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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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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一行五人,早行晚宿,三日之后,抵达了阳地地界。当平坦的地面上远远可以望见灰色烟树和村墟时,几人稍作休整,等待夜幕降临。
光线逐渐变得收敛,西方天空开始出现暮云,五人起身,将包着毛皮的大包显眼的背在背上,慢慢朝阳地而去。
他们时间控制得很好,在最后一抹晚霞红晕褪去,铅色笼罩四野时,五人悄悄到了东门外大树下,隐在树丛之中。然后季独自一人半低着头,走进了村子。
宁家的大门敞开,然而也到了该关门的时候。门里传来说话声和走路的踢踏声。宁嘴里骂着两个孩子偷懒,一边走到门口,正要合上门,忽然见面前径直走过来一个人。
此人身材瘦削,身量颇高,一路走来却一直半低着头。夜色中瞧不太清楚,宁开口问道:“是来我家住宿的吗?”
那人没说话,却两步就走到了宁的面前,然后他抬起头,喊了一声“宁姨。”
宁疑惑不已。她眯着眼睛看着这夜色中的来客,最终从脸的轮廓中找到了记忆。“你是,尼能的人?!”她不确定地问。季扯出一抹笑:“是。我是尼能的季。”
宁显然没想到居然还能见到尼能的人。她往季身后看了一眼,心念急转,却还是伸手将季拉进了门,低声道:“别说话,跟我进来。”
阖上门,堂屋中顿时陷入黑暗。季跟在宁身后,走过大堂,过左边回廊,两边房间里各有一两口窗户透出光亮和说话声来。
宁一直将季带到左边最后一间,将季推了进去,低声道:“先在这里等我,等一会儿人都睡了,我再来找你。”说完,她带上了门。
屋内漆黑一片。季站着,胸腔中,耳中均是清楚急促地心跳声,可耳朵里还听得到宁的脚步声往正房去了。他站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摸索着找到床榻,盘腿坐下来。
不久,他双眼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窗口外,天空中开始呈现蓝黑色。四下一片寂静,刚刚走廊上那些说话声好似忽然凭空消失,季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门打开了。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低声道:“跟我来。”季慢慢起身,走出房门,随着走向正房。
正房大堂上,低低燃着一个火盆。申站在屋内,见他们进来,仔细看了看季。“真是你啊。”他道。季朝他拱手致礼,喊了一声“申叔。”
宁关上大门,然后打开大堂后门,示意他们过来,原来大堂后,还有一排小小房舍与之相对。这排房子也分了堂屋和左右厢房,堂屋里也燃着火盆。宁让他们二人坐下,季的面前摆着一只小陶罐和两个陶碗。里面分别是米粥,饼子和肉。
“不好再生火,这是在厨房找的现成的,你先胡乱吃点垫垫肚子。”宁道。季也不推辞,埋头吃起来。
等季吃完,申问:“你从哪里来?”季的手暗中一紧,面上不显,只道:“我来寻找我族人。”
宁和申回望一眼,都有些惊讶。季直接道:“叔如此问,想必之前是见过我族人了?”
申没有说话。季直身拱手郑重道:“请叔和姨告诉我,我族人到底发生何事,如今又去了哪里。”
“你坐下说话。”宁道。季看着他们,缓缓坐了回去。
“如此说来,一月间你不在你族内?”
季摇头:“我家小儿自出生后他外家就没见过,大人命我带妻儿回去住住,一直逗留直到上月才知道族中竟然发生大难,全族上下不见踪影。我四下探查搜寻,皆不得线索,焦急之下想到阳地,故来一试。刚刚听叔之意,想是见过我族人?还请不吝告知!”
申摇头道:“不是不告诉你,而是告诉你也没用。你也说你有了妻儿,既然如此,就回去踏实过日子去吧。”
季面色凄然,道:“合族上下,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竟皆不见。我如何能回去踏实过日子?若我置之不理,又如何对得起生我养我的父母族人,对得起尼能列祖列宗?!”
宁和申闻言都没有说话,两人默默看着火盆。墙角边鸣虫的叫声一声连一声,声声不停。季原本怕激起宁和申的对抗之意,因此只做不知是姜寨掳走了他全族,可如今,看两人沉默的意思,想必是不肯直言相告了。
想到此,他咬咬牙,正要全盘托出,这时宁开口道:“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
季心中一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宁。宁道:“这些年来,你历叔往来交换,虽然一年也就见一回两回,可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是有了交情。我们是真心劝你:你就回去,好好和你妻儿过日子,不要再将自己搭进去。”
季如何能回去?他摇头沉毅道:“姨,我做不到。我这身血肉,由父母呕心沥血而来,如今他们遭难,我却不管不顾,只顾自己过日子。真若如此,我便不配为人,不配立于这世间。姨,我请你告诉我,我父母族人到底去了哪里?刀山火海我不怕,我只怕自己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说到此,季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满眼通红,起身面向宁和申,再而拜之。申连忙起身扶住他,嘴里连道不必如此,季却不肯起身,申喟然长叹,跌坐回去,连番以手拍地,却还是不说话。
火盆里炭火明明灭灭,所照亮的空间越来越小,人的影子却越照越大。
终于,宁向申道:“别拍了,把地拍穿了也没用。”
季抬头看着她,火盆里只剩下最后一点红光,宁伸手扔进去两块柴,木柴将那点仅存的火光完全盖住,屋里顿时全部暗了下来。
“你族人,是被我姜寨王城派人全部掳走的。一月底到达阳地,我在其中看见了你历叔。”黑暗中,宁开口道。
季缓缓坐了回去,沉声问道:“那么我族人后来又去了哪里?”
“他们在阳地停留数日,后来由黑甲军沿大河向西押送,据说要过大河对岸。”
空气里,一股细细烟火味逐渐蔓延。
过了大河?!饶季这一路万般猜测,都没有想到居然是如此一个答案。
“为何?”他问道,“为何要押我族人去大河北岸?”
宁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只是摇了摇头。季看在眼里,不由心焦,勉强忍住,追问道:“那您可知,我族人他们是否安全?”
“安全。”宁不假思索道。
黑暗中,季直视着她,问道:“您确定吗?”宁的鼻息忽然重了些,道:“我虽不知王城为何掳走你族人,但确定并不为肆意杀害,而是另有用途。所以,你族人并无性命之忧。”
季默默坐着。然而到底还是没忍住,尖锐道: “姜寨,赫赫大族。自我族与贵族相交以来,一直心存仰慕,衷心向往学习。却不想贵族竟无故掳我全族。另有用途?如此说来,贵族眼中我们尼能人竟与猪狗无异吗?!”
宁和申无话可说。此事虽不是他们亲手所做,然他们身为姜人,如今面对被迫害之族的声讨,到底感觉到几分尴尬。空气里,那股烟火味越来越浓。宁幽幽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季一声冷笑:“天地既不仁,黎民万生又何必敬奉?!”
宁看着他,暗色中,她的双眼折射着火光,显出一种奇异之光来。她反问道:“黎民万生敬奉天地,难道是因为天地之仁吗?”不待季回答,她自摇摇头,道:“是因为不得不敬奉。”
火盆里,一点小小火花在忽然在木柴上燃起,曲折摇摆,却逐渐越来越大。
季默然良久,忽然笑了笑,然后直身拱手道:“季受教。”
室内越来越亮,话却说到了尽头。宁问:“如今你如何打算?”季道既然知道了族人的去向,自要去寻找,他打算过大河。宁不再多劝,只道:“此时已过夜半,再过一时天便亮了,你便在这里休息,等天亮再走。”季摇头,表示就要离开。
“怎么就走?”一直没说话的申道。“难道你担心我们这里不安全吗?还是生气我和你宁姨?”
季摇头道不是,无论姜寨如何虎狼,宁夫妻二人却是真真正正诚恳待他的。他道:“我族之难,虽是贵族所加受,却与您二位无关,我绝无生气二位之意。只是自知晓此事之后,我日日心急如焚,片刻不得安宁。今日既已知族人去向,实不愿再有片刻耽搁。”
申还要再挽留,宁向申叔道:“不用再劝了,我去准备准备,你和他说说过大河的路。”说着她便出去了。过了一时,宁回来,手里提了一个包裹,道:“里面有个小盐罐,包了两块熟肉。天气太热,肉不要久留,尽早吃了。还有些药草,路上有个头痛脑热就煮水喝了。”
她又拿出一小袋子白石:“到了大河边你向西往上走,我听说那上面是有专人撑船过河的。这些你拿着,做过河的资费。如今夏季,雨水多,那大河淤平处只怕水也大,可不要冒然涉水。”
季将这些都收好。这番恩情此刻他不能报以万一,只是拱手一揖到底:“叔,姨,你们保重,我这便走了。”宁,申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将他送到后门。季走出后门,行了两步,回头去看,没有火光,看不清申宁二人的脸,但季还是再次拱手做揖,然后转身离开。身后,传来门合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