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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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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太子深夜觐见,称有要事要禀。江北水患一事本已平息,再度又被挑在了明面上。
太子声称此次水患来势汹汹,损毁巨大,绝非往常可比。大昭皇帝被从后宫里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听了太子的话大惊,连夜召了三位首辅大臣入宫。
太子赵长信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御书房内:“父皇,儿臣深夜惊扰圣驾,实因江北一事另藏隐情,儿臣不敢不报!二皇弟奉命赈灾,为掩盖其失职,竟……竟隐瞒瘟疫实情,置百姓性命于不顾。此乃灭绝人伦、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啊!”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说完一看,才发现其他人都拧着眉不吭声。赵长信一时心里有些没底,手里捏了一把虚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军首先站了出来,朝他拱手道:“瘟疫?太子此话当真?”
赵长信不动声色地将手心的汗抹在袖口,接着往下说:“儿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若无确凿证据,万不敢如此儿戏。”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卷宗:“还请父皇与诸位大人过目。”
沈璋看了一眼撑着额头的皇帝的眼色,率先上前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脸色越发难看。
沈相向来风淡云轻,这番表情实在难得,老将军与另一位年轻大臣对视一眼,从沈璋手里取过卷宗,一下也变了脸色。
大昭地域辽阔,各地有一定自治权,遇到问题才会上报京城。因此出了什么事,瞒报与夸大都是常事,前者为了自己的名声,后者为了骗些赈灾银两。
但江北与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山沟沟里不一样,那地方跟京城就隔了一座山一条江的,真有什么事,也不是那么好瞒的。
能到他们这个位置,手里多少有些别人不知道的门路,但此前却没有收到一点风声,因此他才默认问题不大,但没想到……
“陛下。”沈璋沉声道,“此卷宗中所写,江北水患导致瘟疫横行,二殿下为阻止病情扩散,下令将染疫村庄悉数焚毁。”
“瘟疫自有瘟疫的处理法子,二皇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尚有治愈希望,甚至并未染病的无辜百姓抓来烧死,相国大人真是好会说话,将草菅人命说成是阻止疫情扩散的大功一件了吗?”老将军气得胡子都抖了抖,“陛下,卷宗中有江北三个被焚村庄——小王庄、薛家集,黑瓦坳的幸存者及附近村民共二十七人的画押口供,多人目睹二皇子亲卫队于深夜封锁村庄,泼洒火油,纵火焚烧!”
“乔老将军,年纪大了还是少动些肝火吧。”沈璋初次见到卷宗时的表情已经调整好,插着袖子不阴不阳地反驳道,“这份东西的真实性尚未查证,乔将军情绪如此激动,难道是亲眼目睹了二殿下放火烧人了吗?”
这二位理念不合,互相看不顺眼,平常就吵得厉害。乔良让他噎了一口,立马污蔑回去:“沈相倒是沉得住气得很啊,莫非是早知此事?不过说来也是,二皇子年纪轻轻做出如此凶狠之事,难保不是有人在他背后出主意。我倒是听说,二皇子向来敬重沈相啊!”
“够了。”皇帝听得头疼,摆摆手打断他俩这既没理也没据的争论,看向站在旁边上的年轻人,“怎么说?”
这年轻人其貌不扬,混在人堆里就是个一眼就过的长相。自站在这里开始,他就没出过声,相比那聒噪的文武之首,显得沉稳得多。
此时被点了名,他上前一步应声道:“口供详细,时间、地点、人物相互印证,或可信。”
说罢,他转向赵长信:“敢问殿下,这份卷宗是何人所书?”
“有擅医者途径江北,曾于小王庄施针救人,上山采药途中遭遇截杀,摆脱追兵后回到小王庄,火势已难控制。她拼尽全力救出了几个村民,也俱是烧伤严重,无法执笔,便由她代笔书写冤屈。”
“那么这位医者在何处?殿下所说的幸存村民又在何处?”
“伤势过重,无力回天了。至于这位医者,她虽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出面,但她在山中碰巧救起了之前坠崖的梁世子。小王庄之事,亦是梁世子亲眼所见。”
这是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但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野大夫,哪怕再加一个三步一喘的病秧子世子,也是万不能服众的。
赵长信稍微定了定神,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了上去:“还请父皇过目。”
这是进宫前傅宥霖给他的,信纸左下角的印记,在场五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柴家人?”沈璋惊疑不定地开口。
柴家世代行医,声名在外,历任家主更是有一手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甚至有些地方拿他当活神仙看待。
只是有本事的人大多也都有自己的规矩。柴家人从来不在一处地方过多停留,也不爱以真面目示人,因而显得神秘莫测。
且柴家有祖训,不得入仕。
当年先帝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还是当时尚是皇子的皇帝寻得了一个柴家人,这才暂时吊住了先帝的命,也使他有了与其他皇子一争高下的机会。
这个柴家人也因此被逐出家族,后来就留在宫中,成了现在的太医院院判。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几经变换,最后撕下了信纸上带有印记的一角,叫来了候在门外的内侍:“去叫柴延鹤辨一辨这印记的真伪。”
内侍快步而出,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赵长信背上的冷汗如野草一般一茬未净一茬又起。
这事是真事,信却是假的。
月前他一收到消息,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赵长宇在京中虽也是横行霸道,不学无术,但好歹没有大过。这是他第一次离京办差,回来却大反常态地没有大肆宣扬他的功绩,原来是做出了这等离谱的事,赵长信不好好借题发挥一番,就对不起他长兄的身份。
只是京中要员无事不得离京,怎么样把京中的目光拉到江北去,是一个大问题。
于是他与傅宥霖达成了合作,太和山与江北毗邻,傅宥霖在围猎之时借故离开,正好去江北一探究竟。
傅宥霖看起来一副短命鬼的样子,用起来倒是颇为顺手,不过七天就带回了让他满意的证据。
“殿下不该来寻我。”傅宥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掩下了一声咳嗽,“我们私下往来,容易让陛下起疑。”
赵长信被这一屋子的药味熏得直皱眉,一进来就看到他手边那碗刚喝完的药:“你倒是命硬,我都怕你回不来。”
“答应了殿下的事尚未做到,我怎敢随意客死他乡啊。”傅宥霖笑盈盈地说,可惜一脸病色,对面并不领情。
赵长信也并不是真来关心他的身体,两句题外话说过,便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带来的这些证据,得寻个合适的来路。”
傅宥霖自然知道,证据能是他带来的,却不能是他收集的,赵长信与他各取所需,大昭皇帝却不会允许一个心机深沉的质子留在眼皮子底下,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和他交往过密。
而这个来路分量既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若是太轻,容易被大事化小,也不能是朝中之人,有被怀疑结党营私之嫌。
傅宥霖唔了一声,好一阵沉思,问道:“殿下认为,柴家如何?”
赵长信眼前一亮,柴家与朝政无碍,在民间又素有令名,确实再好不过:“你有把握?”
傅宥霖轻笑一声,径自研起墨来,又取过一张纸,三两下写清楚了事情缘由,后又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印:“殿下放心,我别的能耐没有,就爱干些雕刻小活,再说柴家动向向来神秘莫测,有几个人见过他们的私印?看不出来真假的。”
赵长信那时也是深更半夜的昏了头,下意识就信了他的话。也怪这位柴院判平日行事太过低调,他竟一时没想起有这么一号人。
就算皇帝看不出信的真假,柴家人能认不出他们自家的印信吗?
最里面一层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缠在身上,赵长信端着手,勉强维持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直打鼓。
外殿的门开了,内侍的脚步落在金砖上几乎无声无息,他跪倒在地,双手呈回那一张残片:“回皇上的话,柴大人答,为真。”
赵长信原本连让谁背锅都想好了,乍一听这话,心跳得不上不下,一时竟没有欣喜。
什么意思?是太医院有心想投靠太子党,还是傅宥霖手眼通天到把手伸进了内宫?是北梁真有这么以假乱真的工艺,还是柴延鹤离家久了老眼昏花?
赵长信兀自心里七上八下着,另一边沈璋已经开了口:“柴家果真医者仁心,但是陛下,就算此事为真,也不代表就是二殿下下的令。江北疫情究竟情况如何,蔓延了几城几镇也尚不清楚,以及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入京城?这之后恐怕另有隐情啊陛下。”
“即便不是他的意思,此事发生在他手下,他也难辞其咎,沈卿不必再说。”皇帝转向一旁的内侍,“那逆子人呢?天都要亮了,怎么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