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金枝》温行香

4、第 4 章

　　行到太极殿外，尚且离着五十步外，秦尚仪便发觉洞开的门扇内冷气凝滞，叫人莫名发怵，再看殿外候着的宫人们恨不能将头垂到地上，身体似乎也在抖索着，心中暗道不好，来得不是时机。

　　退回去么？

　　秦尚仪倒是有这个主意，但不等她下定决定，殿内爆发雷霆之怒，震得在场众人腿脚发软，齐扑在地。

　　“五日？他五日未进学崇文馆里无人知晓？太医院里那伙人诊了五日脉都没人来告诉朕？伺候他的那帮宫女太监呢，都是私人么？”

　　五日……

　　贺兰真心一凛，里头暴怒之人当是陛下无疑，他口中所指之人似乎……是那位七皇子……

　　她屏气静听着殿内的响动，陛下的怒声停下后，殿内似有呜咽哀求的声响，可惜那人音声不高，殿外听不真切。

　　“他拦着不让上报，那群混账东西真就听他的了？他是绑了他们的手脚，还是堵了他们的嘴？平日里捧高踩低的事做得还少吗，到了老七那儿就装聋作哑……”

　　后面的话没说完，顷刻间，殿门出闪出一道人影，身后还有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紧紧跟随，手脚慌乱的模样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人尖细的嗓音里压不住的颤抖，“陛下，中书令、吏部周侍郎还有……”

　　“让他们等着，朕去哪还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成。摆驾毓庆宫，朕倒要看看，那帮混账东西仗着谁的势，敢轻视朕的儿子。”

　　浑厚强硬的声音从由远及近越来与响亮，贺兰真缩在几位上官身后一动不敢动，眼尾的余光从人群缝隙间瞟见那个玄色威武的身影上闪耀夺目的金线绣出栩栩如生的龙。

　　腰缠玉带，环身悬挂龙纹佩与织锦香囊，宽阔的步伐中除了踏实的脚步声，便是一片叮当作响。

　　这就是大魏朝天子，一句话就能改变她贺兰一族的命运的那个人，现在……也许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命运也将经历她父兄在人世的时候一程。

　　正出神间，那抬威仪的圣驾在秦尚仪面前停下，低沉的质疑声响起：“你来做什么？”

　　“臣……”

　　不等秦尚仪回话，皇帝又开口了，嗓音中透着些许无可奈何，“罢了，你也去看看那孩子吧，你说的话他或许能听进去。”

　　**

　　贺兰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毓庆宫的，一路上浑浑噩噩跟在圣驾一侧，思绪一直重现着当日在重华宫外那截宫道上，七皇子将伞抛给自己的那一幕。

　　那日，纷纷扬扬的大雪如一层层帘幔，她只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许是后来想起独孤灵与她说过七皇子的生母郑贵妃的事迹，理所当然的以为郑贵妃当是绝世美人，与她肖似的七皇子自然而然也该是个俊美少年郎，加之他恣意不羁的孩子气做派，使她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他与华英口中那个佛口蛇心的不相符。

　　哪怕到了毓庆宫，她再次亲眼见到了七皇子李恕……

　　贺兰真想，郑贵妃或许当真是个貌美之人，李恕与圣上的确不太相像。

　　圣上勇武高大，五官硬朗有余精致不足，也许是年岁渐长，肤色稍显暗沉发灰，但仍旧掩盖不住他武者的凌厉之气。

　　李恕则不然，唇红齿白，眉眼柔和，端正行礼时有几分温文儒雅之意，偏偏长发披散在肩，宽大襕袍未束腰带，领口玉扣也未扣整齐，松松垮垮半耷拉在身上，颇有几分风流浪荡之态。

　　他朝着皇帝恭敬行了一礼，未半，被皇帝拦下，“尚在病中，跑出来作甚，还穿得这样单薄。”

　　李恕抿唇一笑，“都是些小毛病，累得父皇挂心倒是儿臣的不是了……”

　　倏尔，目光划过皇帝身后，瞧看贺兰真身前的秦尚仪，立时敛了几分笑意，收起方才流露出的轻浮之气，不动声色整理好半敞的衣襟，“姑姑……秦尚仪也来了，父皇也不命人早些通传，儿臣这副样子……失礼了。”

　　皇帝本瞧着李恕的脸有些出神，听闻此言瞥了一眼秦尚仪，显出几分怅然，“你见了她倒是比平日见朕要乖觉，罢了……从前朕对你疏忽太多，你得她照料多，亲近她也是自然的。”

　　秦尚仪惶恐不已，见李恕垂下头，想要解释什么，皇帝一摆手，抓着李恕的胳膊往殿内去，“不说这个，先进屋，说说你的病，这才好了几日，怎么又病了？你宫里这些人都是怎么当差的……”

　　末了转头叫上秦尚仪，留下贺兰真一干人在殿外候着。

　　**

　　殿门敞着，屋里语声不高不低，多数时候是皇帝在问话，或是问李恕，或是喟叹当年，又或是问毓庆宫里的宫人，一时隐怒吓的宫人扑伏在地，一时示意秦尚仪规劝李恕几句。

　　贺兰真就在殿外廊檐下立着，对殿内的情势了然于胸。

　　李恕大约自出生身子便有不足，十岁前因郑贵妃不喜他，对他无甚关爱，皇帝也因流言和贵妃迁怒让他独居一隅，这不足便也听之任之，未曾精细调理过。期间似乎是秦尚仪不时来看望照顾，故而李恕对秦尚仪颇为敬重。

　　待八年前贵妃薨逝，皇帝便记起李恕这号人，闻其年幼患病，每每见其病容愧悔非常，遂命太医院细心调治，又在毓庆宫增派宫人伺候。

　　一个月前，李恕旧疾发作，在毓庆宫里养了大半个月才痊愈，正巧那日想出门走走，却遇上风雪。

　　他身边的内侍齐布劝过他大病初愈，还是别走远了，但他不肯，趁宫人们不注意偷跑出来。

　　好在齐布发现得及时，取了大氅和伞跟了来，却仍是拗不过李恕不听劝，步伐飞快，等遇上贺兰真和华英，便趁机夺了伞扔给她们。

　　那日华英对她说的那些话不算虚言，皇帝对李恕甚为爱护，自然不许旁人伤他分毫，但要问李恕私心有无挑拨之意，贺兰真也琢磨不出来，说他有，李恕似乎也袒护了不少身边的宫人，说他没有，这些事也频频在他身上发生，就如现在，皇帝问出了李恕染病的缘由，想要寻人发落，李恕则颠三倒四地回应着，给不出一句准话。

　　而齐布也称，当日风雪凌乱，李恕动作太快，他不曾预料，事后更不顾上理会那两个宫女是哪个宫里的。

　　李恕包揽了过错，眼下也找不到那两个宫女，皇帝质问李恕为何不爱惜身体无果，只得再次迁怒宫人，非要找到那两个宫女不可。

　　贺兰真原本落回胸口的心再次如擂鼓般跳动起来，难道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檐下寒风左右来回冲撞了几个回合卷成一个圈，像一个平白无故挑衅的无赖，肆无忌惮地凌逼檐下宫人缩头弯腰的屈服，躲在众人之后贺兰真也没有逃过。

　　她看见那阵风直扑面门，从身侧卷过，直直撞上了正殿右侧的棱窗，“咯吱”一声响，窗扇被推开一条缝，贺兰真未曾防备，顺着窗缝往里看去，正对上一双潋滟幽潭般的眸子。

　　是李恕，他也正看着自己，眉头微挑，眼中颇有些意向盎然的意味。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皇帝发现李恕心不在焉唤了他一声，李恕错开目光应了一声，道了一句“起风了”，下一刻便有人靠近窗边，重新将窗扇合上。

　　皇帝的斥责仍在继续，催促着自己的大太监去查那日从重华宫外经过的所有宫女，再让齐布一个个去认，若是找不出，那便一起受罚。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从前只因此受苦，不曾见闻，今日却是要二者兼领了。

　　贺兰真犹豫着，秦尚仪与七皇子是旧识，秦尚仪必不会受牵连，便也不会牵扯出她与独孤灵的关系，又或许独孤灵现下还受楚王和皇后的庇护，即使牵扯出她，当不会如何，莫若自己领了这罚，免得连累无辜。

　　思量间，她听见李恕开口拦下，“父皇何必兴师动众，本是儿臣之过，却要累及无数宫人，倒教儿臣日后不知如何自处。”

　　“你何须顾虑这些，若是瞧他们碍眼，再换一批就是。”

　　“换人便罢了，他们伺候儿臣多年，并无过错，至于那两个宫女……儿臣一时起意若为她们招来无妄之灾，儿臣心中实在不忍，今日之事本是父皇对儿臣一片慈爱之心，与其向这些宫人们施以刑罚，不如您赏儿臣两个恩典。”

　　皇帝闻得后半句似有些欣喜，忙道：“你说。”

　　“这第一个恩典便是求您饶恕这些宫人，无论从前如何都免了他们的罚。”

　　皇帝迟疑了一阵，贺兰真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半晌，听得那道威严的声音妥协道：“罢了，你难得求朕什么，也不好叫你失望。那第二个呢？”

　　“儿臣不顾风雪在外游荡其实是因养病太久，苦闷无趣得很，毓庆宫里的宫人们胆子小，又拿捏不住分寸，一不小心总有失礼之举，父皇不若再给儿臣宫里添上几个人，也好为儿臣消解光阴。”

　　“这等小事还值得你特意求朕。冯安，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多挑几个机灵的孩子，善文的、会武的，验明了身家清白，再送到毓庆宫来。”

　　那道尖细的声音刚匆忙应下一个“是”，李恕紧接着补了一句，“父皇，儿臣这儿正有一个人选，您看……”

　　“哦？是何人？”

　　殿内静了几息，贺兰真忽而听见身后的棱窗再度“咯吱”一声轻响，这回窗扇是被人从里面打开的。

　　“喏，就是她。”

　　紧接着，肩头被人轻拍了两下，她听见身后李恕的声音响起。

　　“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