哥，你说这些鱼是不是吃太多了？”

　　刘曦陌眉头微皱，“今天没有给它们喂过。”

　　姜绾酒贴到鱼缸边，手腕青色血管隐入衣袖，“那我怎么觉得，他们快被撑死了呢。”

　　*

　　姜绾酒打开灯，又关上。

　　落地窗外灯火通明，旖旎的光映照木地板，把姜绾酒形影单只的影子拉的好长。

　　她反复几次开灯关灯的动作后，脊椎像再也承受不住全身力气，兀地跪坐在地，背影弯扶。

　　鹅黄的光铺满姜绾酒的发丝，像质地轻盈的薄纱，少女若隐若现的瘦削侧脸掩在长发后面，隐约可见眼眶周围微微发红。

　　十五分钟前刘曦陌传来短信：小酒，我今天没有试探你的意思，特殊时期，我很难做到不敏感。这几年你慢慢变成大姑娘了，很多时候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但你放心，我跟你哥不会害你，你大胆往前走，不要再回头了。

　　好半天，姜绾酒才有了动作。她熟练的抬手打开鞋柜，放在底层盒子里的，是一卷录像带和几封举报信。

　　这便是壁画暗柜后跟支票一起藏着的东西。

　　姜绾酒不知道姜离如今是已经蠢笨如猪，还是他百分百确定她会在所有人来这个地方之前，率先带走他的犯罪证据。

　　她从来都不想帮姜离，偏偏他们屡次被拴在同一条船上。

　　1989年，姜绾酒跟姜离搬出京岭的豪宅，住在旧弄堂的大通铺里。

　　睡一晚一块钱，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含衣而躺。

　　姜绾酒经常在半夜睡的迷迷糊糊时被吵醒，看到光着身子的男人经过，或是顶着蓬乱卷发的女人端着尿盆往外走。

　　住在大通铺里的人都像一群不可见光的霉菌，常年互相对望的眼神透着怨恨与不甘。

　　姜离手腕上那道疤就是在那时落下的。

　　旧弄堂人多，自然拉帮结派的势力也多。姜离和姜绾酒刚来这里栖居时被隔壁提供出租房阿婶的儿子盯上，他带人堵了姜离和姜绾酒。

　　他们问姜离，“你们从哪来？”

　　姜离说，“京岭。”

　　他们说，“听你吹！你们要是大城市的人咋会来俺们这儿？！”

　　姜离回答，“我爸说这里能保护我跟妹妹。”

　　他们嘲笑道，“还你爸呢！就没见你们有家长管过，我看你们兄妹俩就是野种！没人要的丧家犬！装什么？！”

　　姜离吼道，“我们有人管！”

　　“人呢？管你们的人呢？”他们的笑声更大了，“听说你靠捡废品挣钱？丢不丢人，连自己妹妹都照顾不了，我要是你妹都觉得你丢死人咯！要不这样，你给自己来一刀，我就让我妈给你们房间住，免费一个月，敢不敢啊？”

　　睡不睡大通铺这种事姜离并不介意，但那时他看见姜绾酒突然亮起的双眼，于是他拿起了桌上的匕首。

　　大家都没有想过姜离真的会划。

　　因此当姜离拿起桌上那把匕首时，没有人阻拦。

　　“说好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那群人还以为姜离在唬人，赶忙回答，“当然！”

　　锋利的刀尖从姜离小臂划过，延伸至掌心。他没有犹豫的动作变成了画家手里的画笔，所到之处皆是血淋淋，触目惊心的红。

　　人群惊讶又震惊的笑声是无知愚蠢的。

　　皮肉绽开的姜离把刀扔回桌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愤怒到极致时，会发出兴奋笑声。

　　姜离红着眼睛粲然一笑，“说话算数。”

　　年幼的姜绾酒瑟缩在姜离身后，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了哥哥的手。

　　后来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太多次，自1989年贫穷的旧弄堂，姜绾酒的命运彻底与姜离手心的掌纹交锋。她在他庇护的身后长大，常噙着泪静静地一言不发，直到姜离猛然回头才发现，姜绾酒那颗暗流涌动又伪善冷寂的心，正迂缓的往外淌着最矜贵的恶意。

　　1994年姜离在姜绾酒的日记本上看到：那把刀应该捅进他们的心脏。

　　他想起姜绾酒曾攥紧他的衣角，怯生生的问，“哥哥，我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我想回京岭。”

　　想起日记本里姜绾酒隐秘的心事。

　　“跟哥哥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不害怕任何，哥哥在的地方令我安心，我讨厌这个世界，但我喜欢他。”

　　“哥哥比我还幼稚，居然认为爱可以战胜一切。也可能是他太信任我这个妹妹，就觉得妹妹天下第一好，想要什么都应该得到，得不到他也会帮我得到。”

　　“出生见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是哥哥，不是爸爸不是妈妈。这个世界只有我跟哥哥，从我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

　　“哥哥身上替我挨的伤，是我们偷偷相爱的证据。”

　　影影绰绰的层层纱維，飘曳着姜绾酒鬼魅般的身影。她瑟缩在白色拱门后面，闷热的夏天，风卷起窗帘，空气里弥漫着他们共用的沐浴露味道。

　　是姜离先偷窥了她的世界，伪造出失调的信号，晦涩的眼睛率先亲吻了她藏匿的涟漪。理所应当的，她在日记本里写：我讨厌隔壁班的xxx。

　　我不喜欢家里的xx佣人。

　　我不喜欢爸爸在家。

　　我讨厌xx老师。

　　....

　　他们共感的无数个夏天，像又酸又涩的枣，脆生生的发酵期期艾艾的楚痛。

　　姜绾酒也学会了更婉转的表达方法。

　　“做坏事的人就该为自己做的坏事付出代价，不是吗？”

　　千禧年，姜绾酒在电影里看到一句台词，“只记得世纪交替的那晚，下着大雪。”

　　她把日记本扔进火堆。

　　日记最后一页：这个世界上，哥哥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最想杀掉的人。

　　后来姜绾酒再也没写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