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生长痛 ...
-
姜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睫毛上折射出扭曲的光斑。他趴在水泥围栏边缘,望远镜里的十字准星正对着琅莱西一街烧烤摊。
目标出现了。
琅莱的将军,也是翡寂审问出的幕后人,姜离跟了一段时间,始终没弄清楚他跟姜轩禹存在怎样的隔阂,相反,两人似乎背着所有人格外交好。
穿军/装的男人左耳缺了半块,姜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间,动作凝固。
琅莱将军身后跟着的壮汉,身着统一服装,这种服装他在另一群人身上见过——元溪村的村民。
邦连,拉帕,琅莱,这三个地方都跟元溪村有关,一个大胆猜测涌进姜离的脑海——难道姜轩禹也是从元溪村出来的?兴许,姜轩禹不是孤儿?他们姜家还有其他人?
这时夜市忽然骚动起来,琅莱将军抬头精准望向天台方向,嘴角扯出轻蔑的笑。
姜离措不及防翻身滚向水箱,子弹擦着耳尖炸开的水泥碎屑溅向裤脚。
“操!"
姜离收起望眼镜,撞开生锈的铁门冲下消防通道。
二楼赌场霓虹招牌在雨中晕成红颜六色的光团,追兵的脚步声在环形楼梯间形成诡异回声。
姜离踹开二楼安全门时,后颈寒毛突然竖起。
冷钢抵上太阳穴的瞬间,姜离屈肘后击的手刀被铁钳的手掌扣住。琅莱人特有的酸腥体味钻入鼻腔,姜离顺势后仰用头槌撞碎对方鼻梁,夺枪的瞬间瞥见走廊尽头还有三道黑影。
子弹穿透第一个人的膝盖时,姜离已经翻过栏杆跃向中庭吊灯。水晶灯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姜离在下坠途中对着二楼连开三枪,赌客们的尖叫犹如爆裂的玻璃瓶炸开。
一帮戴藤编盔的琅莱人持枪堵住出口,姜离顺势摸向后腰的手枪,赌场灯光骤然熄灭。
黑暗中响起成片的拉栓声。
来不及躲,更没有方向不知往哪躲,对方是常年经受战/争的人,比姜离更适应黑暗。
颈侧在这时传来刺痛。
琅莱人收回麻醉针管,将军的笑声在意识消散前飘进耳膜:“名气挺大,结果是个没用的白斩鸡。”
意识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姜离在颠簸中恢复知觉。
浓重的鱼腥味。
姜离蜷缩在轮船底舱,手腕缠着浸透柴油的麻绳。铁皮舱门缝隙透进细碎月光,映出舱壁上干涸的血手印。
姜离数到第七十三滴血落在铁皮桶时,右眼终于能聚焦。
他晃晃头,试图强行让自己集中精神。
铁门外传来模糊的交谈声,用姜离听不懂的琅莱话,隐约夹杂几个中文“交易”“叶先生”“汇款”。
姜离扭动了一下捆在一起的手臂,绑太紧他挣不开,大概是听见里面的动静,生锈的铁钩挑开了舱门,戴藤编盔的男人操着浓重潮汕口音对外面人喊,“人醒了!”
对方用琅莱话回复,听不懂。
藤编男大声说了句“ok!”走进来,并不打算跟姜离废话,抄起虎牙匕首按住姜离,撬开他的指甲。
一套动作快的行云流水,姜离痛的咬穿嘴唇,蜷缩在地上声音沙哑地试探,“你…能代表整个琅莱?”
“不要耍花招。”琅莱人薅起姜离的头,“你们中国人最喜欢耍花招。”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谈谈,难道…你想一辈子当狗….主人指哪你打哪?”姜离啐出口腔的血块,“跟着这样的将军混,恐怕握手术刀的手得先见骨头。”
琅莱人不太能听懂姜离抛出的橄榄枝,更不懂他在阴阳怪气将军,抓起角落钢管砸姜离的肋骨。
不能砸头,不然人救不回来,又必须让人奄奄一息,琅莱人擅长折磨。
连续周转失血过多使姜离早体力不支,他不是翡寂那样从小接受过训练的小孩,更不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刚刚的交谈已经耗尽他保留的所有体力。如果是翡寂,没准能跟对方过几招自救….姜离晕乎乎的想,疼痛慢慢被切割成大量碎片,骨头断裂了,无声的张开嘴,视线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如潮水般的冰寒灌进身体。
没来由的,记忆变成了走马灯,姜离想起有一年父母不在家,他跟姜绾酒一起过新年。
窗外万家灯火,姜绾酒笑嘻嘻的问,“哥哥以后可以跟我结婚吗?”
姜离愣住,不知怎么回答姜绾酒这个过于童真因此显得怅然的问题。
姜绾酒凑近,脸蛋红红的抬头望着姜离,“我要跟哥哥结婚,跟哥哥永远在一起,答应我好不好?”
“我们不结婚也可以永远在一起。”
“那不一样!我想穿婚纱跟哥哥一起走红毯。”
“….我答应你,你别反悔。”
“为什么要反悔?”无辜不解的眼神,更是眼里满心满意包围了姜离。
另一次,是姜绾酒刚上初中,受了委屈躲在房间生闷气。
姜离走到床边摸姜绾酒的头,说哎呀沒事的妹妹,谁欺负你了告訴哥哥,边说边把姜绾酒抱身上。一般这时候姜绾酒都会沉默,但心里是开心的,被疏解的。看姜离打游戏或是放烟花,姜离会说,玩不玩仙女棒?哇你胆子好小,我放给你看,喜欢吗小酒?总有很多哄姜绾酒开心的法子。后来姜离在姜绾酒的日记本上看到她写:哥哥,长大真是一件比流血挨打还痛苦的事情,我不想长大,我想永远缩在你怀里。
永远永远,小时候总爱提永远,似乎提得多了,危险的永远就会变成幸福的叙事。变故永远不要到来啊,雪再下的大一点吧,要和穿婚纱的小酒走红毯呢,可惜可惜——
姜离模模糊糊的坠落,耳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响动,起初像隔着一层厚重雾气,渐渐地,声音变得清晰,是机枪扫射声的炸响。
接着船舱倾斜,姜离被另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拉回。他费力睁眼,看见舱门大开,穿堂风灌入,一个穿唐装的老人站在武装巡逻艇甲板上,白色唐装被探照灯映得发蓝。
老人身后站着多名戴夜视镜的枪手,正在给琅莱人的尸/体补/枪。
“叶尚乾...”
琅莱将军不知何时进了舱,他站在姜离的不远处,畏惧的嘀咕着这个名字,想必叶尚乾就是这位穿唐装的老人了。
叶尚乾的保镖收割麦子般轻松放倒琅莱壮汉,血腥味混着枪油味在雨雾中大量弥漫。
“后生可畏。”蛇头杖敲击船梆的声响让姜离牙龈发酸,光暗,看不清叶尚乾的神情。“单刀匹马闯琅莱,小毛头,要不要我帮你收尸啊?”
姜离趴在血泊里喘息,“你是谁?”
“你这么聪明,就不用跟我这老头子装了吧?我们早在元溪村见过了,或者说——是我早就见过你。”叶尚乾蹲下身用丝帕擦拭姜离的脸,“你父亲把你保护的很好。”
姜离费力睁大眼睛,像剥皮般仔仔细细审视叶尚乾的脸,半晌,他问,“你才是真正控制邦连的人吧。”
“我不喜欢控制这个词,是这里太乱,需要人主持和平。”叶尚乾用蛇头杖敲开地板暗格,“小鬼头,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吗?来,今天我陪你,陪你慢慢满足你的每个好奇心。”
暗格打开,露出嵌满金条的osk公司原始账本和合同,每页纸张都浸着褐色血迹。
合同和账本扉页的签名是“姜轩禹”。
这三个字被血渍晕染,与姜轩禹书房里的笔迹一模一样。
叶尚乾用杖尖挑起一张泛黄照片,感慨,“你父亲没你胆子大,他第一次帮我做账时,手抖得把铅笔都折断了。”
照片里年轻的姜轩禹正坐在元溪村的祠堂,捣鼓着算盘。
姜离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拿起照片扔远,照片跌落的弧度掀起夹层的婴儿脚印——上面写着姜离的出生日期。
变故来得太快,姜离一时不敢面对,仿佛穿针引线的过去都是在等待这隆重又凄惨的一刻,姜离趴在地上呕出血,“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拿照片糊弄人什么意思?!”
“哎,我这个老人一把岁数了,大老远过来救你,你这臭小子….给我好好面对现实!你以为你爸为什么给你取名’离’?”叶尚乾轻哼,“当年你爸这个不孝子想带你远走高飞,幸亏osk三千员工的冤魂不同意。是我拿osk三千员工性命做抵押,才让澳门银行续贷三小时!”
叶尚乾把osk人员资料踢到姜离面前,“摸摸看,是不是比别的页面都烫?”
姜离颤抖着嘴唇,“…osk…到底,到底是什么?”
“你就当是我送给自己的养老院吧,毕竟我老了,总该退休,谁成想姜轩禹背着我结交不该结交的人,惹出一堆烂摊子,害我差点…”叶尚乾摇摇头,“算了,不说也罢。你看看这个。”
泛黄的藏纸摆到姜离面前,封面用四个大字写着:叶氏族谱。
翻开,“姜轩禹”三字被划破,旁边赫然标注着“叶尚乾长子”。
再往下,是叶尚乾其他的儿子,也是姜离素未谋面的叔叔们。
“当年元溪村是整个叶氏的洗钱通道,我让你父亲改名换姓,给他洗白身份,一则历练他去京岭为我拓展人脉,二则警察查三代都摸不到叶家血脉。”
“哈…哈哈哈…"姜离突然倒在地上笑成一团,他的手指挠着姜轩禹那一页的族谱,“死老头,你疯了吧?!编故事也要有逻辑啊,你在讲什么啊?真当我三岁小孩啊!老子姓姜,老子不认识你们!”
叶尚乾的玉扳指在霓虹灯下泛着冷光,他沉默着,等姜离笑够了,闹够了,没声了,他才道,“小混球,今天若不是我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离哑着嗓子说,“那弄死我。”
旁边的琅莱将军“扑通”一声跪下,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木地板,冷汗顺脸颊滑落,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湿痕。
“叶先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呼吸急促又紊乱,“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孙子,我…我一时糊涂,听信了卓哥的话,我不敢得罪啊!你们都是大人物,早知道这是您孙子借我一百个胆我都不敢,求您…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叶尚乾语气平常,“卓哥就是你二叔,改天我让他来给你道歉。”
姜离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不都是你安排的局吗?”
“年轻人都喜欢说’局’这个字。”叶尚乾笑起来慈眉善目,”我更喜欢叫它筛选机制,不过这次你误会我了,叶家从不互相干涉,只筛选,筛选最有用最有能力的人。”
姜离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血水顺着额角渗进唇侧。
叶尚乾招招手,旁边的保镖走过来架起姜离往舱外带。
叶尚乾对跪在地上的琅莱将军说,“我新买了处地方,正好最近没人光顾。那地偏僻,是个清净的去处,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了,将军赏脸来一趟吧。”
“不…叶先生,求您再给我次机会吧…求您…”
绝望的声音越来越远,姜离被人架到甲板,月光像银白的镜子投射在水波上,河岸两侧的棕榈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另一只邮轮紧挨着甲板。
姜离紧紧攥住船边的绳索,目光在两条船之间游移。
叶尚乾跟在后面絮语,“这世道的水可深得很。”
姜离问,“是吗?”
“世事不是由偶然主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棋局。”叶尚乾抬杖指向西北,“测绘飞机每年都要在那片雨林坠毁一架,你说是偶然吗?所以你,不要妄想自己可以改变棋局。”
叶尚乾刚说完,姜离的身体猛然前倾,他双脚离开船板,“咚”一声,坠入水中。
所有人都愣了,就连叶尚乾向来处变不惊的脸色都松动了一下,他用蛇头杖重重的碰向甲板,压抑不满情绪命令,“救人!”
严重失重带来尖锐的撕裂感,宛如生锈的刀片在刮气管,咸涩的海水灌进喉咙,不对….是裹着消毒水气味的液体。
气泡从鼻腔喷涌而出,回忆扭曲成心电监护仪跳动的绿色锯齿。
?“病人自主呼吸恢复!”机械音响起,姜离迟钝的睁开眼,插管被扯得晃动。
冷汗浸透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姜离感觉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琅莱带来的巨大冲击。
窗外在下雨,几名医生冲进病房打开灯对姜离进行检查。姜离张开嘴,反复几次,喉咙痛的像砂纸磨过。
他轻轻的,没有生气的说,“让我爸,现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