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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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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 年初,上海的冬天潮冷得厉害,从柳条湖响起的枪声还未彻底散去,黄浦江边的硝烟就已裹着江风卷上码头。天阴沉沉的,在瓦片上积了一夜的寒露将滴未滴。
沈宁昭穿着西式的洋裙,坐在卧房内的黄花梨木凳上。今年不太平,沈家父母就带着她早早回到江南。江南的祖宅,守旧的人多些,今日一早,沈母就想让沈宁昭换上新做的对襟袄,只是沈宁昭头发齐肩,又赶着时髦烫了卷,配上对襟袄、百花裙,怎么看怎么怪。
沈母无奈,只得让她脱下,换上她们行李中带来的小洋裙,点点她的额头,说,:「你祖母守旧,看见你穿成这样,怕是又要好一顿说。」
沈宁昭不以为意,她心里头记挂着江云扬。前几日的信里说,腊八那日,他就回来了,只是上海现在那么乱···她心里头总是不安。
沈江两家本就是世交,两家祖宅也比邻而建,后来战局纷乱,两家又都有小辈去了上海,关系就更亲近了一些,去了上海的,就是沈宁昭和江云扬的父母,
因此,沈宁昭和江云扬几乎是一起长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家长辈在上海滩住久了,思想也开放些,不拘着小儿女相处。他们一起读西洋书,一起学国学课,一起去戏园子里头听评弹,也一起去大世界看洋文电影······渐渐的,有些无声的情愫就在他们二人之间萌发。
十八岁时,江云扬闹着要投笔从戎,参加空军军事学院的招飞,江家父母只得他一个独子,哪里肯同意,把他禁足,是沈宁昭偷偷帮他递了申请信,又帮着他翻墙出门参加体检,后来,事成定局,江家父母无奈同意。江云扬入学,最不舍的却还是沈宁昭,偷着从学校栅栏里给他递吃的,却让教官发现,她又在栅栏外看着江云扬受罚掉眼泪,他累的大汗淋漓,还是安抚地对着她笑。
江云扬也想着沈宁昭,没去招飞之前,弄堂里的桂花糖藕,华懋饭店里的苹果派,夜晚开着霓虹灯的霞飞路,摆着花灯的城隍庙,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想领着沈宁昭试一试,每每吃尽了,玩腻了,才肯罢休。招飞后,他假期少,偶尔有一两天假,也要先去学校找沈宁昭,给她带桂花糖藕,带她出去玩,沈宁昭玩尽兴了,才带着她一起回家,挨两家长辈的数落时,他也永远把沈宁昭挡在身后,昭昭,昭昭永远挂在嘴边。两家长辈总是笑骂,儿女大了不中留啊。
沈宁昭坐在窗前,正看着窗外的喜鹊去啄地上掉的小米粒时,忽地被人抱起来转了个圈,她吓了一跳,却知道是谁回来了,赶忙搂住他的脖子,嗔他一眼,说:「哪来的登徒子,竟敢擅闯本小姐闺房。」
还没等到对面人回复,她自己便咯咯笑起来。江云扬无奈,把她放下来,亲昵的拧了拧她的鼻子,说:「还不都是为了你,昭昭。」
一听他唤自己昭昭,沈宁昭的心霎时就软的像一滩水,哪还忍心逗他,拉着他到凳子上坐下,问:「这次又去哪执行任务了,累不累,几时回来的,渴不渴,去过家里没有?」
江云扬看她这样,拉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问:「昭昭一次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沈宁昭微嗔他一眼,他又笑着捏了捏沈宁昭的手,说:「好了,我既不累也不渴,只是一回来就紧着往你这里赶,嗯?」沈宁昭满意了,又听他讲这一路上的新鲜事。从地上看天上,看到的永远只有头顶的那一片天,从天上看地下,却能看的更远,更辽阔。江云扬给沈宁昭讲从天上看到的雪原,讲从高处看到的江河,讲他看到的山川、森林、草木、人群······也讲他的同袍,讲他出任务时的惊心动魄,沈宁昭听的胆颤,他却总是安抚地笑笑。
见闻讲完了,江云扬就又带着沈宁昭出门去看世界,地上的景色有时也好看的紧,整个年节,除了必要的拜年守岁,沈宁昭都和江云扬呆在一起,江南的小镇没有上海滩的奢华靡丽,但木门柴扉,戴着虎头帽的小孩,路边的摊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都是一番别样的风景,郊外的稻田中,残秧和枯草随风摇曳,伴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他们一起看着,冬日的景色便也少了几分寂寥,多了几分恬静和心安。
那年的年节,沈宁昭过的着实很开心,开心到每每想起,嘴角边都能挂着笑,可是笑着笑着,眼里却会带上泪。
1932 年的上海不太平,沈宁昭和家人一直留在老宅,没有回去,可江云扬一过完年节就走了,眼下战事正紧,沈宁昭总是担心江云扬,每隔几天收到他的来信,才觉得心放下来了一些。
今日的天还是不好,乌云遮得几乎看不见日光,沈宁昭坐在书桌前,给江云扬回信。写了满满两页,她又觉得语句太过腻人,撕了重写,反反复复,写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想着江云扬收到信时会是什么表情,想着他一字一句读完后会不会脸红,又想着他会不会揣着信放在胸口,就像戏文里那些痴情公子一样。她心里装满了甜蜜的念头,以至于都没听见沈母在外头喊她。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是谁跑得太急,连门槛都顾不上迈,扑通一声撞在门上。沈母惊呼了一声,沈宁昭的笔尖也顿在信纸上,墨迹晕开在写好的信笺上,像一朵刚开又败的花。
她正要出门去看,门却被人从外推开,来人是江家的管家,年过五旬的老张,
脸色惨白,衣襟凌乱。他张了张口,像是有什么话堵在喉咙口,良久才颤着声音说了一句——「江少爷的飞机……出了事。」
沈宁昭愣住,整个人像被从高处猛然扔下,坠进冰冷的湖水里。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鞋也没换,二月的风还有些料峭,吹得她裙摆翻飞,她脚下踉跄,一步步冲到江家门口。大厅里,江母已经哭得几乎昏死,江父握着电报的手抖个不停,白纸黑字,短短几行,却像锥子一样扎进沈宁昭的眼。
1932 年 2 月 26 日,江云扬驾驶的侦察机在执行任务时遭遇敌军伏击,战机失联,至今下落不明。
江母扑过来抱住她,叫着昭昭,也叫着云扬。沈宁昭也几乎站立不稳,她慢慢蹲下身去,捡起那张被揉的有些皱了的电报,她的神色平静的可怕,只是失踪而已,云扬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她想。
没过多久,沈父沈母也赶到了,沈宁昭没哭,她只是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背挺得笔直。整整一晚,旁边的江母哭晕过去几回,沈母劝着,安慰着。沈宁昭听见了,也看见了,但她只是坐着,她一直看着江家的大门,她觉着江云扬会推开那扇门走进来,走进来喊她昭昭,告诉她这只不过是个玩笑。可是门开合数次,她想见的那个人,还是没来。沈母几次劝她,她却恍然未闻。
直到江云扬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的烈士名单上,管家拿着那份报纸走进来,老泪纵横,江母直接晕死过去,江父也捏着报纸流泪。只沈宁昭还是那样坐着,她不相信,他是那样鲜活的人,怎么会死?他还欠她一顿桂花糖藕,还说要带她坐一次飞机,还跟他要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她甚至觉得,只要她够想念,够坚定,江云扬就一定会回来。
直到有穿军装的人来到江家,把江云扬带了回来。他真的回来了,只是沈宁昭一直绷直的脊背终于塌了下来。沈宁昭忘了接下来发生什么了。江家门上挂起了白幡,白得晃眼,江父江母换上素服,夫妇俩的头发一夜间白了半截,沈宁昭站在灵堂外,看着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鞠躬、上香、抹泪,一道道繁复的礼数如潮水般涌过来,她却恍然其外。
沈宁昭突然想起她偷偷帮江云扬送报名信的那一天,她也不愿意他去学飞行的,她也怕他出事,只是那天沈宁昭站在院子里,看着江云扬趴在自己卧房的窗口,笑着同她央求,她不解,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少年收敛了嬉笑的神色,一双眼睛亮的像星星,认真同她说,「站在地上看天,永远只有头顶那一块儿,飞上去,我能看到整条黄浦江,看到我们的船,看到整座上海滩,看到我们的国家现下时局纷乱,总有人奴颜婢膝,对洋人阿谀奉承,我却总也看不惯那些洋人跋扈,这里是中国的土地,哪里容得他们胡作非为。昭昭,你瞧好了,等以后,我们往天上一飞,从东北,到华南,便不会有人敢在中国的地界上撒野。」
也许是那夜的星星太亮,亮得沈宁昭心软,亮得她最后真的去送了那封申请信,看着窗台上的少年飞到了天上,飞过了东北,也飞过了华南,最后越飞越高,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自那以后,沈宁昭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江父江母专程来了一趟沈家,给沈宁昭带来了一封信,那是江云扬出任务前写的,信很短,只是没来得及发出去。
昭昭:
又是匆匆写信,怕是你又要念叨我了。
这回的任务不一样,教官说有点危险的,可你放心,我还没带你一起在飞机上看黄浦江呢,这话我还没做到,就不会先撇下你。
好想快点见到你,过两日休假给你带桂花糖藕吃,记得留点胃口。
勿念
云扬
薄薄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拿在手里,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