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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进城了家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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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院子里养着只不知品种的长毛猫,是院里的宋姨从货车底下捡回来的,知恩图报,人人都说它通人性。
它守着院子,春夏秋冬。
长长的毛打结成团,飘在榕树叶堆中,在街坊的麻将声、扑克声中打盹。
有菜就吃,有窝就睡,它以为猫生就这样了。
陈一秋来院子里时是四岁。陈家夫妻提着笨重的包,怀里抱着熟睡的儿子,从火车站走来东侯路。
忘了提,那时正是1995年的夏日。热风滚滚来,粘在陈一秋的脸上。
他没得睡多久,街坊邻居见他们初来乍到,送了一堆吃的用的来,还有另一堆小娃娃趴在门旁要看新伙伴。
反正就是醒了。
陈一秋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好多哦。
宋姨家有两个娃娃,非常非常活泼,陈一秋感觉把他们放老家的山上疯跑两三天都不会累,早上闹,中午闹,晚上也闹。反正他受不了。
张叔家也有个玉娃娃,听说比自己大一岁,听说他们家是教书的。院里的孩子都喜欢他,很有耐心,会分嘉应子,不分糖也受人喜欢。
陈一秋也喜欢,白白净净的,像家乡的溪水,有点冷,但与他待久了,又觉得他暖暖的。
大人们叫他“yi qing”,小朋友们叫他“yi qing”哥。
来到这里后的几天里,陈一秋几乎每天都在阳台上摆弄小石子。父母将他留在院子里跟他们玩,还叫“yi qing”帮忙看一下,说他很乖的。
陈一秋在楼上听到了,悄咪咪探头,却正与“yi qing”的目光对上。脸咻的一下红了,跟院外的木棉花一样红。
“yi qing”点点头,爸妈就去上班了。
午后的阳光很毒辣,陈一秋百无聊赖,就待在楼上,一边自己跟自己抓石子,一边听着楼下小孩子玩捉迷藏的欢笑声。
这里只有他会玩这个抓石子,也没人愿意跟他玩。
石头被抛到空中又被他稳稳接在手心里,手指上沾有些许泥沙。他突然听见楼梯在动,渐渐停下了抛石子的手。
“yi qing”就从楼梯走上来了。
陈一秋想也不想丢下石头就往屋里跑。
“诶!”不巧,被叫住了。
陈一秋攥着衣角,衣服被他弄得沾上了一片沙子,脸上也有方才擦汗留下的泥痕,与那个玉娃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只觉得无措和难堪。
“我叫张忆倾。”玉娃娃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嘉应子,递给了陈一秋,“你可以叫我忆哥。”
凭什么?
陈一秋愣了下,点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有点不服气,心想,为什么是我叫你哥?于是他没有接那颗糖。
张忆倾像是看出他的疑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比你大一岁哦!”
陈一秋还是不服气,闷闷地说了句:“不要。”大一岁就大一岁嘛,又不是大十岁。
“那你怎么才能叫我哥哥?”
陈一秋伸着小手指了指地上的石子,又看回他:“如果你能赢过我,我就叫。”
“这个怎么玩啊?”张忆倾蹲下身,用手拨了拨石头,认真研究起来,“教教我呗,我没玩过这个。”
陈一秋也蹲下身,随便抓了一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说:“你先找一颗差不多的石头。”
张忆倾按照他说的做。
陈一秋接着说:“这么一抛。”将手中的石子抛到半空中,然后像风一样,迅速在地上抓了另一颗石头,又稳稳地接住了抛出去的石子。
张忆倾看得皱起了眉:“好难啊。”
“难就认输吧?”陈一秋难得在这里不是愁眉苦脸的,他哼笑着问。
“不要。”张忆倾也笑着说,“这世界上还没有我不会的!”
“你等着!”
他就学着陈一秋这么一抛,诶,没接着。
“……”
张忆倾缓缓转过头看他。
“……”
他也这么把目光从半空中的石子转移到张忆倾身上。
怪尴尬的。
“我……你……”张忆倾知道自己抛石子抛不过他,摇了摇手上的石头,道,“你要不先叫我忆倾?等我学会了我再跟你比。”
陈一秋心想也行,于是欣然点头。
“忆是哪个忆,倾又是哪个字啊?”
张忆倾听他这么一说,拈着石头就在地上写,一笔一画地,虽不大好看,但也算得上他这个年纪里写得整齐的了。完工后把石头往旁边一抛,指了指地上俩字:“是回忆的忆,倾心的倾哦!”
陈一秋抿唇。
他还没开始上学,仅仅会的几个字是村里的哥哥姐姐有空了、来兴趣了教他的,所以还不懂什么是“回忆”,什么是“倾心”。
好难的名字。
“有点难记,没关系,不急。”张忆倾思考了下,“我刚开始也问为什么要取这么难的名字给我,你记不住也很正常。”
说完,把手中的嘉应子塞到陈一秋手中。
“我不是坏人,所以我给的糖你可以吃,但是如果外面的人给你糖,你千万不能吃,连拿都不能拿,知道了吗?”
陈一秋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糖,点点头:“嗯。”
张忆倾笑了:“你怎么跟院里那只小猫一样?一下子跟炮仗一样,一下子又乖乖的。”
陈一秋皱眉:“我……我不是猫。”
“哦,小猫不可爱吗?”
“可爱。”陈一秋老实回答。
“你不喜欢小猫吗?”
“……喜欢。”陈一秋说完就沉默了。
张忆倾就笑嘻嘻地来总结前文了:“那说你是小猫不是夸你可爱嘛!”
“……”
这人真坏。
陈一秋用一种看登徒子一样的眼神看他,好在张忆倾年纪尚小,还要脸皮。
陈一秋看了看地上的名字,问他:“你不问我的名字吗?”
张忆倾摇摇头:“陈叔陈姨跟我说了,你叫陈一秋,一二三的一,秋天的秋。”
“不过,你要是想自己说,我就当是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张忆倾笑着说,“名字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嘛。”
陈一秋点头,蹲下身,捡了块石头在“忆倾”两个字旁边写上“一秋”。随后站起身,郑重地对身旁的人介绍自己:“我叫陈一秋。”
“好哦,欢迎你来到大院。”张忆倾伸出手掌,“来,击个掌吧!”
“什么?”
张忆倾拉着他的手摊直了,竖起,接着将自己的手碰过去。
“就是这样。”
“哦哦。”
张忆倾看他的糖还在手上:“快吃,不然蚂蚁闻着味就来了,还有老鼠、蟑螂……”
陈一秋悄悄瞪大眼睛,剥开糖纸,连忙将糖放进嘴里。
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就散在嘴里。
张忆倾问:“好吃吗?”
陈一秋含着嘉应子,腮帮子鼓鼓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吃。”
“那就好。”
大院屋顶上的长毛猫从午睡中醒来,伸着懒腰,瞥了眼阳台上的两个小孩和从院门进来的住客,蹦了下来,跑到了榕树下,又开始巡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