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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夜淬火 ...

  •   【心理学札记】
      “创伤会在骨骼里刻录温度计——当记忆逼近临界点,零下二十度的冷库与十五岁的灯塔会同时结霜。患者总以为失眠是意识的叛逃,却不知那些在深夜啃噬神经的,恰是身体忠诚记录的生存刻度。”(摘自江蓝雪诊疗手记)

      纪沉舟的办公室浸在晨光中,三十七层的玻璃幕墙将阳光滤成冰冷的铂金色。
      他坐在黑胡桃木雕刻的船型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沙漏。
      玻璃管内的蓝沙早已凝固,底部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时间开始于第二次呼吸,2010.10.23 ——那是他俩相遇的日期。
      桌面上散落着近百张照片,每一张都是她。
      便利店监控截图里,她拿起可乐又放回冰柜,指尖在易拉罐上留下雾气的指纹;
      码头偷拍照中,她扛着半人高的冰柜,帆布鞋边沿沾着牡蛎壳的碎屑;
      卑尔根大学的答辩现场,她站在投影仪蓝光中,锁骨刀疤从衬衫领口探出一截,像条蛰伏的蛇。
      ……
      他的手指突然停在一张照片上——极光如幽灵帷幕垂落的雪原上,江蓝雪跪坐在冰裂隙边缘,防寒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褪色的红绳。
      她正用防寒毯裹住因纽特老人,身后是北极星计划的蓝白旗帜在暴风雪中猎猎作响。
      照片四角结着霜花,像被极寒封印的时间胶囊,唯有她眼尾那颗红痣在雪地反光中灼如磷火。
      “还是这副救世主的模样。”纪沉舟淡笑,袖口滑落时露出小臂的沙漏纹身。
      那纹身在晨光里泛着幽泽,与照片里冰裂隙的走势惊人相似——都是自腕骨起笔,至肘关节分叉成沙漏形状的裂痕,蓝沙永远定格在漏尽的刹那,仿佛时间在此处溺亡。
      照片背景中,卑尔根大学的科考船正撞开浮冰。甲板栏杆上挂着的应急灯,将江蓝雪的影子投在冰川断面,形成一道细长的黑色裂痕。
      这裂痕穿透十五年光阴,与纪沉舟记忆里连市防波堤的礁石缝完美重叠。她划开他染血衬衫的剪刀,化作照片中她腰间冰镐的寒光。
      沈特助的敲门声割裂寂静:“纪总,儿童心理救助基金会的审计报告请您过目……”
      “把上午所有会议都移到下午。”他忽然打断,鎏金袖扣擦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备车,去海鲜市场。”
      海鲜市场的腥气像张黏腻的网,兜头罩下。
      纪沉舟驻足在某处褪色的牡蛎摊前,生锈的遮阳棚在风中吱呀作响。
      一个女孩正给客人撬生蚝,刀刃插入贝壳的瞬间,汁水溅在她手腕褪色的红绳上。
      “沙漏给你,漏完前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记忆如潮水倒灌。
      十五年前的煤油灯下,他蜷缩在柴油桶旁,江蓝雪划开他染血的衬衫,后背鞭痕被药粉灼烧得嘶嘶作响。
      他死死攥住她塞来的沙漏——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圣物。
      “纪总?”沈特助低声提醒。
      他猛地回神,少女腕间并无红绳,只有廉价塑料手表反射着虚浮的光。
      远处渡轮鸣笛声撕破晨雾,与记忆中防波堤的浪涛声重叠。
      他转身离开时,皮鞋碾过满地牡蛎壳,碎屑扎进鞋底的触感,像极了当年藤壶嵌进掌心的疼痛。
      “纪总,回公司吗?”
      “不,去花市。”
      阳光下的花市像一锅熔化的琉璃。
      日光从遮阳棚的破洞漏下,化作万千柄淬火的金刀,将花市劈成流动的色块。
      绣球花的蓝紫在铁皮桶里沸腾,百合的纯白卷成奶油泡沫,玫瑰的艳红则像从颜料管里挤出的鲜血,一滴一滴坠在沥青路面的裂缝里。
      纪沉舟站在最后一个摊位前,盯着从铁艺花架上倾泻而下的蓝雪花,冷色调的瀑布里浮沉着冰碴般的反光。
      “是要蓝雪花吗?”花圃女老板轻声问,“它的花语是冷淡、忧郁、勇敢、率真。”
      冷淡、忧郁、勇敢,率真!纪沉舟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江蓝雪,真是人如其名。
      他倏地想起她用剪刀划开他衬衫时的眼神——那种要把世界烧穿的狠绝,与眼前温室花朵的柔嫩形成致命反差。
      他买下整个花圃。
      看着工人往卡车上装花盆时,他想起她书里写过的一句话:“蓝雪花在卑尔根的山崖上随处可见,根系能分泌酸性物质溶解岩石——所谓坚韧,不过是绝望的另一种形态。”
      开了一下午会,纪沉舟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纪总,拍卖会1个小时后开始,您该过去了。”沈特助轻声提醒。
      “走吧。”
      拍卖行的镁光灯下,鎏金纽扣在丝绒垫上泛着冷光。
      纪沉舟松了松领带,那道横贯锁骨的疤痕在西装领口若隐若现。十五年前,烙铁按在这里逼问股权书下落时,他咬碎的后槽牙混着血沫咽下,从此再尝不出甜味。
      “19号拍品,纪氏集团初代制服纽扣,起拍价八十万。”
      “两百万。”他的声音惊起满场私语。余光瞥见纪萧风的亲信举牌到一百五十万,他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当年,他把这只纽扣放进江蓝雪的口袋,被她随手当掉,换回三碗云吞面。如今它躺在拍卖台上,倒成了权力游戏的筹码。
      “江蓝雪如果知道,她当初当掉的纽扣值这么多钱,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想到江蓝雪,他嘴角微微上扬。
      沈特助在耳麦里提醒:“纪总,接下来是您母亲的翡翠项链......”
      “三百万。”他再次举牌,翡翠项链的竞价紧随其后。
      鎏金纽扣落入掌心时,他突然听见海浪声。十二岁少女的嗓音穿透时光:“你的表能换三个月饭钱。”
      那天她眼尾的红痣在煤油灯下跳成蛊惑的烛光,像燎原星火落进他孤独的魂魄。
      金属冰冷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觉神经——那上面还沾着当年自己的血迹,经年累月已氧化成斑驳的铜绿。
      “恭喜纪总。”拍卖师谄媚的笑脸在视野中扭曲。
      他摩挲着纽扣内侧的刻痕,那里藏着极小的“X”标记——是江蓝雪用修表刀刻下的,这个符号正透过皮肤灼烧他的心脏,仿佛在回应他这些年的执着。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有些蛊毒,十五年足够酿成穿肠的酒。

      凌晨三点的别墅浸在深海般的寂静里,中央空调出风口嘶嘶吐着冷气。
      纪沉舟仰躺在大床上,时钟秒针的跳动声被无限放大,化作冰锥一下下凿击太阳穴。
      闭眼的瞬间,屠宰场冷库的腥气从记忆裂缝渗出。
      那是纪沉舟到M国的第一个冬天。
      零下二十度的冷库里,白炽灯管在凝霜的铁网上投下青灰色的蛛网,氨水与腐血混合的腥气在鼻腔结成冰碴。
      他握着震颤的电锯站在流水线第三工位,面前铁钩悬挂的牛肋排早已冻成灰白色岩层,关节处凝结的血冰在锯齿下迸溅时,会发出类似玻璃碎裂的脆响。
      虎口那道月牙形旧疤在持续震动中裂开细缝,渗出的血珠尚未滴落便冻成珊瑚红的冰晶。
      “Chinese!”身后传来监工裹着毛领的呵斥,纪沉舟在轰鸣中精准捕捉到这个词的爆破音。
      他猛地下压电锯手柄,锯齿啃进牛椎骨瞬间激起的冰雾里,耳边突然响起江蓝雪在暴雨夜被海风削得支离破碎的笑声。
      肋排坠入传送带时砸出空洞的回响,隔壁工位的墨西哥老头冲他比划喝酒手势。
      纪沉舟摇头,扯动冻硬的围裙带子,后颈不知何时粘了片牛油冻,正顺着脊椎往下淌出粘稠的冷。
      他想起昨夜集装箱改装的宿舍里,双层睡袋也捂不热的膝盖,此刻正在工装裤里发出细微的骨响,与电锯的嗡鸣共振成某种安魂曲。
      当换班铃扯破冷库的空寂,他摘掉结冰的耳罩,发现掌纹里嵌着的碎骨屑正在体温中苏醒,像极了藤壶幼虫钻入伤口的麻痒。
      更衣室镜面覆着厚厚的冰花,他呵气融出巴掌大的窥视孔,锁骨那道疤正在低温中泛着诡异的蓝——就像那夜防波堤的浪尖上浮动的夜光藻。
      走出冷库,隔壁中餐馆后厨的泔水桶结着冰碴,他蹲在路灯下啃硬面包,盯着自己呵出的白雾出神——那些雾气里浮着双烧红的眼睛。
      那个少女的眼睛穿透岁月凝望着他。
      现实与回忆重叠成双重曝光,纪沉舟猛地睁眼。
      冷汗正沿着脊椎滑入丝绸床单,在腰际洇出扭曲的暗痕。
      床头智能屏显示心率132,健康预警的红光将天花板染成血色。
      他抓起鎏金纽扣抵住眉心,金属棱角陷入皮肤。
      拍卖行带回来的咸涩海风似乎还黏在肌肤上,此刻混着防波堤的腐藻气息翻涌上来。
      赤脚踩上木质地板时,脚底传来阵阵凉意。
      酒柜玻璃映出他锁骨疤痕的轮廓,那道十五年前烙铁留下的沟壑,此刻正随呼吸起伏如活物。
      落地窗外,城市霓虹在雨幕中晕成迷离的星云。
      纪沉舟望着茶几上堆积的助眠药瓶,最新款γ-氨基丁酸增强剂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光泽,标签印着「重塑深度睡眠周期」,像极了江蓝雪别在衣角的北极星计划徽章。
      晨雾漫进房间时,他抓起外套走向车库。
      他将油门踩到底,引擎咆哮着撕破寂静,仪表盘蓝光在瞳孔深处烧出两个磷火点。
      防波堤出现在海雾中,像条搁浅的黑龙。
      他甩上车门,咸腥的风立刻缠住西装下摆,纽扣在锁骨疤痕上敲出细密的颤音。
      潮间带的礁石群隐现于退潮时分,正是十五年前江蓝雪捡到他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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