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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犹忆当年不攻时 ...

  •   ‘1

      云气浮冉,琼楼玉宇林立其间。仙家诸处讲究清净,唯一酒楼门前车来人往,热闹非凡。

      应星楼,乃天界最为凡俗之地。歌舞、酒食、戏曲、熏香……盈盈缭绕。行步穿流,眼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耳听摊贩叫卖,闲言絮语。

      四周街道瓦巷,弥漫人间烟火味。

      然这市井气没落的巷外,另有清欢。

      江畔扶柳,白布木架简搭蓬屋,说书老者轻缓促急之声伴着涓涓流水。十有五仙门小童围于外侧,白花花一片,只听得那惊堂木哐啷拍案,一众微俯身躯便又直立,似是惊诧。

      琵琶声停,鼓点悬置。

      此时真真是无声胜有声,那些个白袍小童皆目光如炬,屏息凝神。

      说书老者收气,故事在胸腔间酝酿一番,又渐次吐出。

      “话说天下大势,原分三界,人、妖、仙。”

      “仙、妖二族同生于天地灵气,然仙为上,妖为下;仙力属正,妖力属邪,二者水火难容,纷争不断。人族本无灵力,资质平庸,却因各自私利夹缝其中,左右逢源。”

      “可随战事持久,实力悬殊,高下立判。仙族占领上风,妖族趋于落败,人族不济,四海君主渐归附于天庭,以保民生。”

      “仙族以天为道,溯本清源,讨伐妖族,人族辅之……那场战役,仙、人全胜,妖族大败。自此人、妖二族皆在仙界的管辖之下,一者向上天神灵供奉,以求安宁盛世。二者或魂飞魄散,或受关押,或受招安。”

      老者摊开手中折扇,侧身向柳树,见枝条拂动,柳尖点水,洒向岸边土壤。

      “若说无心,却也有心。若道有心,实乃无心。”他盯着那被风吹动的柳枝,瞥见水面暗影波动,兀自说道。

      看老者发呆,听书的几个小孩坐不住了,急切地嚷着,催促他道,“老先生,老先生,然后呢!天下便自此太平了吗?”

      闻言,另一个仙童白了眼,驳斥道,“一看便知你未认真修行,只管享乐,既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无心去读圣贤书。”

      此话锋芒,直指心尖,任谁听了这番无妄指责都会气恼,可那忧心天下太平与否的小孩只憨然一笑。

      “嘿嘿。被你知道了。”

      “我天生愚钝,看不懂仙家这道啊法啊,自然没有资格去修行。我只是庭院内负责洒扫庭除的小童,吃好喝好睡好,当然最重要啦。”

      柳树旁逗来阵阵欢笑。

      “只有天下太平,我才能吃好喝好睡好呀!”

      “你!”那嘲讽他的仙童语塞,被他一副无谓模样气得面红。

      他脑筋转得飞快,试图挽回颜面,“哼。这天下,怕是不能遂你所愿了。”

      “此话怎讲?”些许个小童一道发问。

      见众人皆向他虚心求问,他颇为自满,得亏从前在自家门派里,偷听到师兄师姐和尊长的谈话,知晓了某些紧迫的“局势”,如今才可向无知者炫耀。

      他挑了挑眉,敛着嘴角,作泰然状,“难道你们就不曾听闻‘魔丸’一事?当年可是轰动……”

      未等下文,老者便趁小童语调转折之时插进来。

      他轻咳两声,缓慢开口,乐曲声亦顺时流入。

      宛如古树低吟,大地悲音,老者温和掐断了小童将留的话柄,转而娓娓道来三百年前,那震烁上下两界之事。

      ——众生相江,映月桥下,双生莲。

      ‘2

      当年妖族战败后,族中势力最大的龙族接受了天庭的招安。东海龙王敖光借锁妖阵将诸多海底妖兽镇压龙宫之下,从此为天庭看管此处。

      敖光为仙族效力,平定妖族混乱,守一方安宁。作为招安的条件,天庭承诺让阐教仙者申公豹抚养培育其三子敖丙,引领他走上修行正途。

      申公豹将幼年敖丙带回那日,天庭正值万象节,仙门百家,世间万物皆来赴会。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此时天界齐物我,齐生死。海纳百川,此时各界之大小、是非、贵贱可短暂消融界限。

      万象节,是为与日月同辉、天地同乐。

      节庆期间,自然灵力繁盛,仙界法力猛增,有助于修行,也可能诞生新的仙者,人族则易于飞升。

      众生相江,上天之水,江如其名,以众生为相。天水可显、可生、可载、可利万物,亦可翻而覆之。

      天庭推定,万象节之际,历尽三千世界,积聚世间灵气的混元珠,将于众生相江彻底成形,阴阳分割,黑白相对,化为灵珠与魔丸。

      灵珠至纯至性,灵力充沛温润,为天界上宝。魔丸至邪至恶,狂躁混沌,难以掌控,恐祸乱世间。

      仙家尊长一致协定,将灵珠蕴于陈塘关李氏三子,以待日后其子成仙成神,护佑苍生。魔丸则不可留于世,其命数天庭无法推定,它的司命簿一经题名便即刻焚毁,因而元始天尊为之附着无解的天劫咒,设一固定天命死劫。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万事皆有定数,定中亦存变数,至于这魔丸到底如何,且看造化了。”

      元始天尊将混元珠一事交由太乙真人,太乙真人摆了摆拂尘,作揖领命。

      天上明明如月,星河流转。

      衣袂翩跹,载歌载舞,觥筹交错……无论千百个浅袍仙人,还是恃风而动的草木,都如这宇宙辰星,千帆欲转。

      众生相江环绕天庭,反映万象盛景。

      正当时,云遮雾绕,江水中心赫然泛起波澜,只听得微风卷水,暗流涌动。

      一众神仙本就宴飨微醉,醉酒、醉人、醉景,如今蓦地见这云雾幻景,更是迷蒙了。

      半梦半醒,未及思索,天幕轻云便又徐徐散开,透白月光恰似银河清流,自映月桥上濯洗。

      一点一寸,步步生辉,直至众生相江全然清明。

      视野又重新开阔了。

      待雾气散去,众人的思绪复原,恍如惊醒,睁眼所见即是江心一白莲。

      天水为池,夜露凝华,星月指引,白莲花瓣缓缓绽开。

      苍青珠玉,剔透琉璃。世人于此皆知,灵珠降生。

      短暂沉寂过后,仙界一片喧闹。各路神仙除却议论方才所见异景,灵珠之奇,甚至呼朋引伴,招揽更多人来到众生相江,乘月共赏。

      尚有晓识务者赶忙从应星楼将太乙真人请来,太乙真人酒足饭饱,仍处酣乐,几乎是被子弟们推行过来。

      狭目蒙眬,嘴里胡乱嘟囔,摇晃间神志不清,直至被谁人于身后猛推,踉跄几步,踏上那映月仙桥。

      “莫推!莫推!当心些!”

      “哎你们这些后生娃儿——”

      太乙真人自觉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连忙起身扶住那桥上石栏。

      圆肚抵着冰凉栏杆,江上的水汽扑面,他倒也稍微清醒些了。

      太乙真人眨了眨眼,抬头看清那灵珠,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欲施法将灵珠暂时封存携身玉器中,却奈何不得那透蓝圆体半分。任他如何施展,掐诀念咒,灵珠分毫未动,停立白莲上方。

      他的酒瞬间醒了,心下连道怪哉。

      他左右挪了身,踱了两步,抬手揩了把汗。惊恐之余瞥向映月桥下粼粼江水,怔怔看定半晌,方觉大事不妙。

      水相本为虚,却显其实。那白莲之下,分明是业火漫漶!

      灵珠润下,魔丸炎上。以虚实为界,众寡为行,水火相生相克。

      并蒂莲生,红白相依。

      要收灵珠,那赤红魔丸也定要一同拿了去!太乙真人哎呦长叹。

      “啷个这么麻烦呐!”

      ‘3

      “那灵珠原是要太乙仙人融入李氏三子魂魄之中,谁知世事难料,最后竟附于龙族三太子敖丙身上!”

      鼓声先如闷雷,低沉如巨兽吐息,而后猛然乍起,轰隆震破天际!

      琵琶转轴拨弦,三两曲调泛若水面涟漪,轻重缓急刹那变化,雨落纷纷。

      瓢泼大雨间,银龙四出,惊雷慑天。

      “众目睽睽,乾坤倒转。仙界一片哗然。”说书老者以口技仿造那时场面,风起云涌,鼎沸人言。

      “灵珠与魔丸一同取出,悬停映月桥上。双色挪移,两两相对,恰如流目。”

      “却待太乙真人取出玉器,混元珠又由静转动,不及仙人反应,疾速四散而去。”

      “一径神仙追赶灵珠,恰逢仙者申公豹成命归来,怀中抱一幼儿,正立于天庭门前。”

      “其中一人方请申公豹拦下灵珠,不等他出手,那水蓝珠玉便主动停下。众人只见怀中婴孩从申公豹手中脱去,悬浮青天之中,灵珠环绕。”

      “终是灵力顺行,化作其魂。东海龙王三子敖丙,竟成灵珠转世。”

      说罢,老者摇扇长叹。座下听书的仙童也纷纷惊诧,窃窃私语。

      “他可是妖族啊……”

      “这灵珠莫不是被浪费了?”

      “会不会有人暗中作梗,否则怎会出现此等差错?”

      ……

      细碎嘈杂的交谈混入老者耳中,他低垂着眼,望向这些白衣小童,只觉此刻恍若当年缩影。惊惧、猜疑、怨愤、嫉恨、怅惘、无奈、悲凉……七情六欲催生万般苦楚。

      不顺天命,逆道而为。向来下场如此。

      他许是看过世间太多沧桑,深知这天下人人都有身不由己,何况两个不通人世的襁褓。

      这般命数,既非他所愿,也非他所能承受,可他别无选择。

      “老先生,那魔丸如何了?”

      稚嫩清亮的声音忽而传来,老者抬眼一看,是那只愿天下太平的憨态小童,圆溜溜睁着两双眼,明亮望着他。

      老者手摸胡须,不禁笑道,“魔丸转世,说与你们啊,有些不曾见过的娃娃当真难以相信。”

      “一念之间万事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可谓是造化弄人,鬼使神差。”

      “往世今生,因果轮回,浮世三千,皆可为镜花水月,若不破除表象,探其根本,又怎知命运有时,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呐!”

      老者转腕收扇,啪声下落,又听扇柄点桌,乐声止息。

      他舒眉闭目,该是又悬人胃口了。

      ……

      “快说,快说!”

      “别卖关子啦!”

      “莫不是那李氏三子哪吒?!”

      小童们又催促着,一心想凑热闹,却不等老者开口,瓦巷尽头突然传来粗劣顽童声。

      “当然是小爷我咯——”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几个小人儿连忙环视寻找,高处看去,就像雏鸡乱窜。

      又听得一句冷哼,“眼睛长着干什么去了。”

      “谁人在那,还不速速现身!”一位稍年长的仙童站出来,大声道,“若是魔丸,再又造次,待我传信师父,定将你捉拿关押!”

      “哦。”

      “……”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不屑的短促,竟是浑然不将他和师门放在眼里!

      那小仙怒火上身,手中随即唤出长剑,剑尖指天,冷刃寒光,直逼巷道。

      屋檐顶上,一袭身影轻快,而后瘫倒。

      执剑小仙见他动作,望向屋脊上侧身仰躺的红衣小子,轻蔑一笑,“怎么,怕了?此时肯现身了?”

      不等回话,只隐约听闻几声嘟囔气音,“呵,死胖子骗我,这天界分明和人间没什么区别。”

      野草根含在口中,随性咀嚼,尾部草叶晃荡了几下,便从高处落地。

      哪吒坐起,伸展了下四肢,纵身跃向那些仙童。

      他出场本就玄乎,一众尚在茫然,耳边嗡嗡。哪吒又突地跳至他们面前,现出真身,惹得他们连忙退后几步。

      叶公好龙。

      哪吒盯着他们,眼眶黢黑,眉心的魔童印记闪现红光,他咧嘴一笑,作出鬼脸来,活像那吃人的小妖怪。

      仙童们又往四周散去,唯余一人直直站在他跟前。

      他不曾料到。

      哪吒怔了怔,顿道,“你……不躲?”

      “为何要躲?”

      “他们都……”哪吒本想说很多人都惧他,所以你也该躲。但其实此话不成什么理由,因他自个儿都理不清这缘由。倘有外人不知他身份,或压根不在意他乃魔童,又为何要惧他?

      自他出世两年多来,陈塘关百姓对他避之若浼。哪吒在那原为归乡之地,有如过街猛兽,人人都惧,人人又都想喊打。

      有意行善,无人肯信,甚至阴差阳错铸成坏事。负气作恶,却当是本性使然,果真如此!

      他分明不曾想害过谁。

      哪吒猛地摇摇头,晃去脑中烦闷。眼前的小童偏让他想起一些好事,一些不可多得的善意。

      他睁大眼睛,又期望道,“你不怕我?”

      那小孩没有承他的话,而是自顾自问,“你是魔丸转世吗?”

      哪吒听后,眼神又落了光,微耸的肩膀重新塌下来,双手插兜,恢复方才的吊儿郎当。

      他好像又松了口气。

      “除了小爷我,还能有谁?”

      只需同以前一样应付就好,希望和失望都别太多,别太认真。

      “那就对了。”

      哪吒见那白润小童一手握拳,敲在另一掌心,两眼放光,碎步而来。

      小童伸手轻握住哪吒双臂,竟也学着他方才模样,露齿而笑,“天助我也,我要找的就是你!”

      “啥?!”莫说哪吒,在场皆是目瞪口呆。

      哪吒第一反应,这人不识好歹,是来找他打架的,却迟迟不见他动作。

      哪吒又纳闷了。莫非,莫非,他是来找他玩儿,或者做朋友的?……不可能,不可能!

      在一众嘲声中,小童敛衽行礼,举止虽有些蹩脚,态度却相当诚恳。

      “我乃龙王三太子殿下敖丙新任侍从,十年前刚来,也顺便成了阐教仙者申公豹的门童,负责洒扫庭除,浣衣当厨……唉,这不重要!总之,申公豹是我家殿下师父就对了!”

      “这就对了!”他又说了一遍,生怕哪吒听不明白。

      “我虽跟着殿下不多久,但我家殿下待我是极好极好。”他抬手拍了拍哪吒肩膀,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家殿下的为人是数一数二的好,他定会对你也很好很好……”

      没头没脑,哪吒晕乎地听了他说了十几二十个好字,全然不离那龙王三太子殿下。相貌品性绝佳、法力修为极高、待人接物甚好……从上到下,从天说到地,一刻不停。

      他提及他家殿下,像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可言辞不精,颠来倒去就那么几个字眼,总归不离“好,甚好,顶顶好”几词。话语弯绕冗杂,含糊不清,罗里吧嗦,听得人头晕脑胀,叫苦连天!

      “你到底想说什么,”哪吒终究出声,嗓音嘶哑,一副疲累不耐烦状,才打断他悬河之口,“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再整那叽里咕噜的当心小爷我抽你啊。”哪吒伸指连戳了戳他眉心。

      小童瞬间收了声,识趣地放开手。他看了眼哪吒,又收回目光,眼神飘忽,东瞟西看,不知想什么。

      “再不说我走了啊。”哪吒长声道,转脚迈步欲走。一面留神这啰嗦小童,一面心中暗忖,“出来这么久,待会该又来抓我回去了。还没玩儿够呢,真烦。”

      见他要走,那小童便不再犹豫,上前拉住他后衫,一股脑儿倾吐心中所念。

      声色从容,神情坚定,与方才不聪明样儿,扭捏态大相径庭。

      “虽是我自作主张,殿下和门主皆不知情。可我不悔此举,也有幸今日遇见你。”

      “那老先生说,你为魔丸,而殿下是灵珠。灵珠与魔丸天地同生,千种缘分,万般宿命。纵未相见,也当一见如故,莫若知己。”

      小童淡淡之语在身后响起,哪吒怔忡,不知作何反应。

      “你可愿,同殿下做朋友?”

      ‘4

      “朋友?”

      场上剩余人只当那小童是吓傻了,在说浑话。

      一个不正灵珠,一个乱世魔丸,能做哪样的朋友?别是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徒增是非才好。

      他们稀里糊涂听了一通胡言乱语,反应过来,才发现柳树下早没了人影。

      “又溜了,好容易才等到那老头。”

      “现在这儿也忒无趣了,我本来还想听他讲更多三界奇事呢。”

      “算了算了,回去修炼吧。”

      说书老者不知何时收摊走了人,他们便也没了兴致,转身离去。

      于是江畔绿绦旁,只余哪吒二人,一前一后。

      哪吒心头扰乱,面上微搐,他笑也想,哭也想,却又哭笑不得。这世上哪有人交个朋友这样别扭的,太窝囊了。他不想被外人笑话。

      自称敖丙侍从的小童,可不察眼前这小魔童的心思。他只怕哪吒跑了。

      不等人回话,便抓紧哪吒的胳膊,拽着他一路飞奔,向那无邪仙派,三太子敖丙住处——云深宫走去。

      二人东奔西窜,攀墙越顶,穿出应星楼的巷子。而后沿着天庭东面的大道,又跑了十几里。

      凡人眼中,这天界乃瑶池仙境,胜景如云,令人目不暇接。可到了哪吒这儿,却只道上下一白。山重水复不见柳暗花明,山水楼阁,清一色地白,绕着头晕。

      哪吒刚来天庭几日,不熟悉路况。前两次偷溜出来玩儿,也都没往太远的地方去,仅在应星楼的巷子里转悠了几趟。

      如今跟着这奇葩小童,脚底生风,穿云过雾,绕了几条街,行了几片林,早就不知回去的路了。

      此举荒唐,届时太乙真人千辛万苦寻来,定免不了他一顿唠叨……真真是烦。

      不过,开心却不假。

      虽然摸不着头脑,虽然莫名其妙跟人跑了,虽然不符合他一贯作风,虽然、虽然……

      他却第一次这般畅快。

      又进到一片林子,身后雾气散去。

      哪吒眼前不再苍翠蓊郁,却是皂色遒枝,堆银积雪。夜风袭来,碎玉抽枝,氤氲清香间,皎皎玉兰开。

      白玉兰的枝条拂动,轻柔却不乏生力,一斜一横交错间,似要划破哪吒望见的那方青天。

      哪吒张口瞠目而视,不由得停步,只觉此景所现之白,才算至美,才算纯真。

      那小侍从见哪吒看呆,扬嘴轻笑,尤为自得,“嘿嘿,好看吧!这玉兰花便是我家殿下种的。”

      “云深宫外的玉兰花林,不仅是无邪仙派数一数二的美景,就算放在整个天庭,那也是闻名遐迩!”

      “有道是,花如其人。”小侍从突地凑到哪吒跟前,悄声道,“什么样的人种出什么样的花,你见过这高洁玉兰,也定能想到三殿下是何般人物……”

      “这话啊,旁人不信,你可千万要信。”

      “为啥?”

      一路上,关于灵珠转世,龙王三太子敖丙,哪吒已经听他吹嘘了不少。他从前也听过敖丙的名讳,不过没大放在心上。如今听这小童殿下长来殿下短,倒真对他起了些许兴致。剖去那些溢美、浮夸之词,哪吒大概知晓,那敖丙是个温润,好相处的人。

      只是不知道,他会如何看他。敖丙是否又会同他相处得当?毕竟他李哪吒可是出了名儿的不好相与,三界都不待见。

      可若真能做朋友,哪吒也是乐意的。

      他跟随太乙到这天界,本就是为了渡生死劫,此劫难解,他根本算是来赴死的,只是不死在爹娘身边。哪吒没抱多少活下来的希望,但死之前,他也想了却一桩心愿。确切说,是化了执念

      ——交三朋两友,若多了,便只要一个,不贪求。随性修行,恣意余生,了然赴死。

      ……

      哪吒没想过,这么快,他也许能有个朋友了。

      而且为何?为何他要做那唯一确信之人?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小侍从学上说书老者的做派,卖起关子来,“小仙人莫急,日后自见分晓。”

      “切。不说就不说。”哪吒努嘴,步伐摇摆地走了。

      “哎!小仙人,等等我——”小侍从赶忙跟上他。

      “别乱叫,我不是神仙。”哪吒扬起胳膊,甩了甩手,背对小侍从道,“我乃陈塘关李靖三子,哪吒。”

      “哪吒……哪吒……”小侍从追上他,试探唤他姓名,“如此,那我便叫你哪吒好了!”

      “随便你。”

      “嘿嘿,哪吒哪吒哪吒!你可唤我听潮。”

      小侍从在哪吒身边蹦跳,好不欢喜,“我带你去与殿下相识,他见了你,也定会高兴,与你为友!”

      “知道了,叽叽喳喳吵死了。”哪吒假意不耐烦,捂上耳朵,加快步伐,急匆匆又欲跑开。

      “哎呀,我不吵你了,你别乱跑。”听潮把哪吒向另一头拽,“走错路啦,这边!”

      “还用你说,小爷我当然知道!”哪吒面上一红,心中慌乱又添几分。

      哪吒埋下头,又如一阵疾风,冲着听潮手指的方向飞跑。他激动地想要上天入地,又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既对听潮,也对那即将见面的朋友。

      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这样待他。还是第一次出门去见的人,会是朋友。

      这世上,除了爹娘和师父,竟还有人愿正眼看他。

      不争气的眼泪涌上来,哪吒到底是个孩子,总归不会收敛情绪。

      嘴角还挂着笑,泪水又打湿眼眶,实在是窝囊透顶了。

      呼吸急促,心脏狂跳,血脉偾张,哪吒想找个地缝钻去,也欲出拳踢腿打上些什么,以缓解一二。

      可穿梭在这玉雪间,他又不忍做那“辣手摧花”之事。

      他一边自嘲,一边跑得更快。似乎这样一直跑下去,就能像模像样地去见人了。

      听潮只见眼前一阵红色罡风,带起地上落花,疾舞回旋,宛若游龙,直向花林尽头……

      倏尔冲撞了一人!

      待听潮看清那一高一圆的身影,不免大惊失色,而那莽撞魔童,正扑在月白长衫者怀心。

      “殿下!”

      “嘶……哪个不长眼的撞了小爷我……”哪吒骂骂咧咧,揉着前额,抬起头来。

      那人低头,面若白玉,眼含星辉,宽大的袖袍轻拢着他。但听那人轻轻开口,“小孩,你还好吗?”

      “走路不长眼”一句,刚到嘴边,他就羞得说不出话来了。

      堂堂哪吒三太子,竟是被人像小孩般抱在怀里!

      丢人丢到家了,半生英名尽丧此处……

      哪吒刚想从人怀里跳出来,就听得耳旁传来熟悉的浑厚之声,“哪吒,你啷个在这?!”

      哪吒讶异转头,与太乙面面相觑,“我还想问你怎在此呢!”

      “不是说去喝酒吗?”哪吒双臂交叉环胸,挑眉道。

      “乱讲嚯。为师今日,那是有要事办的!”太乙真人急忙把哪吒揪下来,对着敖丙尴尬一笑,“小娃娃不懂事,见笑见笑。”

      “无碍,师伯。”敖丙温和道。

      自哪吒落地,三人即陷入沉默。太乙真人和敖丙对站,哪吒立在太乙身旁,背对着敖丙。另二人看去,哪吒像在耍性子。

      太乙和敖丙相视,皆是茫然。哪吒揣着兜,耷拉着肩背,单脚不停锄地,地上那细灰都被他拱到一处了。

      太乙身子后仰,欲瞅哪吒脸上表情,他却又转身躲开,谁也不让看。

      “这娃今天是啷个了?怪得很。”太乙真人不解挠腮。

      敖丙看他犯难,终是出声,打破僵局,“师伯,这便是哪吒?”

      他话极轻,又温煦似春风,还带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饶是再迟钝之人,也能听出敖丙话里的示好。

      “是是是,就是他!”太乙猛点了几下头,又嘱咐敖丙道,“哪吒这娃,皮是皮了点,本性却不坏。你且记得我与你师父说的,往后相处,多担待他些。”

      “我会的。”

      哪吒知晓,这顶顶好的人在主动亲近他。

      方才冲撞一事,如海上微波,敖丙像是全然不记得,抑或不觉得那是冒犯。

      “记性真差。”哪吒嗔道,抬手擦了眼角新泪。

      方欲转身,便望见听潮从远处奔来。他冲哪吒眨了眨眼,便向敖丙招手喊道,“殿下——哪吒说要来找您做朋友——”

      !!!

      听潮话落,哪吒刚巧回身,同敖丙高低相对。

      哪吒惊喜于听潮口出妄言,这样一来,便是他主动来见敖丙。哪吒将才不去介意之事,便另有一番解读了。

      哪吒窥见敖丙神色,愣在原地,“他该不是要以为,小爷我是,我是……”

      “哎呀哎呀哎呀——要命了,肉麻死了!”

      他又羞又恼,心中只敢去想如何将那嘴碎童子揍个鼻青脸肿!

      然而,敖丙那双琉璃般的眼,却不差分毫地落在他脑海。

      敖丙眸中的惊诧与忻悦,并不输他。

      哪吒无法避免地去想,这个人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亦是不曾料想,情难自禁吗?

      ‘5

      哪吒从敖丙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样的东西。

      那种他一辈子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枷锁其下,深受磨折,却始终逃不走、避不开,奈何不了的东西。

      敖丙眼瞳里的惊与喜,底色分明是孤寂。这种孤独寂寥,哪吒再清楚不过了。

      他知敖丙不似旁人口中那般。温润如玉也好,表里不一也罢,管他是妖是仙,他都不在乎。他有眼睛,自看得明白。

      哪吒已然把敖丙当做朋友了,第一个朋友。

      ……

      天上百载,人间一年。

      敖丙两百多年前就曾听闻哪吒,自他可通人言,自他记事,自他跟随师父在无邪仙派苦修。

      灵珠与魔丸常被双双提及,敖丙正是从流言中认识哪吒的。

      有人为李氏惋惜,生了个活不过三岁的孩子。有人替哪吒鸣不平,认为龙族阴谋抢了哪吒的灵珠之位。也有人深恶痛绝李家因私留子,没趁早除了那魔丸,反放纵其祸乱四方……

      关于哪吒,敖丙听过太多,却都未当真。

      他人所见必携偏狭,若非亲眼,他绝不妄自断定。

      直至那日哪吒上了天庭,他站于人群间,远远瞥了一眼……便破除曾经千言万语,知晓哪吒是什么样的人。

      他顿觉痛心,这样小的一个孩子,何故因偏见而遭受那多的非议和恶念。

      做不做魔丸转世,并非他所能决定。

      可这世上总有不计其数的苛责,而少推己及人的温良。

      怨不得、改不了天命,只尽管将离天命最近,茫然受命者评议指摘,以缓自身贪欲妄念所催生命不由己之苦。

      对哪吒如此,对他亦如此。

      却说灵珠敖丙,去除表象光华,也有段无人知解的往事。

      缘于灵珠转世,仙界敬他畏他三分。而因本体为妖,诸多正派又鄙薄厌恨之。

      敖丙生长于无尽评述中,三界,无论人妖神魔,都可对他说道上两句。各有不同,以至千人千面。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其言最盛,亦是敖丙听过最为寒凉之语。

      他是龙王三太子,灵珠转世,父王和龙族对他寄予厚望。愿他登青天、上高台,终有一日复兴龙族、铲除异己。此为配位。

      师父申公豹和无邪仙派对敖丙予以重任,倾尽全力养育教化他。年又一年,劝其勤修苦练、熟读经文,以斩妖除魔、救死扶伤、正道修仙。此为立德。

      而这灾殃,一指他自身,二暗喻后果,倘使他敖丙皆成事不足,难以预想、承受的劫难便会降临,毁了他,也毁了他所在意的一切。

      “功亏一篑,千古笑柄。生生世世不得安宁,无可解脱。”

      敖丙自认不为虚名而活,却难免困于其中,不为己,只为他。

      他总活在各种眼光之下,命数和选择从不在他手中,他也从未看清自己是怎样一人。

      他只知,“敖丙”理应为宏大而生,那么他便会如此去做,纵然这命非他所选。

      天理、应然。

      ……

      许是经历相似,敖丙遇见哪吒,有如映照自身。他心中隐隐泛起痛苦,却又习以为常到不自觉。

      这痛在彼此间走了一遭,还复自身时,不曾想,竟无端生出希望来。

      后几日,太乙真人找上他与师父,就哪吒历劫一事做了商议。

      李大人和殷夫人向天尊求了情,愿哪吒三岁生辰前的半年,在上天庭度过,接受仙家的指引,向道而行。

      亲人纵别离,人间仅半岁,哪吒也可在天界多活五六十年。

      几十年于神仙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但于他二人,却是哪吒应有的一生。

      若他不是什么魔丸、灵珠,只是李家那个普通的小儿,当是如此罢。

      “可这天劫咒,实乃无解。”太乙真人捻须叹道。

      “师、师兄,不是还有一法吗?”申公豹问道。

      太乙听罢,连忙摇手,“哎呦,师弟,你切莫乱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你可知那以命换命,甚是凶险。哪吒纵能逃死劫,也难逃生劫。”太乙真人凑到申公豹耳边,极力悄声言语,仍是情绪难掩,五官乱飞,“一旦哪吒那娃晓得了,血亲因他而亡,他体内魔气必得失控,恐生大祸!”

      “天界不在乎他一个娃娃,只在乎那魔丸除没除去。”太乙真人唉声唉气,“魔丸无非魔气炽盛,天生属邪,然世上生灵皆可遁入魔道。所谓身魔能除,心魔难解啊。”

      “他这一生,必有一死。”

      “那天劫咒只是哪吒第一个生死劫。”

      见此,敖丙心生疑窦,向太乙浅揖了一礼,“请师伯解惑。”

      太乙自是不能说的。

      “敖丙,莫要这般生疏。”太乙真人抬手扶上敖丙腕袖,“我与你师父同门,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半个徒弟。”

      “是、是啊。徒儿。”申公豹看了眼敖丙。

      “既如此,哪吒与我也算同门之谊。”敖丙忽而正色,语调颇为坚定,“他有生死之难,于情于理,我当救他。”

      敖丙这般果决,太乙和申公豹倒同时纳闷了。

      “敖丙,你与哪吒未、未曾见面,何、何出此言?”

      “回师父,弟子见过他一面。”

      “一面之缘,就值你全力相救?”申公豹霎时有些看不懂他这徒儿了,他向来清透的眉目里,竟多了几分浊念,既为不甘,也为倔强。

      见申公豹神情严峻,敖丙轻敛了敛眉,冷声道,“师父……弟子只是不愿,他人步我后尘。”

      “我不管魔丸如何,哪吒实在命不该绝。”

      “弟子一定会救他。”

      “……罢、罢了。”申公豹太息,背身负手,“你且去做、做你想做之事。从今以后,为师不再拦你。”

      “师父……”

      太乙真人尚在思索,转眼见二人气氛十分浓重,赶快解围道,“师弟,宽心些噻。你想的愣是严重了。娃娃大了,有自个儿想法,那是好事嘞。”

      “嘎哈!”说罢,太乙真人冲敖丙使了个眼色。

      “师父放心。敖丙自有分寸,不会不管不顾,莽撞行事。”敖丙回看太乙,会心一笑,“何况,师伯今时寻来,定有他法。”

      “你这娃,骨子里倒是和哪吒一样机灵。”太乙真人张嘴嗔笑,随即面容又转严肃,沉声道,“只是这法子,其中牵连不少,因果合力难测,凶险不断。”

      “我不怕。”

      “你亦不能再无欲无争,做那脱尘绝俗之人了。”

      “敖丙本就不是。”

      “把握不足一成,终究看命。”太乙又道。

      “那便尽人事,听天命。”

      云深长庭,藕花池畔,万风荷举。

      二人皆明,敖丙心意已决。

      申公豹劝不了他这徒儿,从敖丙方才一席话,他就领悟到敖丙心中所想。

      他从来都如此,无论是为龙族、仙派还是天下苍生,敖丙总不愿别人也感他所感,历他所苦。

      申公豹更相信,即使没有当年灵珠错投的意外,敖丙也会是这样。

      他的好徒儿,始终以仁善为道,怀恻隐、慈悲之心。

      而做师父的,也定不会让徒弟平白受苦,无论他还是太乙,都会护着这俩孩子。

      ‘6

      同敖丙打过照面后,太乙便带哪吒离开。回乾元宫的路上,师徒二人默契地不做交流,各自琢磨着各自的事。

      将要行出白玉兰林,哪吒丱发上落了片花,他茫茫顿足。

      哪吒合指捻下那雪白花瓣,拿在手里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从头到尾,将今日之事回忆了个遍。

      趁太乙不在,他照例偷跑出去玩。在应星楼的巷边儿听了个闲书,又凑了个仙家热闹,逗了群傻笨小孩,最后稀里糊涂跟着那个看上去最不聪明的跑了……跑到这玉兰林,颜面尽失地遇见了那个人,又浑噩地走了。

      乍一看,干了好些事,实则什么事也没干称展。但转念一想,他在人间那会,比这无聊的日子多了去了。

      一天过去就过去了,管他是怎么过的,都无甚区别……

      怪就怪在此处。

      他现在,竟也怅然,未曾好好过这一天。

      他何时是会起这般心思的人?

      “咋个不走了,哪吒。”太乙见哪吒没跟上来,回身问道。

      哪吒没有回话,只是仰起头,望着树上的白花……他又想起听潮所说,想起话里一人。

      清风白玉间,福至心灵。

      哪吒原是来同敖丙做朋友的。

      他不想、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得回去。”哪吒喃喃低语。

      念此,哪吒旋步,利落转身,脚底生风,蓦地奔走了。

      哪吒给身后太乙潇洒抛了句,“你先回去,小爷我还有事!放心,不惹是非!”

      不见背影,只听长音。太乙空空伸了手,知晓拦不住他,便随哪吒去了。

      ……

      少倾,哪吒折回初见敖丙的地方。此处是玉兰林的尽头,再走一小段儿路,便可见宽长石阶,敖丙和申公豹所住云深宫即在长阶之上。

      哪吒站在低处,远远望见百十阶前一个拿着扫帚的小孩,素织仙袍在那石板上飘动,随着他手脚的动作。

      哪吒见他,挥了挥手,兴味大喊道,“听潮——!”

      听潮耳闻山间朗声,停了打扫,转眼向下看去。一抹赤金身形立在那儿,却如朝晖般,照过了满片的白玉兰。

      “哪吒?你怎地回来了!”听潮当即丢了扫把,三步并作两步,欢喜地跳下去接哪吒。

      “不对不对……你本就不该走来着!”离哪吒更近些时,听潮又速速将他打量了一番,改了说辞。

      见听潮这憨傻劲儿,哪吒不禁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以报不久前他胡说八道致他哪吒三太子难堪不已的大仇。

      “是啊。”哪吒眼盯着他,面上坏笑,“回来狠狠收拾你这嘴碎小孩,才解小爷心头气愤。”

      “敢在小爷眼皮底下胡诌,败坏我的好名声……”哪吒握拳抬步,假意运气施法,欲冲那笑脸人打去。

      听潮心头一愣,直觉不好,步子停在半道上,和“怒发冲冠”的哪吒堪堪对上目光。

      霎时万般不解只化作一救命之言,“跑!”

      “朝着殿下跑。”

      听潮被吓得一激灵,当真要撒腿撤远,哪吒见计划得逞,心中畅快许多,便解了性子,没打算再打趣他。

      他还有正事要问,这小童不能真溜没影了。

      不待听潮提步,哪吒便瞬移到他跟前,拦了人的去路。

      哪吒一手搭上听潮的肩,正要开口,却看听潮凑过半张脸来,嘴角下撇,委屈道,“哪吒,我知错了。你轻点打。”

      “啊?”哪吒愣神,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我说真的。你若打重了,我便同殿下告状,说你欺负我。”听潮忽地硬气起来,“殿下会护着我的。”

      “何况我不曾辱你声名,无非实话实说,戳破了你的心思,叫你这含、蓄、人、家……”,听潮转过脸去,趾高气昂,向着哪吒一字一句,“面上羞红罢了。”

      “哪吒,你敢说,你那时不是主动来同殿下交友吗?”

      哪吒,“……”

      “行了行了,逗你玩呢。”哪吒无奈道,“小爷我没心思陪你闹腾。”

      “哦,你早说啊。”听潮安心了,笑道。

      哪吒收了手,又揣上兜,瞅了眼听潮,嗫嚅道,“我……问你个事。”

      “何事?”听潮贴了贴耳,想听清楚些。

      “敖丙……”哪吒嘴唇翕动,话音却含糊着。他突然有些不自在,从兜里抽出手来,又不知往哪儿放,在空中局促半晌,复伸回去。

      “你大声些,我刚没听见。”听潮将哪吒看在眼里,“还有,你这般扭捏作甚?”

      “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听潮挤眉弄眼,细细观摩着哪吒。

      哪吒听后,当即反驳道,“小爷我行事坦坦荡荡,能做什么亏心事?!”

      是啊,他又没做什么,一向光明磊落,坦荡如砥的,怎么念个人家名字都觉得别扭了?

      怪哉,怪哉。

      “敖、”道理虽如此,哪吒却还是说不出口,嗓子像被什么庞然大物堵着了,“丙……”

      他说不出口,只能将心里那个酝酿了一遍又一遍,如海潮般,澎湃翻上来的名字又轻覆下去。

      哪吒受不了自己那没由来的犹豫,喉咙间闷呼了呼,忙乱甩甩手,干脆道,“你家殿下在哪儿,我找他。”

      “哪吒,所以你是专程回来找殿下的?”听潮望向哪吒的眼亮闪闪的,嘴角也不自觉扬起。

      “……废话。”哪吒避了避那赤诚的目光,心想他上一句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怎么还要问,真够啰嗦的。

      听潮加深了脸上的笑,心中明了,牵过哪吒,“跟我来。此刻未时,殿下应在后院莲池。”

      ‘7

      云深宫依山水而建,地处僻静,不如其他仙宫繁华,构造却另有精巧。东西两侧重楼飞阁,层叠之间,碧落绸缎上下交错,恰如七级浮屠,九重天。

      正殿位于两楼之间,别院偏殿则零散布落山间,而后院莲池与宫前玉兰林遥遥相对。

      廊腰缦回,山水林卷从哪吒眼前展过。他手扶着后脑,漫不经心,看倦了天界这苍山翠色。

      又一几尺假山,行过转角,哪吒眼前豁然开朗——

      映日金光下,净白莲花开满整片池塘,碧绿掩映,随风轻曳,水蓝身影穿流其间,如露如风。

      剑影纷纷,二人只见池心那人剑尖掠水,翻身卷起清流,却步转腕,冷刃化柔,凝聚的剑气蓦地散开,落了半池微雨。

      听潮和哪吒站在不远处,听到这雨打荷叶之声,便知一曲终了。

      敖丙利落收了剑,轻巧着地,向他二人走去。

      听潮一如既往被敖丙剑法所震撼,欢欣万分,于是不管哪吒,率先跑了过去,“殿下!”

      “殿下殿下,您这剑使得还是那样好!”他照样要把敖丙夸上天,笑着,认真道,“这世间最最好!”

      敖丙听罢,弯眼轻笑,嗔道,“你啊。惯会夸我。”

      说罢敖丙摸了摸他的脑袋,从宽袖间拿出颗饴糖,赠予身边小童。听潮接过糖,收进腰间的布囊,又冲他天真一笑。

      “谢殿下。”

      快走近时,听潮指了指哪吒,“殿下,哪吒说他有事找您。人我带到了,就先退下啦。”

      “嗯,去吧。”

      听潮雀跃地走远,敖丙则向哪吒信步而来。

      哪吒却仍呆呆站于廊下,不知作何想法。

      直至敖丙走到他跟前,出声唤了几次,他才回过神来。

      “哪吒,”敖丙看向他,道,“你找我有何事?”

      哪吒抬头,望了眼静立在实木廊柱边的人,“我……”

      他要说什么呢?

      他能说什么呢?

      只是与他再见一面,哪吒心里凝结的话语又全然化去了。

      仿佛他才是被他剑气化雨的莲池。

      那人注视他的目光太温柔了,是不自觉、不刻意,包罗万象的温柔。

      这种包容,哪吒只在家人眼里见过。

      太奇怪了。他记不得今日是第几次慨叹了。

      他和敖丙分明才初见,敖丙身上却有种莫名亲切,像一个毫无保留,归属般的怀抱,令哪吒熟悉、安心。

      “可是太乙师伯还有别的交代?”敖丙又探身问道。

      “没有。”哪吒垂头,背过身去。

      他来见敖丙的路上,想的那些潇洒恣意的话,也褪了少年意气,只余愁闷,更上层楼。

      魔丸孤星、凶煞不祥,纵会早死、亦无畏无惧、逍遥自在……面对爹娘,哪吒还能勉强作戏。然而此时,这些超脱言辞,他是一个也说不出口了。

      而那无关身份与命运,只论情缘的唯一一句,哪吒也吞到肚里去了。

      “来看看小爷我的朋友!”他原是想这么说,大笑着对敖丙说。

      现在是没这机会了。

      哪吒的肩背塌了下去,他有些疲累道,“就算有,我也忘了要说啥了,不过没什么重要的。”

      “我走了。”

      “等等,哪吒。”敖丙见状,心下一紧,忙叫住他。

      哪吒转身,略有诧异地看向他。

      敖丙快步走到哪吒跟前,俯下身,将一个表面旋纹,象牙白的海螺交给他。

      “现下忘了不要紧,若日后想起来,你还愿告诉我,”敖丙淡淡一笑,“便用这个海螺联系我罢。”

      “我们是朋友了。”

      “哪吒,以后,你我还会同在无邪仙派修行。”

      “等太乙师伯将此事交代给你,我再带你在云深宫和仙派四处转转,可好?”

      哪吒怔忡,似听落雨声,有人撑伞而来。

      ……

      敖丙轻轻拭去哪吒倏然落下的眼泪,“你想见我的时候,就吹海螺,我听到了就会来找你。”

      “真的……吹了海螺,就能见到你?”哪吒已然不在乎自身威风,他想要,又自然而然在敖丙面前放下了这些虚名。

      哪吒忙乱地用手擦脸,瞪大眼瞳,“敖丙,你不骗我,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8

      哪吒也不知那时自己落了泪,只是听着敖丙的话,别的都没在意,也在意不了。反应过来时,敖丙的手已然滑过他的脸,抹去他的泪,也消散了他来不及的害臊。

      “我们是朋友了。”

      “你以后想见我,就吹这个海螺。我若听到,定会来找你。”

      哪吒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海螺,眼睛一动不动。月光透过窗纱,照在那螺壳上,银辉点点,倒真有躺在沙滩,望海潮,听潮声之感。

      “呼呼——”

      他轻轻吹着,不欲扰夜色。

      哪吒知道敖丙此时听不见,不会来寻他。可即使没有回音,他也要吹,因为他高兴。

      他并非想见一人,只是想一人。

      耳边海浪声声,吹着吹着,哪吒的嘴角竟是抑不住上扬,直至放声大笑。

      床面上,一双脚不停扑腾,似在虚空中拍打浪花。

      他又猛地转身,蒙过被子。在黑黢黢的被窝里,哪吒着上黑边的眼睛仍睁得大而圆。

      “好像高兴过头了……”方才捶床,翻来覆去的动作,实在是太孩子气。外人知道了,指不定如何笑话他。

      “不行不行。”哪吒正正反省道。他不能再失了风度,尤其在敖丙面前。他往后可是要做那少年好儿郎,同敖丙一块儿修炼,威名四海的。

      亦不知何时,哪吒离家上天庭,过后半生的志气就改变了。仅仅一刹,人不知觉,心有所感的瞬刻,他就推翻原定的后生,想重新活,好好地活。

      所以他那时才无言对敖丙。

      他回去找敖丙,本想跟他说明自己的命数,告知敖丙,他们做不了太认真、太长久的朋友。

      哪吒逃不了天劫,活不过三岁。他自小便知道,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明白。

      因而对这人世间的情谊,哪吒不能太执着。他可以有,却不可以深广。

      短短五六十年,之于敖丙,白驹过隙。哪吒想自己死的时候,敖丙兴许才刚了解他。

      滚滚天雷,将硬生生斩断了这份情缘,于缘起之时——生也未竟,死也未竟,这便是哪吒以为,世上最难解的愁绪。

      他最厌恨。

      天下苦魔丸之生久矣,而爹娘又将悲恸他的死。

      哪吒绝不想接受,世上再有人牵挂他的生死。

      由是哪吒认为,他与敖丙的朋友之谊,自由如风,短暂如朝露,来去都匆匆,食之有三分味道,弃之不觉可惜,才最适。

      哪吒早早做好了这般打算,不见敖丙之时,他心如磐石。可真正见了他,那坚硬的石头又堵在了他心上,叫他胸口郁闷,说不出话来。

      在敖丙面前,哪吒竟不愿快意生死。

      一遇敖丙,这心思便突兀地来,像是有人暗中为他加了放不下,解不开的执念。

      哪吒忆起江畔说书人的二三话来,有了些猜测。他同敖丙之因缘际会,兴许是灵珠与魔丸的命中注定,六道轮回。

      他们本就是双生双死。敖丙活着,他便也要活着。

      哪吒见敖丙一番剑舞,见他一片温良,见出生杀有度,破石可取道,来日方长。

      敖丙无意间灭了他旧日心火,却又在别处,燃起了新火。

      他似在告诉他,至少还有火种,有点火、守灯之人。

      哪吒于是生出了不切实际、放手一搏的希望。

      若能生,他便要活得越来越好。

      活给自己,活给爹娘和师父,活给这世上愿他好的人,活给无时无刻不盼他死的人。

      若是死了,哪吒也想有人都记得,他曾努力、好好地活过。于此苍茫天地,大千世界,如蜉蝣般微小却盛大地活过。

      ……

      只因一人,将希望带给了他。

      无边深夜,哪吒的心从汹涌复归平静。他的身躯缩在一处,手里紧握着海螺,嘴唇抵在外壳尖嘴上,一呼一吸间,又渐渐吹了起来。

      饶是入梦的仙人,似也听到了这时断时续的潮音。

      听潮被吵得睡不着,气汹汹地起身,去找敖丙诉苦告状。

      敖丙此时并未入睡,点了盏油灯,和衣靠在书案边,百无聊赖地翻着古籍。

      听潮敲响了房门,怨声连连,“殿下……哪吒又在吹螺了……”

      敖丙望了望门外小童的黑影,笑道,“我知道。”

      “他好吵!”听潮跺了跺脚。他对螺声比敖丙敏感些,也更能听出声音里的心绪,“明明过几天就要再见面,哪吒这么心急作甚!”

      敖丙不禁笑出声,劝慰听潮道,“好了听潮,哪吒刚上天庭来,难免不适。你让让他罢,啊。”

      “他哪里是水土不服……”听潮抱胸嘟囔道。

      “嗯,我知道。”敖丙闭目。

      听潮窥见敖丙的剪影,随风动了动,他的声音伴着那苍凉的螺声传来。

      他收敛了神色,背靠着门,望向院里四方的天,一轮明月高高地挂着,照亮了苍黑的树枝。

      那枝条丑陋,奇形怪状,直伸向天,似要戳破天上残月。

      “殿下。听潮不傻。”他幽幽地说,“殿下有时才傻。”

      风又吹来了轻轻云雾,朦胧了月光。

      “不过殿下怎样都好。”

      “听潮要一辈子跟着殿下。”

      ‘9

      一日哪吒醒来,跳下床,便看见桌上留了张字条:

      “为师下界办事,约五六月。俺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且随敖丙一道修炼,莫要惹祸。”

      太乙一早溜没影了。最近他一直忙忙碌碌的,哪吒也来不及过问他到底忙些什么,只知白天不见晚上不见的。

      “这胖子啥时候这么勤快了?”哪吒笑道,将黄纸扔回桌上。

      余光见那字条轻飘飘地落下,被窗外天光透了纸背,哪吒忽地想起,在他和敖丙遇见前,太乙便找过敖丙。那会他只顾着尴尬,倒忘了两人其实话里有话。

      “肯定有事瞒我。”哪吒又瞟了眼那飘逸墨字,“下回逮着他,一定得问个明白。”

      敖丙自是也知道些什么,但哪吒不想质问他。至少当面做不到。

      当下能和敖丙一块儿,已是顶开心的事,他期待了好几日。哪吒不想扯别的东西,扰了彼此的兴致。

      他嘴里哼着小调,简易收拾了点东西,塞进殷夫人给他的花布囊里。而看到袋子里那个褪色的五彩小物,哪吒停了下来。

      衣服总归就那么几套,带到天庭来的吃食早就被扫光,这些物品哪吒不多在乎。他当作宝贝的,原只有爹娘和他一起做的毽子。

      “也不知爹娘最近过得好不好。”哪吒忽而有些想他们了。

      他明了自己上天修炼,多出来的几十载光阴,是父母千辛万苦求来的。而为让他宽心,临别那天,他们依旧是故作轻松,欢笑着同他告别。

      二人脸上的笑比往日更甚,嘴里轻快念叨着,吒儿有出息了,将来定然成神啊成仙啊,好生修炼,好好长大……爹娘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哪吒亦如此,说跟寻常出门玩儿没两样,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迈着阔步,头也不回地跟太乙走了。

      然乘着祥云,上了青天,哪吒还是忍不住向下望了望家门口。远见两人依偎,娘靠在爹怀里,颤抖着哭泣,他也转过头去,湿了眼眶。

      彼此都是在背后偷偷落泪的人啊。分明心知肚明,不忍生离死别。

      不过哪吒想,他还会回去看他们的,虽然不会真有出息,可至少得让爹娘看看他长大的模样。

      此为哪吒当初答应来仙界,最真切的原因。

      如今……他的眼光流转到枕边的海螺上,倒是有不同了。

      哪吒心上转喜,正欲伸手将另一宝物放进袋里,便听得稚嫩童音响亮传来,“嘿嘿,哪吒!殿下和我特地来接你啦!”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听潮从半撑的窗户口探出脑袋,像只轻灵的鸟雀,在木框上跳脚。但这黄羽小鸟在窗边停留不多时,就被随后而来的冰绡仙人拍了拍绒毛。

      晨鸟飞走了,半身的仙人却自己掩去神秘,负手侧下身来,隔窗望道,“朝安。哪吒。”

      敖丙轻笑,仅看了屋内小孩一眼,便带着听潮向正门走去。

      哪吒愣了一下,随即奔向门口,吱呀开了门,与他二人迎面相见,笑意满怀。

      “早!”

      「后续待更……饼家小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犹忆当年不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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