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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玉碎惊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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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的初雪来得毫无征兆,细密的雪粒子扑簌簌敲打着忠义侯府车顶的青铜铃铛。
车厢内暖炉融融,夏侯嫣裹着银狐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衣料下那块温润的凤吞龙血玉。自那夜惊悸之后,这玉便成了维系她心神与性命的锚。
今日兵部侍郎刘敬的五十寿宴,宇文绰本不欲她前往,奈何刘敬乃先帝旧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此番大张旗鼓设宴,更有几分试探新朝风向、聚拢德安旧部的意味,身为护国大司马兼忠义侯,宇文绰无法全然推拒。
“若觉不适,我们即刻回府。”宇文绰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一身玄色织金云纹常服,外罩墨狐大氅,愈发显得面容冷峻,唯有看向身侧之人时,眼底冰霜才略略消融。
夏侯嫣轻轻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安抚笑意:“无妨,秦院判的药很见效。总不好…拂了刘侍郎的面子。”她不愿成为他的负累。
车驾在挂着大红灯笼的刘府门前停下。朱门深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高墙隐隐透出,驱散了雪夜的几分清寒。
门庭若市,往来皆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还是德安长公主昔日倚重的心腹。
宇文绰携夏侯嫣下车,玄氅朱锦,容色慑人,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探究的、畏惧的、隐晦的敌意,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弥漫。
刘敬一身簇新绯色官袍,满面红光地迎出,拱手作揖,姿态谦恭至极:“侯爷、夫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他目光飞快地在夏侯嫣略显苍白但难掩清绝的容颜上扫过,最终落在她颈间微露的赤金链子上——那链子末端,想必就是那块名动京华、能压制冰蚕蛊毒的凤吞龙血玉。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被他堆满的笑容完美掩盖。
宴设于刘府最为轩敞的“松涛厅”。厅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驱散了冬寒。八仙过海落地罩隔开内外,主厅内觥筹交错,人影幢幢。
夏侯嫣随宇文绰在首桌落座,只觉得四周投来的目光如同芒刺,混杂着脂粉酒气的气息也让她胸口微闷。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心口那枚温玉,才稍稍定神。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刘敬红光满面,举杯四处敬酒,言语间极尽奉承宇文绰之功,仿佛德安一党早已成过眼云烟。
夏侯嫣安静地坐在宇文绰身侧,只偶尔啜一口温水。一名身着杏子黄衫、梳着双环髻的俏丽婢女,捧着红漆描金托盘,款步上前,托盘上是一壶新烫的琼浆玉液和两只碧玉荷叶杯。
“侯爷,夫人,这是西域新贡的葡萄美酒,温润滋补,请慢用。”婢女声音清脆,笑容甜美。她微微倾身,小心翼翼地将碧玉杯斟满,奉至夏侯嫣面前。动作间,一缕若有似无的、极淡的奇异铁锈味混在酒香中飘来。
就在夏侯嫣抬手欲接杯盏的刹那,那婢女脚下不知怎地猛地一滑,托盘上的酒壶倾倒,大半温热的酒液泼向夏侯嫣!同时,婢女另一只藏在宽大袖中的手,带着一股莫名的吸力,猛地探向她心口悬挂血玉的位置!
变故陡生!
夏侯嫣本能地向后一避,酒液泼湿了她半边衣袖。更糟糕的是,她为了躲避那婢女突兀抓来的手和泼洒的酒水,脚下踩着湿滑的地面,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宇文绰反应已是极快,长臂一伸欲揽住她,却只抓住了翻飞的披帛一角。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压过了满堂的喧哗。
夏侯嫣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后一张紫檀木高脚案几那坚硬锐利的雕花棱角上!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她的头颅!眼前的一切——刺目的灯火、扭曲的人脸、翻倒的杯盏——瞬间被撕扯成破碎的光斑。紧接着,是更深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骤然炸开的、裹挟着冰霜与血腥的洪流!
不再是模糊的温情片段。是雁回谷呼啸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生疼。是冰冷的雪粒灌入口鼻的窒息感。是漫天箭矢撕裂空气发出的凄厉尖啸!混乱中,一个穿着宝蓝骑装的身影,像一堵最坚固的墙,猛地将她扑倒,死死护在身下。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颈间,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她惊恐地抬眼,看到的是少年染血的胸膛,和一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对她强撑着安抚笑意的脸……
“玉临……哥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骤然从她口中迸发,清晰无比地撕裂了满堂死寂!
“嫣儿!”宇文绰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他一把挥开僵立当场的婢女,如同护崽的猛兽,单膝跪地将蜷缩在地、浑身颤抖的夏侯嫣紧紧抱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冷僵硬,眼神涣散,泪如泉涌,口中仍无意识地呢喃着那个久违的、刻入他骨髓的名字。
“玉临…哥哥…箭…好多箭…”她的指尖死死抠住他的前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宇文绰猛地抬头,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翻涌着足以冻结地狱的森然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刘敬,以及那个早已瘫软在地、吓得魂飞魄散的黄衫婢女。
“封锁府邸!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他的声音不高,却裹挟着雷霆万怒,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坎上,震得琉璃灯盏嗡嗡作响。“彻查!给本侯查清楚!”
一声令下,早已候在厅外、身着玄色轻甲的宇文府亲卫如同鬼魅般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映着满堂惊惶的脸,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口。喧嚣奢靡的寿宴,转眼成了森严的囚笼。
太医被火速召来。暖阁内,宇文绰亲自抱着昏迷过去的夏侯嫣,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太医小心地检查她脑后那处迅速肿起的淤青,脸色凝重:“夫人受此重撞,幸未伤及颅骨根本,但震荡剧烈,心神激荡,需静养观察,万不可再受刺激。”他开了安神镇痛的方子。
宇文绰的目光,却死死锁在紫烟呈上来的那枚凤吞龙血玉上。玉依旧温润,但细看之下,玉髓内部似乎多了几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暗色纹路,在烛光下隐隐流转着不祥的微光。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带着内力,极其缓慢而精准地抚过玉身。一股细微却异常尖锐的灼热感,伴随着微弱的排斥力,瞬间自指尖传来!宇文绰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他内力微吐,催动一丝至精至纯的气息探入玉髓内部。
“滋……”
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音响起。玉髓内部那几道暗纹深处,竟有数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砂状物,在接触到他的内力气息时,骤然亮起,随即灼烧出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侵蚀意味的异样气息逸散出来!
“星陨砂?!”宇文绰齿缝间迸出这三个字,周身杀气骤然暴涨,暖阁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紫烟和太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星陨砂,传闻来自天外陨星核心,性极阴寒诡谲,能侵蚀玉髓灵性,更可怕的是,它能引动佩戴者体内气血异动,与特定蛊毒相激!此物极其罕见,属于南靖之物,更因其阴损,被列为宫廷禁物!
有人将这歹毒之物,不知用了何种隐秘手法,掺入了压制嫣儿体内冰蚕蛊毒的真凤吞龙血玉中!这绝非意外!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直指夏侯嫣性命的谋杀!其心可诛!
“徐成!”宇文绰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早已候在门外的徐管家立刻躬身进来,面色肃杀。
“拿着本侯令牌,带玄甲卫,搜刘敬的书房、卧房、私库!掘地三尺,给本侯找出所有可疑之物!特别是…星陨砂的痕迹!”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滔天怒火。
松涛厅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刘敬强作镇定地坐在主位,额角冷汗涔涔,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他试图辩解:“侯爷…此事实属意外…那贱婢笨手笨脚…下官定当严惩…”然而在宇文绰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阴谋的寒眸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弭于无形。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徐成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用锦帕托着的乌木小盒和一个烧焦了边角的信封。他快步走到宇文绰身边,压低声音,却足以让主桌几人听清:
“侯爷,在刘侍郎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发现此物。”
锦帕掀开,乌木盒中赫然盛着小半盒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细砂!正是星陨砂!而旁边那烧焦的信封内,虽只余一角残片,上面却清晰残留着两行字迹:
“……玉已动…星砂入髓…待其气血躁逆…蛊发无救……”
“……臣已私入长乐宫…嫁祸德安长公主…”
“长乐宫”三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眼中!那是德安长公主被幽禁的冷宫!
刘敬看到那盒星陨砂和残信,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身体却稳稳站好。他死死盯着那残片上的字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一丝…释然?
“刘敬!”宇文绰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你有何话说?”
刘敬忽然仰天发出一阵凄厉又癫狂的大笑,笑声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充满了悲怆与疯狂。
“哈哈哈哈……宇文绰!你好手段!好手段啊!”他踉跄着向前一步,目光怨毒地扫过宇文绰和他怀中昏迷的夏侯嫣,最后定格在虚空,仿佛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人宣誓:
——主子!臣无能!未能替您除去心腹大患!臣…愧对您的恩典!
“凤吞龙血玉是我所为,与长公主无关,此事我已上书禀明陛下”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刘敬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厅中那根粗壮的蟠龙金柱!
“砰!”
又是一声闷响,比方才夏侯嫣撞上案角更加沉重,更加令人胆寒!
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描金绘彩的蟠龙柱上泼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刘敬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额骨尽碎,气绝当场。他圆睁的双目,死死瞪着宇文绰的方向,嘴角残留着一抹扭曲的笑意。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盖过了酒香脂粉气。
宇文绰抱着夏侯嫣的手臂收得更紧,眼底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风暴在翻涌。刘敬以死顶罪,断得干净利落!这反而更坐实了背后的主使!德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幽深冷寂的长乐宫。昔日华美的宫室,如今只剩凄清。
德安长公主独孤湘,一身素色旧衣,端坐在冰冷的佛龛前,手中捻动着一串紫檀佛珠。她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超脱的淡然。当心腹内监抖着声音将刘敬的死讯和遗言复述完毕时,她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
啪嗒。
一颗坚硬的紫檀佛珠,竟被她生生捏碎!细小的木屑刺入她保养得宜的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抹刺眼的红,又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蟠龙柱上那更为刺目的血花。长久以来维持的伪善慈悲的面具,在这一刻寸寸碎裂,剥落殆尽。
“刘敬……”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听不出悲喜。她慢慢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染血的青玉扳指——那是刘敬早年在她生辰时献上的贺礼,亦是他们之间隐秘联系的凭证。
“好一个忠仆…好一个以命报恩的蠢货!没有本宫的旨意,你竟敢赴死?!”她猛地攥紧拳头,扳指深深陷入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怨毒与疯狂,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毒刃。
“宇文绰…夏侯嫣…”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们害本宫失去挚爱,如今又逼死本宫的心腹!好一个‘一双两好’!好一个鹣鲽情深!”
她猛地站起身,拂袖扫落佛龛前的供果香炉,瓷器碎裂声刺耳。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素衣染血,面容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再无半分皇家公主的威仪,宛如从地狱爬出的复仇恶鬼。
“本宫要你们…血债血偿!”她对着空寂的宫殿嘶吼,声音尖利如同夜枭,“你们最珍视什么?本宫就要毁掉什么!夫妻情深?本宫要你们反目成仇!家族荣耀?本宫要夏侯氏和宇文家永堕泥淖!万劫不复!”
“来人!”她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跪倒,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动用所有暗线!给本宫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夏侯峰通敌叛国的铁证!特别是他与南穆余孽、西戎叛逆往来的蛛丝马迹!哪怕是一张纸片,一个口信,都给本宫翻出来!”
德安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那是被逼入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狠绝,“本宫要这‘证据’,成为插向他们心口最毒的刀!让他们夫妻离心,让夏侯氏…家破人亡!本宫要看着宇文绰,亲手将他心爱之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阴影中的身影无声叩首,领命而去,瞬间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长乐宫再次陷入死寂,唯有德安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她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和那纷扬不止的初雪,唇边勾起一抹森然诡谲的笑意。复仇的业火,已在她心底熊熊燃起,不死不休。
忠义侯府内,檀香袅袅。鹤头杖顿地的声音沉重而缓慢,三响之后,余音在寂静的佛堂内回荡。
崔老夫人闭着眼,手中捻动着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听完赵嬷嬷详细的回报,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唯有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穿过岁月尘埃。
“刘敬此人,才干平庸,却有一腔愚忠。可惜…眼盲心瞎,错把豺狼当明主。”她睁开眼,那双盲眼虽无焦距,却仿佛能洞悉世事人心,望向侍立在侧的宇文绰,“他以死全了忠义之名,却也断了所有指向德安的明线。此乃断尾求生,亦是…困兽犹斗前的蛰伏。”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鹤头杖首,声音低沉而肃杀:“绰儿,德安经此一役,心性只会更加偏激狠毒。她如今最恨的,便是你与嫣儿。她所求的,必是你们锥心蚀骨,生不如死。”
老太太顿了顿,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护好嫣儿,更要护好她的心。风雨欲来,这侯府…乃至整个洛京,都将不太平了。”
宇文绰肃立聆听,祖母的话如同重锤敲在他心上。他看向内室的方向,隔着珠帘,仿佛能看到榻上那个因记忆冲击和伤痛而昏睡的身影。刘敬的血,德安的恨,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压下。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低沉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孙儿明白。无论刀山火海,魑魅魍魉,我宇文绰在此立誓,必护嫣儿周全。德安若敢妄动,定叫她…悔不当初!”
誓言在堂内回荡,与窗外愈发凄紧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长夜漫漫,一场更为酷烈、直指人心的风暴,已然在暗处酝酿成型。那枚掺了星陨砂的血玉,如同一个不详的谶言,预示着前路的荆棘与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