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收藏家爱德琳》泠川青睐

22、噩梦成真

　　深夜。
　　雨下得很大，山洞中听得一清二楚。
　　所有人都睡着了。
　　但……没有人睡得好。

　　遗迹中，地面点满大大小小蜡烛，火光暂时照亮这片区域，空气在风声和蜡油气息中静静燃烧。
　　爱德琳端着烛台，忽然，烛光抖动。

　　遗迹对她说话，“爱德琳……是你。你终于来了。”

　　这次，爱德琳没有恐惧鬼魂。不，她恐惧的从来不是鬼。她能够召唤灵魂，怎么会害怕。

　　倘若所有的时间重来，你，又能做到什么？你能让那些残缺的，不完美的回忆变得完美吗？你能挽救那些注定死去的生命吗？

　　你不能。
　　你什么也做不到。

　　时间总是一往无前。
　　不是吗？

　　“……斯图尔特。”

　　醒来。
　　芙伦骑在她肚子上。
　　“……”不光是遗迹对她说话，爱德琳觉得自己可能是没醒。

　　“你做噩梦了。”芙伦的鼻尖几乎顶在爱德琳脸上，发丝落下笼罩周围，暗不见光，“你很少做梦的。我记得，海布被封印后，你做过噩梦。封印我之后，你做过噩梦吗？”

　　“或许有过。”爱德琳不记得。
　　她真的不记得了。

　　芙伦从她身上起开，一言不发加入制作早饭团队活动中。
　　爱德琳发了会呆。玛利亚知道她不会处理食材，根本没叫她帮忙做饭，自己处理了食材，薇尼拉在一旁烧水清洗。

　　所有人，都有些……动作迟缓？
　　啊，分解食材一向顺利的玛利亚稍一失手。食材大出血，玛利亚不得不集中注意力重新分解。精卫在一旁盯着玛利亚做每一步，眼睛抬起又落下，大有上去舔几口架势。
　　薇尼拉心不在焉烧水，端起水壶那一刻差点把自己烫伤——她忘记拿手帕垫着了，幸亏本身有治疗能力。
　　老学者和助手像往常一样空等开饭。
　　和爱德琳一起发呆的还有一个人，维。可能是又做了噩梦，没什么精神。

　　爱德琳眼疾手快捏住芙伦手腕。芙伦手中是一瓶药水，被抓住及时还没倒进锅里：“你做什么？”
　　“这里不干净。”芙伦说，“你做了噩梦，我也是。每个人都是。”
　　“噩梦？”玛利亚回过神，“的确是这样。”

　　向导带着水汽从外面进来：“好大的雨，今天我们最好不要外出。”
　　本内特紧跟在向导后面，“昨夜有泥石流吗？”
　　这一出声给向导吓一跳，“唉呀这位大人，您走路怎么没声音！”向导捂着心脏摇头，“没有的，雨很大，但时间还短，达不到泥石流降雨量，您可以放心。这场雨看起来今夜就会停。”

　　本内特看起来不太乐观：“让我们快些吃饭吧。”她说。

　　芙伦和爱德琳僵持：“嘿，你真不要我把东西放进去？不信你问，这一圈人没一个休息得好。”
　　爱德琳环视四周，发现大部分人都无精打采，维的视线简直要粘在对面墙上，眼睛眨都不眨。她干脆地一松手：“倒吧。”
　　芙伦如愿以偿把药加进去。

　　早饭好了，小女孩桃叶睡眼惺忪被玛利亚叫起。
　　“玛利亚姐姐……我做噩梦了。”小女孩一边吃饭一边模糊地说，“梦见，有个鬼影在外面，还梦见了妈妈……”

　　其实，这个梦很大可能是真的。
　　让人惊讶的是，小女孩，竟然回忆起那样小的事。
　　玛利亚摸摸小女孩的头：“吃完饭就会好的。”
　　“嗯！”小女孩乖乖吃饭。

　　芙伦慢悠悠开口：“我说，既然都做了噩梦，要不要说说自己梦见了什么？据说噩梦说给别人听就会失灵喔～药也说不定会更有效。”

　　没有人说话。那就是不想说。芙伦是无所谓的。她只是，非常想知道爱德琳梦见了什么，但爱德琳没有说。
　　想找个契机罢了。

　　维第一个打破沉默：“我梦见，在不可能的场景，出现不可能的人，告诉我……”
　　一些场景如果单一出现，可能会是个好梦，但它们同时出现时。立刻会意识到，这就是梦。梦中的人说……
　　“一切都会归于尘土。”
　　你是你，我是我。尘归尘，土归土。

　　有人开头，话自然而然接下去。

　　玛利亚悄悄看一眼对面坐着的本内特：“是一些，过去不好的事。不要紧。”

　　“我不信这个。”老学者说完话锋一转，“但是，确实梦见东西。梦见时间与空间出现裂痕，世界一片混沌。问助手吧。”

　　突然点名，助手的碗差点脱手摔在地上，所幸扶得及时没洒出来，定了定神，她才说：“我——我梦见，我妹妹……死了。”

　　按顺序到了薇尼拉。薇尼拉声音低得飘渺：“我梦见，不断有个声音，叫我去寻找碎片……”看来这个梦虚幻得就连本人也难以确定。

　　没人发表意见。就只是一听。

　　“到我了，是这样……”向导说得十分不确定，“梦见镇上……出事了。”

　　轮到下一位。爱德琳没说话，芙伦也没说话。
　　坐在对面的本内特开口：“我梦见有人死去，是最常见的噩梦。”

　　“好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芙伦提醒下，
　　动作迟缓的众人吃完饭后，觉得浑身血液舒畅，脑子里那种奇异的嗡嗡萦绕感觉消失。
　　气氛不再那么沉重。
　　雨下得太大，山洞中湿冷得厉害，谁也不准备出门，加上昨夜的事，此刻众人纷纷抱着自己的茶杯，在热气蒸腾中沉默。
　　也只是沉默，气氛没有沉重得让人无法开口。

　　本内特喝着茶，慢慢问玛利亚：“洞口凸起的土堆，塌了下去，那里曾经埋着谁的尸体，对吗？”

　　此话一出，原本还能听见喝茶声的洞内，静得出奇。

　　“……尸体不见了？！”玛利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是我从前的队友。您可能认识，是王身边的冒险者。我们在这里发现她，难道，她不是和您一起来……”
　　本内特诚实否决：“不，我是一个人来的。那边出现了洞口，没人想进去，一直拖着不是办法。”

　　玛利亚不说话。本内特没提那件事。
　　不代表它没有发生。
　　咬了咬牙。
　　“王，出事了。”
　　既然本内特会来这里，只能说明一点。
　　黄金之国的王，命不久矣，权力争夺更迭中，于是原本处于权利中心的老丞相离开宫廷，找地方……
　　既然她能躲，本内特为什么不会？

　　然而，本内特说：“没有，你不要想太多，王好好的。是我和王请了假。只是离开几天，王精于朝政，应付得来。”

　　玛利亚不敢，也不愿去回应本内特的目光。
　　没有。但——仍旧有趋势，是不是？
　　“曾经，我崇拜过您。”她轻声说。

　　“我知道。”本内特平心静气，“玛利亚，你是可塑之才。”

　　玛利亚起身：“我出去看看，也许遗体变成亡灵在附近徘徊。爱德琳，你要来吗？”
　　玛利亚的目光中有恳求。爱德琳应了，跟着来到洞口处。

　　洞外地上的坑，果然空着。
　　“爱德琳。”玛利亚压低声音说：“可不可以，我知道这是个无理请求，可不可以请你之后送本内特穿过遗迹回到那边。拜托了……”

　　几年相处，爱德琳知道一些玛利亚的事。比如，这个人曾经进入过黄金之国宫廷。身为平民平步青云，被大人物青睐有加，作为下一代继承人培养着。爱德琳推测，玛利亚和黄金之国统治者可能也有关系。
　　原本，这是个不会和刀口舔血冒险者生涯扯上关系的人。不知怎么偏偏选择这条血淋淋的路。
　　爱德琳能猜到。就是，逃跑了吧。
　　太年轻，没意识到这条宫廷官路意味着什么。
　　逃跑了，选择一条直面杀戮的路逃避。

　　爱德琳只问：“她是谁？”
　　玛利亚说：“她……曾是我的老师。”

　　这样啊。爱德琳无所谓两人之间关系，漫不经心望着不见减弱的雨势：“她有事找你呢，玛利亚。但你拜托我了，我会帮你。”有些瓶子很可能流通到黄金之国，不管怎样她都要去看看。

　　“昨天。”玛利亚声音更低，“昨天我梦到，老师死了……”
　　“死在遗迹中？”爱德琳不太相信。
　　“不知道，我不知道。”玛利亚声音无助，“我真的……不知道。”
　　爱德琳拍拍玛利亚：“没关系，我送她回去。如果她不需要人送，打晕了丢回去还是催眠她自己走？”

　　玛利亚被打趣得轻笑：“老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会回去的。”
　　“行，这样最好。什么时候，等我们今天探索完遗迹之后？”
　　“好，不必太着急，这个遗迹里……”

　　“不干净？”爱德琳很清楚玛利亚想说什么，何止是不干净，根本是过去重现，她又一次——见鬼了。
　　和斯图尔特扯上关系的事，总是让她见鬼。
　　爱德琳无话可说。
　　玛利亚的话一针见血：“是。总感觉，它知道什么是让我们害怕的事。会引导出那种恐惧的感觉。”
　　“……你说什么？”爱德琳原本以为只是见鬼，都说这件事有一就有二，是她自己的问题。玛利亚怎么能说，是这里有问题？

　　“这块晶石，”玛利亚拿出那块从遗体身上找到的红色晶石，此刻晶石已经被袋子封好，“它就这样放在遗体身上，没有封闭起来，这很奇怪，冒险者一向知道怎么保管这类东西，不会任由它干涉自己心智。”
　　爱德琳想反驳：“你是说那个人自己——因为看见某种东西自杀？”就是，看见了不存在的东西，但那不是鬼。
　　是幻觉。
　　怎么可能。精神魔法基本上失传，早在科技时代，就已经——

　　斯图尔特率领的科技组织，被屠杀基地前，在研究什么？

　　‘爱德琳，你看，记载上说这是魔法。和超能力不同，但是非常接近，通过解析超能力的能量，能够置换得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能量，我们可以把它叫做魔力！’
　　这段突如其来记忆让爱德琳意识到。
　　也许，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巫师过去的老师，是不是，真的是斯图尔特？！
　　于是，困扰爱德琳许久的问题再次出现。
　　斯图尔特，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不是探讨的时候，”玛利亚没有强求爱德琳，自己独自踏入雨中，“我去去就回，你先回去。”

　　“嗯。如果找到亡灵，把它带回来。”爱德琳没进山洞里面，就在洞口附近盯着雨看。
　　有玛利亚帮忙，她乐得轻松。

　　再没有人来打扰她，她就这样一言不发，伴随空气的沉重，观察苍白天空和落下的雨，搜索那些……过去的回忆。
　　爱德琳自认为没有那样好的记性。她记不住十分明确的时间。因为那时候没有年限划分。
　　等探索结束问问芙伦吧。
　　爱德琳倒是没觉得芙伦哪里不对劲。就像此刻没有来缠着她，可能是在研究东西，也可能心情不错。芙伦阴晴不定才最平常。

　　看着看着，雨幕中出现个影子。玛利亚……
　　不是。
　　不是玛利亚。

　　来人穿着黑色雨衣，穿了和没穿一样，雨衣胸前破开大口子，浑身湿淋淋，顺着衣服往下滴的是血？
　　爱德琳无动于衷看着，别说走过来的是个人型生物，哪怕是猛兽，她也不想冒雨出去。
　　那人远远看着她，艰难地在雨中迈进。
　　因为爱德琳坐在山洞口，让人一眼便知这里有人而不是野兽巢穴。
　　那人因见到同类猛然脚步加快，被巨大兴奋支配着，想要往这边跑，但是——没跑几步就在水洼处摔倒了。挣扎着想要在雨中起来。爱德琳眼力好，很快看见水洼被血染红。

　　嗯，看来是有事。
　　爱德琳看了那人几眼，只看见人挣扎，半天没见起来，失了兴致，继续抬头看天。
　　难得清静。

　　爱德琳哼唱着那支黛约送给她的歌。
　　在山洞口能听见雨水打在树叶上啪嗒啪嗒，而不是在洞内听见的闷响，心情随之变好了一点。
　　然而，这点安静也只持续到玛利亚把倒在雨中的人带来。

　　好，早上的清净，到头了。

　　山洞内。

　　薇尼拉一见伤员立刻施展魔法，来人胸前那道利器砍出的手掌长伤痕愈合，从伤口深度来看，这人过来肯定血淌了一路，脸上身上除了泥就是血。
　　……挺顽强的。
　　玛利亚用湿手帕把脸上血污擦干，手帕下，露出一张熟悉面孔。
　　昨晚刚见过。

　　治安官身边那个年纪不大的执法者少女。

　　“我把她带进去换身干净衣服。”玛利亚抱起少女，毫不嫌弃少女一身泥。
　　助手站起来帮玛利亚拉开帐篷，也跟着进去了，没对少女身上的水会浸湿帐篷表示反对。

　　……也对。大部分人都会发善心。
　　巧得是，这东西爱德琳没有。不过，只要不把人往她自己住的地方带，那是死是活她不关心。要是有脏兮兮的人爬进她家院子，只好请对方去死了，科技时代她一天要除掉好几个这样的不速之客。

　　换好衣服的昏迷少女又被抬出来，放在为她升起的一小簇火堆旁，热水烧好，玛利亚和助手把热水装杯帮忙温暖手脚，神圣魔法作用于人的部分比普通治疗魔法和医术有效得多。
　　但不是所有人都请得起治疗师。拥有神圣属性魔法天赋的人很少，大部分进入各国宫廷就职，或者分派到各领地，这是大城市才有的待遇，就算有治疗师，也都被贵族垄断，在魔力稀缺的时代，普通人一辈子没见过治疗魔法才是常态。

　　神圣魔法……就万能了吗？爱德琳思考起这件事来了。

　　答案是不是。它治不好魔神的诅咒。
　　或者说，它无法切断来自魔神的魔力，这些魔力会腐蚀身体。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魔神，的确称得上神。符合造神实验判定。
　　可造神实验……不是从未创造过真正的神？
　　哈。也许魔神真的凌驾于神之上呢。

　　研究出神圣魔法的人，也没想过，世界上有无法治愈的诅咒吧。如果她猜得不错，神圣魔法的本质，不是修复，是再生。
　　这就是圣女为什么是消耗品。
　　神圣魔法，是一种魔力逆转，圣女用自身为媒介，完成有害魔力和正常魔力之间的逆转，挖掉破损那部分，催生出和未受损前一样的部分。

　　魔力，其实仍旧是能源。
　　电池有使用寿命。
　　她只是……不知道如何把魔力转化为能源。
　　如果可以，爱希瑞尔……就能醒过来了。

　　斯图尔特，我来找你。
　　你可——别让我失望。

　　“她醒了！”
　　随着这阵惊呼，几人把少女团团围住，这个圈不包括爱德琳。
　　爱德琳怕被弄脏衣服早就离远坐着。
　　芙伦坐在她旁边。芙伦比爱德琳还无所谓，拿着几个小瓶子捣鼓来捣鼓去，视线更是没有半点落在那边。一停下来，就看着爱德琳，也不说话。

　　“求求你们，救救蒂娜队长！她快死了！”
　　少女声音从人堆中传来，开口第一句完全不提自己。

　　“你说大概情况。”玛利亚已经站起来准备出门。她刚刚没找到埋在坑中的遗体，推测到可能是出事了。

　　“是亡灵！黎明时我们组织全镇的人抵抗，一开始只有几十只，现在……现得有几百只！我们尽可能堵住据点路口，蒂娜队长腹部被撕裂，在发高热！求求你们救救她！！”
　　少女声音哽咽，听起来在抹眼泪。

　　……亡灵！
　　爱德琳的轻快心情到这里烟消云散。她站起身，默默穿衣服。
　　是的。这是她的表象。

　　嗯——她得去黄金之国。
　　如果这里防线失守，亡灵大军攻到黄金之国境内去，就会上升为严重的国际问题。
　　到时候，没准两国之间关口戒严，或者干脆因起战事封闭，想过去很麻烦。

　　所谓，有些事能偷懒，有些事不能。爱德琳很清楚。如果一个人因为懒得弯腰捡地上的香蕉皮摔了，那不是倒霉，是活该。
　　她可不想变成活该的那个。

　　“你要来？”玛利亚惊讶了一下。她以为，爱德琳讨厌雨，一定不会在雨中出行，只是击杀亡灵，她自己也可以，爱德琳没有义务必须帮忙。

　　爱德琳穿戴整齐：“我得去黄金之国，防线失守引发战事，不行。”
　　“好。”玛利亚再不多问，清点出行人员。
　　“都带上。”爱德琳说。
　　“但是……”
　　玛利亚被爱德琳强硬打断：“这件事有古怪，不要让队伍落单。”她也更不想因为出门一趟队伍有人死了回去被审问。亡灵，呵……
　　亡灵呢，时不时会出现熟面孔。
　　亡灵——不只是有害魔力的集合，更多时候它们本身就具有扰乱心智的能力。
　　只要抓几只继续研究，一定能有所收获。爱德琳已经打定主意。

　　其实，问题还有很多，比如，
　　本内特问少女：“你是冲破亡灵包围上来的？”
　　“是……是！”年长者口吻让少女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乔！”

　　这件事，已经很奇怪。几百只亡灵入侵，少女竟然只有一处大伤口，而且没被追杀着半路被吃掉，成功穿过森林抵达这里。

　　更重要的是。
　　玛利亚说：“我刚刚出去查看，遗迹附近，没有亡灵。”
　　亡灵。没有到遗迹附近来，是因为遗迹本身就在地下占用土地，所以这里没埋尸体吗？还是因为遗迹跑到地上压住那些埋着的尸体，亡灵出不来？

　　或者……遗迹里。有更可怕的东西，让全靠有害魔力控制的亡灵也感到害怕？
　　再联想到那些噩梦。

　　连不信邪的老学者都没说要留下，一行人默默穿衣服，整装待发。
　　雨衣雨伞这些是旅行带着的，没有人打伞，一行十一人走进雨中。
　　玛利亚和爱德琳打头阵，本内特殿后，完全没有战力的维，老学者，助手，向导，小女孩，被薇尼拉和乔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芙伦不管旁边是谁，只跟在爱德琳后面。
　　保险起见，每个人都手持武器防身。

　　从遗迹去镇上差不多一顿饭时间，这段路不好走，但，出奇地快。

　　路上，空无一物。

　　只有雨一直下个不停。
　　沉默无话走到镇上街道。

　　街道上血肉模糊。
　　雨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残肢断臂几步一个。
　　爱德琳不想过多描述。她不觉得有什么，如果食人族在这，那会非常高兴。
　　但队伍里有人不这么想。

　　有人吐了。
　　不是小女孩，住在山林附近打猎必不可少，与野兽搏斗可能不敢，剥皮解体工作小孩子都会。不是学者二人，遗迹考察本就不可避免遭遇遗体，这两人只是尽量避开视线落在地面，神色没有太多惊慌。向导也没什么多余反应。
　　吐的是维。
　　吐得很厉害，跪在地上，抱住头喃喃自语。

　　“三年前……三年前……那天……”
　　维晕过去了。
　　“先不要治疗。”爱德琳制止薇尼拉。人醒着会拖慢行程，街上不安全，不如就这样晕过去带走。
　　“嗯。”薇尼拉点头表示明白，“我可能治不了。她……她没有伤，可能是……”薇尼拉指指自己脑袋。
　　爱德琳了然。是精神方面原因。
　　好在人多，向导助手一边一个架起维，维不是健壮体型，并不重，队伍速度没有变慢多少。

　　穿过拐角，这里，堆积起许许多多障碍物，衣柜储物柜木床什么都有，把路堵了个严实。
　　乔走到一个障碍物前动手挪开，心有余悸：“我们把所有路口都堵住，这边是最后一处，蒂娜队长带领大家进行攻防战，亡灵一开始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它们退走了。于是我大意，走到半路时被袭击……跟我来！”
　　乔钻进挪出的入口。一行人鱼贯而入。
　　障碍物足有几堵墙加起来那么厚，层层叠叠，后面有人看守，是一名年长执法者。

　　彼此什么也没说，擦肩而过点点头。
　　乔带领众人走向前方旅馆。

　　旅馆门前几人翘首以盼，一见人来立刻推开大门相迎。
　　重伤者们伤势不宜挪动，全部排在一楼大厅，有人处理敷药，伤者哀嚎。放眼望去，仿佛尸横遍野。
　　就在门口，年近半百的小镇医生伏在一名鲜血淋漓伤者身前，累得满头大汗，但没有放弃救助。

　　爱德琳和玛利亚左右分开，后面的薇尼拉直接站在门口正中。
　　被众目所视，这次薇尼拉不再下意识逃避，她甚至忘记做出圣女专用祈祷手势，而是双臂前伸施法。
　　白光自地面升起，霎时，整座旅馆内充斥白色魔力光芒。

　　——薇尼拉从来不是半吊子。一直为成为首席圣女努力着。

　　器官重新生长，血肉再生愈合。
　　白光过后，小镇医生跌坐在地，帮忙的人们反应过来去查看亲人伤势，陆续有人坐起。
　　小镇医生反而像断线木偶，向后一倒睡过去。
　　有人要去叫醒医生。
　　“让她睡吧，”玛利亚制止，“一早上忙碌，她太累了。”
　　医生被抬下去休息，一行人走向门口前方迟迟未起身的治安官。

　　“队长！”乔跑过去，旁边几个被治愈的执法者也跑过去。
　　但有一个人，一直在那。
　　治安官蒂娜身边，坐着巫师。

　　巫师神情颓败，快哭出来了：“没有用，药剂没有用……”
　　“怎么了！”玛利亚第一个开口问。
　　“队长，队长醒不过来……”乔带着哭腔，“怎么办……怎么办……”
　　薇尼拉小声说：“但，但已经没有伤口了。”
　　哭声开始蔓延。

　　爱德琳忍着烦躁。
　　原本是很好的早上，至少看见现在抽泣这人趴在水坑里时，这还是一个不错的早上。
　　仅仅一顿饭功夫，平静被打破。然后得到一直期待的消息，结果冒雨出行一只亡灵也没看见。
　　最后，这人还在这哭。

　　爱德琳带着标志性微笑走上去，“你哭什么？你摸她的脉搏，既然能被魔法治愈，说明身体机能完好无损，她还活着。”不过是意识不在了。治安官的魔力，一部分在空气中呢。
　　意识，灵魂，差不多是这种东西。
　　说起来，玩偶师一开始也是打得同样主意……
　　“可是她醒不过来！”乔哭腔浓重。

　　爱德琳在此刻选择当一个法治人。
　　“她脑死亡了，你还有力气哭，不如给她挖块墓——”爱德琳微笑着堵住芙伦的嘴。
　　为时已晚。
　　乔终于憋不住嚎啕大哭。

　　“……”为了等会能更便利地研究亡灵，爱德琳决定继续当个法治人。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觉杀掉爱哭鬼，不知道——爱哭鬼会不会变成亡灵？

　　实在是。太烦了。

　　“你们，请让开点。”
　　爱德琳推开人群，“保持安静，我有办法。”
　　乔不哭了，盯着爱德琳。
　　治安官身边让开一条路。

　　爱德琳装模作样检查，实则观察空气中飘散的魔力。

　　“有办法，安静。”
　　治安官……现在在睡觉吧。

　　·
　　“趁活着时分解我！如果我变成亡灵，你们无法抵抗都会死！”
　　蒂娜看着自己在床上用最尽力气挣扎，想要自我了断。她很热。也很冷。昏昏沉沉，又轻飘飘。
　　她的身体躺在床上，腹部流血，她能看见脏器和肠子，一股股蠕动。

　　同伴夺下她的匕首，
　　身边那个新人好像在哭了。
　　“队长！您为什么一定要镇守这里啊！”

　　蒂娜看着自己回答：
　　“……没什么。因为我的恋人埋在这。”

　　“别说了！队长，队长，不要睡！我去找昨天的冒险者们！”
　　新人的脸在眼前晃动。蒂娜重新变成躺着的那个自己。
　　“乔！”
　　“前辈们守在镇上！我跑得快，眼神也好，会避开亡灵！”

　　几个影子离床边越来越远。是同伴们追着新人跑远了。

　　蒂娜望着远远浮动的光，一丝火焰。越来越多水，还有火光吞噬了她。

　　“十几年前……佐伊是……领主派来帮派的卧底……”
　　蒂娜，陷入深深昏迷中。
　　早上记忆，还有过往。
　　在噩梦成真时。席卷她。

　　“拿好东西！我们把能堵上的窄巷子全堵住！”
　　镇民们冲进家中搬起家具，堵在巷子口。

　　“该死！它们怎么这么多！”
　　从山上涌来的亡灵多到密密麻麻，镇民们奋力战斗，边打边退。
　　和森林接壤的几个入口根本无法堵住，蒂娜退而求其次，指挥镇民堵住小巷口，以旅馆为中心，把两侧有院墙的路口用家具堵得严严实实，只剩下相对宽广的，直通森林的两侧大路入口。
　　至少百人防守这里，剩余人手不是在搬运家具就是在其它入口清理个别亡灵。

　　没有人闲着。

　　“队长！另一侧大路入口已经堵住！”乔带着一队年轻镇民抱着家具赶来。这些都是和她一样不敢杀敌的年轻人，不敢拿刀，但是有力气！
　　“好！你们先堵！”蒂娜冲在前面，挥刀快准狠，不少亡灵被斩断手脚只靠牙齿咬住地面前进。

　　“队长！带人来了！”副队长艾娃领着一队人加入战局。
　　“加把劲！”蒂娜大吼。

　　“小崽子们精神点！！”老阿婆大嗓门吼得镇民们为之一振，鱼叉甩出血肉碎块，和雨水一起落在头上。
　　雨衣防具早已破破烂烂，哈，谁在乎！
　　“年轻时我们没能打赢它们，不能让我们的后代遭遇相同命运！！！”
　　“再不背井离乡！！！”
　　“我们这个年纪哪还是背井离乡，一离了是永远不再回来啦，这群东西想得美，呸！”
　　一名镇民回应老阿婆的呐喊，吐出一口血，斧头砍中亡灵脑袋，腐烂头颅飞出十几步远。

　　“老扎恩藏着的□□来了！”
　　防线后，一名上年纪镇民被旁边稍微年轻些的镇民架着。
　　老阿婆叫：“扎恩，夏莲房子的事我们不提，手还稳吧！别把院墙炸塌了！”
　　“稳！这可是吃饭的家伙，你这老不死的！”扎恩怒气冲冲爬上一旁架起的梯子观察街道外侧战况，“都准备好，听指挥！！”

　　还在奋战的执法者和镇民们一声令下后撤，
　　轰隆！！轰隆！！
　　几声连响，亡灵群炸成烂肉飞上天空，天上下起血肉阵雨，血雾散去，街道两侧墙壁屹立不倒。
　　一时间，防线压力减缓不少，不再战斗的人没闲着，立刻帮忙搬运家具堵住路口。

　　“还差一点！我们加油！”乔放下和对面镇民协力搬运的柜子，如今，路口已经堵住一大半，等到把漏网亡灵清理干净……队长说，就算堵住了路，她们也会带队出去多歼灭敌人，堵路是为了保障镇民们安全，不是为了让执法者一并躲藏起来。

　　这些镇民……其实，没有那么刁钻。虽然平时排外她们这些执法者，和邻里矛盾不断，但真的遇到危险非常团结。上了年纪的人们更是……连送命都不怕，受伤了就咬咬牙忍着，好几个被她们架回旅馆疗伤的老人叫着自己还能打，不把这群东西打回去不算完，绝不能让过去重演。

　　“那是……”
　　和蒂娜一样冲在最前面的老阿婆动作稍微停顿，然后，手中鱼叉用力刺向面前身体腐烂露出白骨的亡灵。亡灵一身衣物紧贴骸骨，被鱼叉刺得扑倒在地。
　　老阿婆击打动作不断：“妈妈！我们姐妹几个不是给你立了墓碑！还特意给你换了这身最好的衣服！”
　　亡灵散落成碎骨，衣服沾染泥土血污，静静地。躺在雨中。老阿婆晃了晃神。
　　“当心！”蒂娜一刀砍中冲来的亡灵，但没有责问训斥，把老阿婆护在身后，沉默挥砍长刀。

　　“一把老骨头了。放心，我的姐妹们死在海上。不在这。”老阿婆吐一口刚咬破嘴唇的血沫，重新加入战局。

　　砍杀继续。

　　“不对劲！”蒂娜惊呼，“亡灵，变多了！”
　　刚刚因为爆炸减少的亡灵，此刻一浪一浪，肢体和雨水齐飞，伤员越来越多。
　　“不行了！”蒂娜手中长刀挑飞两只亡灵，她无法在这么多名同伴在场时使用范围攻击魔法，早已分不清滑进眼中是雨水还是血，“我们派信鸽去山那边向士兵求援！”

　　一只亡灵卡在面前，艾娃拔不出武器，蒂娜一刀劈下：“发什么傻！撑不住就去休息！”

　　困顿得解，精神恍惚的艾娃犹豫：“队长……士兵是为了一旦突起战事而存在，不负责管理镇上事务，没有镇长指令，我们因为亡灵私自求援导致士兵死伤惨重，是越职……”领地律法森严，如果活下来要去坐牢，不如……不如落得个殉职的下场，至少祸不及家人。

　　蒂娜甩掉脸上血水，刀锋直指向冲来的亡灵，刀刃切入血肉，砍杀，砍杀。
　　不知疲倦。
　　她咬牙，话语坚定：“求援！如果只靠我们撑不住防线，就算加上有余力的镇民，百十人对埋在这里成百上千具不知疼痛的遗体，毫无胜算！不把亡灵在这里消灭，亡灵会越聚越多，跑到邻国边境去，到时引起的问题绝对不是两个边境小镇灭亡，是严重的国际问题！求援时就这么写，把这个问题描述得越严重越好，士兵一定会来！你状态不适合再战，去执行这个任务！”
　　“……是！”犹豫就是送死，艾娃领命往回奔跑。

　　又一只亡灵扑来，蒂娜迎刀挥砍，没想到……她砍空了？！
　　“队长！”身旁队员提起砍刀冲上，“队长，您一夜未睡，休息吧！”
　　“怎么行。”蒂娜抹了把脸，早已数不清自己一双手臂有多少咬痕伤口，最深的一处做过简单包扎仍旧滴血，一时忘记，被自己的血落进眼睛，“只是雨大糊了眼睛，放心。”

　　重振精神，战斗继续。
　　继续……
　　继续！！！
　　亡灵浪潮铺天盖地，这下，就连不敢拿刀的镇民们也在战斗。

　　蒂娜拿着长刀的手彻底僵住。
　　雨中。
　　路那头——她眼花了。

　　雨水落下，一道戴着黑帽白衣人影出现在路尽头。只是瞬间停顿，蒂娜立刻迎上蜂拥的亡灵。

　　雨中。
　　黑帽人影，接近。

　　“……”蒂娜也吐出口中瘀血。
　　是吗。
　　是吧。
　　那就是了。

　　几个亡灵齐上，蒂娜被逼得后退，刀刃在亡灵大张的血盆大口深深切入，蒂娜收刀，一个亡灵被刀尖挑飞出去，另外两只扑来，蒂娜丢开长刀双掌发力，火光在亡灵身体轰出大洞，血污飞溅之下，一张脸，
　　一张脸孔，出现在亡灵群中。

　　蒂娜没有去捡刀，双手握拳。
　　“佐伊。你好。”
　　她平静，面色狰狞打招呼，脸上那道伤疤清晰浮现。

　　一场战斗顷刻爆发。
　　比起大部分亡灵露出白骨，黑帽亡灵肢体基本完好无损，白衣染血，映衬体表露出的皮肤分外苍白。

　　这只是无数场战斗其中一场，无人顾得上留意自己对手之外景象。

　　蒂娜赤手空拳，黑帽亡灵同样两手空空，蒂娜手中火光爆裂，一掌扫向对手颈侧，黑帽亡灵早有准备般挥臂去挡，两束光芒相触，火光悄无声息湮灭，白雾阵阵。
　　白雾升起刹那，蒂娜抓住对方手臂躬身回旋，把对手用力向前摔去，黑帽亡灵双腿踢中蒂娜前胸借力跳开，蒂娜吃痛却并未松手，与对方一起摔倒在地，蒂娜双腿压住亡灵手臂，一手死死按住脖颈，另一只手挥起匕首斩落头颅——

　　就在蒂娜空不出手时，斜刺里一只被砍去双手双腿倒地的亡灵上身仰起，张嘴咬向她侧腹部！

　　“终于……能来看你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森林。吞噬每个死去的生命。
　　一口无名棺材深埋土中。
　　火光吞没一切。

　　火光散去，是佐伊的脸。
　　佐伊喝得烂醉，不，是蒂娜灌醉她的。

　　她不得不，不得不——杀了佐伊这个疯子。

　　她的恋人，是个疯子。

　　“怎样，你不是有所怀疑？”佐伊握着酒杯暧昧眨眼，
　　“你猜得不错，我是卧底。被我们的领主派来，打入帮派内部，可千万……千万别被发现了。”

　　蒂娜看着恋人疯癫无状。说不出不要开玩笑这样的话。

　　“但我现在告诉你。你。要如何做？”佐伊大笑举起酒杯，“干杯！敬你！”

　　蒂娜想去扶住恋人摇晃发抖的手，酒杯却在她接下前被五指张开脱手而出。

　　佐伊还在笑：“蒂娜，杀了无药可救的我。否则我会把所有秘密反馈上去。”
　　“不。我不会。”蒂娜说，“我知道你是。一直知道。”

　　那之后，佐伊没再说什么。她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同床共枕。

　　佐伊……佐伊做了什么呢？
　　佐伊……受所有人爱戴。她有这样的魔力。让每个成员都爱她。

　　所以，鼓动成员毫无底线做事轻而易举。

　　规则荡然无存。

　　不知不觉，自己和帮派名头越来越响。但没有人知道，背后操控的人，名叫佐伊。
　　是老大的地下恋人。是个领主派来的卧底，

　　“我们拿货不付钱，买卖杀人？”还有很多很多。
　　蒂娜为辨别传言真伪蹲守，看见狂笑行凶的佐伊。
　　直到这时，蒂娜——
　　蒂娜才知道佐伊是个疯子。

　　佐伊，比所有成员更像个真正的，天生坏蛋。
　　那种帮派成员被卧底打动，改邪归正的好故事……倘若被派来的卧底，是个疯子呢？

　　“我们继续喝。”
　　几天后。暴雨将至。
　　这是一次大丰收。成员们酣畅淋漓痛饮加了料的酒。
　　佐伊也不例外。
　　甚至不必劝，佐伊一杯接一杯地喝。最后醉得不醒人事。
　　就算酒里不加料，这么喝也会醉。

　　蒂娜目睹的那件事。
　　比如，如此喜爱佐伊的成员们怎么会泄露佐伊背地里的秘密，平时几乎从不让手指沾染血腥的佐伊，怎么就在那天被她撞见行凶现场？

　　水盆中。佐伊闭合的眼睛突然睁开，水泡接连冒出，看起来要说什么。
　　蒂娜没有松手。
　　她知道佐伊不可能还有力气。
　　只要，只要再多坚持一小会。
　　佐伊不会痛苦太久的。

　　银光一闪。

　　不知何时。佐伊手中挥舞匕首，
　　红色液体，落在水中。

　　佐伊那一刀划中她的脸……为什么，不直接刺向心脏？
　　“杀了我。”
　　匕首从手中脱落，佐伊睁着眼。
　　看着蒂娜。那双眼睛闭上。

　　佐伊睡着了。

　　那顶黑色帽子，扣在腹部，遮住汩汩涌出的血。
　　黑帽亡灵脖颈被切开一半，跪着，抱住蒂娜的头。
　　身旁，是那个咬伤蒂娜的亡灵尸骸。

　　“蒂娜……”
　　黑帽亡灵俯身说出什么。

　　等深陷攻防战的人们击败最后一个在动的怪物，蜂拥的亡灵大军不知何时已经消退。

　　路上一地残骸和伤员，空空落落。

　　她们的治安官蒂娜倒在地上，身上盖着一顶黑帽子。

　　“血！”眼力最好的乔尖叫扑过去。
　　“队长！”

　　黑帽子被落在路上，几人抬着蒂娜直奔旅馆而去。
　　“队长……”
　　“蒂娜……蒂娜……”

　　啊。这些手下孩子，怎么……还没有杀掉她。
　　等她变异就晚了啊。
　　脑中乱哄哄。火焰，大雨，呼唤，战斗。

　　倘若所有的时间重来，你，又能做到什么？你能让那些残缺的，不完美的回忆变得完美吗？你能挽救那些注定死去的生命吗？

　　你不能。
　　你什么也做不到。

　　时间总是一往无前……一往无前……啊。
　　不是吗？

　　忽然，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醒来。”
　　青色的线缠住她，不由分说拖着她。带她穿过那些记忆，过往。

　　睁眼。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