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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有关邰稚的手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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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一
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翻过去就到明年。信停在我给阿宥的最后一封。我已经不写信了,我不喜欢写注定没有人回复的信,而且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了,好像说什么都很奇怪?特别有一开口就会流泪的感觉。我从最后面的位置,眼前一片片黑暗地被冲到友人爱人的尸身旁时居然笑了。我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可能是看到他就想到我们于黑暗中抱在一起的时刻吧,多好笑啊,两个成年人小孩子也不如。不过我确实不如小孩子,不真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看起来活生生的。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继续工作了,可是不工作能干什么呢?祖家羲想缓解我的心情,给我找点事情做,我明白,所以我还是继续工作。我向来活泼,情绪调整的能力强,因此我不能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太过于失落伤心。可是我真的很累。我每天只想睡觉。我能怎么办呢?我还是去上班了,工作室办起来要以我为中心安排工作,拍照,上节目,进组,有一次我明明在片场,清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在机场,还买了回深圳的机票,自己觉得自己搞笑。
手记·二
今天是一月二十二号,还在片场拍戏。时不时就在休息的间隙里面笑出声,我在笑什么?我不知道。是我在笑吗?我没有感觉,并不是我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在运作,但我看起来是完好的,没有人能够否认我的完好。实际上我比很多经历了那件事情的人看起来要好很多,好到像是从来没有和关宥明谈过恋爱。有人问起来的时候我总是说,我知道,他们那一行就是有这种风险,我完全接受这个结果。我接受吗?我应该是接受的吧。我想回家了,但是我又不是想回老邰他们在的那个家。回深圳又不是什么难事,剧组不至于天天有我的戏份,而且我的戏已经快要杀青了,演个配角哪有那么多镜头给我。全片总长度可能才几十分钟吧。到时候又叫他看到睡着都没有看到我。错了,他没办法再看我的戏了。他死了。我是不是没接受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我的心太乱了,身体里面好像住了很多很多个我,明明是我在生活,在行走,却常常不记得自己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做了什么事情。偶尔,偶尔我还能看到我自己在做什么事情,而我只是在旁边看着那个我演戏。分明是白天却有种在台风夜的室外的感觉。头重脚轻。有时整个身体重,眼睛闭起来就出现一大段的空白记忆。我很疲倦,反而睡不着,我觉得我的睡眠并不是睡眠而是被另一个人代替参加了极限运动。这种症状,这种症状,我是不是会和祖家羲一样,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失去了他们的本意,变成不能预计的种种潜在伤害。我也会想要跳楼吗?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些不舒服是远不及我更加直观清晰地看到他受到的伤害的那刻,我有时候短暂地睡着就会做梦,梦到那个晚上,在深圳的街道,他们加班结束后一起到路边小店吃饭,以及你的死,没有脸的另一个伤者。我醒过来,并没有在房间里,而是在外面。我怎么到那边的呢?我不知道了。我不想跟任何人讲,没人写信,但我不能不说点什么,所以才写日记。
手记·三
阿祖找我聊过几次,他很谨慎,怕点到不应该点到的话题。我突然想到扫雷,所以我笑了。他看到我笑,跟着我笑,阿祖笑起来真好看,他就是太少笑了,多笑笑,运气也会更好呀。阿祖和霍骞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一起工作让他们有种回到小学的感觉,纯洁无暇的感情复苏了。我认为他们不久之后就会在一起。真好。过完年我就彻底没有闲散的时间了,而且我也不能闲散在家里,老邰和妈妈看着我总欲言又止。我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来我房间里,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她坐在床边,抚摸着我的脸,我突然觉得好难过。想不起来有没有哭了。我喜欢我的家,我的妈妈,聂政影是天底下最有勇气,最坚定,最温柔的法官。她爱我,我也爱她,所以我的生活需要继续。
之前答应的综艺正式开始录制了,我和刘制片见面时,她就说我瘦了,我没感觉,拍了几张照片做营业看到好多影迷也说我瘦了才有点恍然的感觉。再瘦上镜就不好看了,不过现在其实刚好上镜,单薄有单薄的观赏性。只是对我不好,我要多多吃饭才可以。
昨天录第一期,节目组制作的水平有上升,我很害怕这些,刚开始没多久就有种手脚发麻的感觉,但是我知道观众喜欢看我害怕,很有节目效果。大家都很努力,所以我也要努力。我现在不是一个人吃饱就可以的啦,有靠我生活的员工了,要好好地工作才可以。可惜难以克服的事情就是重复无数遍仍是相同的结果。这次尤其狼狈而已,靠在墙壁上哭了。好丢人。偷偷哭的,不确定有没有被拍到,但是同事应该没发现,毕竟是单人任务。但是被巫镇裕发现了,他也来参加了这档节目。阿祖特别特别厉害,他很照顾我,常常在看我的脸色。他给我一种完全懂得我在伤心什么的感觉。
手记·四
我变好了,可以睡觉,可以生活,虽然有些事情好似无可回转,比如说我很难再回复从前那么圆润的状态,我有裂痕了,常常我的灵魂会从这个裂痕中离开,不知道去哪里,我的身体还在工作,于是我忘记很多事情。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心情低落,有时会觉得同事的语言很难理解。不论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这对我是相当不利的。我需要读剧本,需要理解剧情,理解人物,有时候我就是做不到,做不到我就会做出一些以前的我很不能理解的事情。这不单纯是个难过的情绪,理智上,理智上来看,趁我现在还理智,我,真的我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日夜承受着某种无法描述的折磨,可这种折磨从何而来,没有最终结果,即使有我也不会承认。
死亡给我带来的东西太庞大了,我努力适应,品尝,学习,理解才只是把一座大山下的小块石头拿起来丢到河里,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是他的死带给我的,谁也没想到能给我带来这么多对吧。他肯定也没想到,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事情的真实面貌,当然,为了我的人生考虑,我不会再想要去知道,听说过的那些已经足够伤害人了,我应该是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我已经能够接受我没接受这件事情了,很大的进步。我肯定能好好生活的,谁也不必要担心我,谁也不必要。
善良在某种时刻更刺痛我,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我不需要的时候,任何好的坏的都是把原有的裂痕敲得更大的动作。或许这样可以弥平他的情绪,所以根本没有想过接受到好意的我,承担弥平他情绪的我承受着怎么样的煎熬和痛苦。
我日记写得很少了,无法理解语言的同时我也不太能够理解文字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很混乱,我只能在大脑清明的时刻抓紧时间多写几个字,多看几页剧本,不能够理解和听不到都很突然,很让我恐慌。
刘制片的节目我全部录完了,没再哭过,我很厉害。不过怕还是怕。接到喜欢的角色,离开节目组就进剧组,阿森跟在我身边,我很累的时候会靠着他睡觉,因为是现代剧,我又把头发染成白金色了,很张扬很引人注目,有好多人看我,拍我,我一直笑。有一回,我在片场睡醒之后好像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一样,拿起手机就给关宥明传简讯,挂电话过去,听见空号才恍然。我已经在未来了。
手记·五
我啊,最近在学长号,比我想象中的要简单一点。吹长号很有剥豆子的感觉,只要专心它就好了。老师说我学得很快,原来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新戏特别好,男二。跟着帮有才华的老头老太拍了数部名不见经传的好戏,不如上几趟综艺节目的商业价值高。除了我不喜欢以外,没有坏处。赚了好多好多好多钱!多了好多好多影迷。我没有想象过这些,以前觉得我的生命就是一直演戏,演到我死掉,或许会拿到什么奖项,可是奖项带不来这些东西,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没想过的拥有了是因为我在无形中付出了什么吗?
我最近非常想哭,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个区域中来的,像我一睁眼就在这里了,从前种种全部不作数。读剧本想哭,看到天空想哭,更搞笑的是,看到一篇文章写调查植物在压力状态下的声音我也想哭。我不懂怎么会这样,吹长号时也会突然掉眼泪,为什么?好像没有一个实际的答案,可能是身体在保护我,排解一些无从排解的压力,情绪诸如此类的。让我能生活下去。
另外,我搬进了我们的房子里,现在是我的房子嘛。我没做太大的变动,搬了一些行李过去,衣服就挂在他的衣服旁边。我经常在沙发上睡觉,沙发很让我安心。进组的时候会带上那件绿色的外套,我会更安心一些。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总之就是一切都在帮助我更好地生活。我在这间房子里拍了很多照片,朋友们看了都说漂亮,让我多发,趁年轻。我就快要不年轻了,三十岁在招手,我好想笑,三十岁!真不一样,我会想象我五十岁是什么样,好难想象,也很难想象他五十岁什么样。人难以想象自己没有接触到的B面。世界有AB面,人生同样有。
还有新戏,新戏超有意思,每天很充实,拍自己的戏,看别人的戏,有空的档期就会去参加活动,但我对于角色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了,或许我有,但是我无力表达这种想法,记录角色变成一件很累的事情。无可否认的是,我仍然完成得很好,无论导演还是我自己回看,都觉得好。导演说我比起以前的状态增加了一种感觉,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用深来形容。我没理解。
下个月,刘制片的综艺要播了,这部戏也差不多快要拍完了,我好厉害,对不对?
手记·六
刘制片的综艺播出之后,我的电影也上线了,正好有这种机会宣传上省了不少钱,两边正好互相宣传,非常有力量而且聪慧。老杨也从中帮忙,对我也有好处,这部分主要还是阿祖和霍骞负责,我只在中间搭线,一起打牌,约定好要让老杨输一把。这是我第一次失手,我从前出千从来没有掉过牌,这回居然掉牌。大家假装没看到,给我打圆场,霍骞把牌捡起来塞到我手里,我没有下任何人的脸,作弊让老杨输了一把,然后才是正常打牌,我输得很少,打二荆条再输也输不到多少。主要还是霍骞在输,他不擅长打牌,仅仅是明白规则的选手,输是常态。不过他每回输都像赢,因为阿祖很开心。他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让阿祖开心,整副心胸为阿祖倾倒。爱就是照顾,尊重,理解之类的东西。
老邰的单位来了新刑警,很年轻,比我小两岁或者三岁,完全就是刑警的样子,性格,老邰说他就该吃这碗饭,很少有人再提起关宥明。我明白的,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要向前看,和火车一样,一直向前走。有时我会恍惚,感到自己是抓着扶栏,探身火车外向后看的那个人。忘记是对活着的人最好的保护。我也想忘记,可是我忘记很多现在的事情,人,过去的东西却愈发鲜明。
综艺的播出效果很好,他们恭喜我,我听着就觉得搞笑,笑个不停。全世界以连续的碎片的形式倾泻到我身上来,大家涨工资,团建吃饭,五光十色的夜晚里我们说个不停。同时网路上关于我的讨论居高不下。在影迷口中我的形象变换莫测,仿若沧海遗珠。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很微妙。真是我的时代了,上一次可以说是有谭谢的预热帮我,现在呢?可以想象从毫无权力转变到权势滔天吗?我没那种野心。另外我哭的那一幕还是被镜头拍下来,并且完整地保留在节目中,居然还有特写。从他人视角看我流泪,我突然领会到导演跟我讲的不一样的地方,多的东西,可是我也说不明白,或许只能归于我被岁月伤害后留下的缺口在无形中散发能量。就像植物的声音一样,人类听不见,总有能够听见的动物以及让人类听见的方法。
工作多得数也数不过来,我做空中飞人!经常在飞机上写日记,片场写日记,酒店里写日记,一篇日记是无数个场景的转换拼凑而成的。来拍我的人多了起来,我每回在比较公开的场合写日记会叫阿森帮我挡挡,或者说看看哪个角度有代拍,后来有次在网上看到阿森挡在我身边的视频,好像一个锡铁小兵,爱护我,守卫我。我给阿森涨了工资,感谢阿森多年以来的照顾。
手记·七
他们说很难熬的话,再给关宥明写一封信去吧,烧给他,所以我写了。写完我就要忘记这件事。就算忘记不了,也不要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