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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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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天晴,空气中涌动着旧木头的粉尘味。旧书桌放在窗边被风吹雨淋曝晒,早已就粉得不成样子。重点是刺眼,所以时尔的窗前总是拉着一半的薄窗帘。但这个窗口正对路边,偶尔路过的人只要往窗帘扫一眼,依旧能够看到坐在窗边写作业的时尔。
高中的寒假是从过年前三天开始放的,其实算下来统共才两周不到,光拿回来的寒假作业本就有6本,还不算上那些卷子。只是此时的时尔却不在写作业,他趴在桌子边,借着格外亮堂的天光看脖子上的玉观音。
大部分人都会对漂亮的,没见过的东西抱有怜惜之心,时尔也不例外。玉被手心温得发烫,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种东西没兴趣,现在拿到手里,忽然想明白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贪官。从前觉得无所谓,只是因为没人考验他罢了。
日子怎么可以过得那么顺利,甚至刚开学时还在因为休息不足而日日压抑在焦虑的边缘。时尔没忍住走了神,现在竟然能够让他过上这种付出努力就能有收获,几乎可以心无旁骛、踏踏实实地做一件事情的生活。
他竟然能够这么幸福。
期末考试结束,时尔这种学习学到要入魔的书呆子,最后结果也是十拿九稳。他对自己的情况一向把握得很准,考试对他来说就是用来实时调整自己的检验。上一秒还在和陈劭珣说其实高中阶段的学习没那么难,下一秒就流了鼻血。
两道血痕哗哗流,陈劭珣吓了一跳,慌里慌张里给他抽了半包纸,一把都塞他呼吸孔里。时尔像是打牌打输了和陈劭珣两个人玩惩罚游戏,发着懵,眼镜上都是白雾,鼻子里很窘地塞着纸团。陈劭珣在旁边没好气地糗他:
“哎哟,你少说两句吧,没觉得自己脖子现在变沉了吗,神佛在上都看不下去了,别吹牛了啊。”
他千百遍的练习只是因为他人生的容错率很低,自己得做到万无一失。时尔沉吟,却看到陈劭珣惨不忍睹的排名:他们一个都不用从前往后数,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也不用从后往前数,一低头就看到了。但陈劭珣只是忧心忡忡地操心,中午吃点什么能补血。
也不知道陈劭珣是不是什么极品种菜佬投胎,把时尔当地里长的小白菜养,每天就是担心这菜的营养好不好,会不会被冻烂根了、会不会被虫咬,能不能长成水多叶大的大白菜。
但别人种白菜是为了卖,陈劭珣又不缺钱,这么一想,时尔还是更像陈劭珣浴缸里的一条观赏鱼。主人每天关心缸好不好看,水温合不合适,吃点什么补色剂才保持鳞片的颜色鲜亮,让他成为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金鱼。
时尔至今无法相信陈劭珣那一套“无缘无故”的说辞。怎么可能有人会愿意无缘无故地对另外一个人好呢?但他也忍不住地去看这份特地为自己准备的礼物,甚至觉得镜片不够亮,摘掉了眼镜轻轻擦了又擦。
桌角生锈的眼镜盒子里还放着那副掉了一半镜片的坏眼镜。那时时尔刚刚升上中学,一直拖延的近视最终还是在体检时被医生提醒:现在眼睛还在发育,必须要去医院配镜矫正,否则度数会越来越高。
放学后他藏着体检单心事重重地坐车回家,因为听医生的话,多远眺、多看窗外的绿色植物可以放松眼睛。他就在公交车上靠着车窗,尽力将眼睛睁得很大。
公交车停在漫长的红绿灯倒计时前,10月的天车里不开空调又闷热,窗外还能闻到令人头晕恶心的车尾气,时尔就是在那样的热气和错觉中看到了女人骑着电瓶车的侧影。
他们隔了一个车道,时尔甚至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但妈妈就是妈妈,就算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也能够认出来。时尔紧紧盯着女人,直到绿灯亮起,停滞的车流开始前进,他才从交错的间隙里看到,电瓶车的后座上还有个孩子。
可没关系,他只是想看看妈妈罢了。他分明在座位上没有动,心里却开始和那辆电瓶车赛跑,死死扒在玻璃窗前盯着它的动向,在它超出视野范围时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而被司机呵斥。
它消失在某个十字路口,而公交车直行,时尔跌跌撞撞地下车跑回路口,又顺着电瓶车消失的方向不停地奔跑,寻找可能的小区。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毕竟六年以来他一直告诉自己,事情发生了就不要强求。可人的心里总装着个遗憾,是任凭如何自欺欺人都无法放下的。很多年前他没能跑过那辆三轮车,所以他总想跑赢一次
他运气好,也聪明,知道往车棚跑,迎面撞上了正牵着孩子出车棚的女人。获胜感言都是提前想好的,但时尔是不期而遇,是意外,所以他没有任何准备,光是站在女人面前汗如雨下哑口无言。女人的瞳孔微微睁大,拉着孩子的手握紧又放开,最后说:
“你等我一下。”
她让时尔先去小区门口,自己要送孩子回家,时尔不疑有他。十分钟后,妈妈又骑着那辆电瓶车开到了自己面前,但这一次,坐在她后座的人是时尔。
妈妈说带他去吃饭,去了所有小孩都会喜欢的麦当劳。那一瞬间他就像任何一个放学后被妈妈奖励来吃大餐的普通小孩。当他站在柜台前因为看不清而点不好餐时,妈妈还替他解了围。她带着柔和的笑意问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来,时尔一时飘飘然了,所以就像个普通小孩一样,将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于是妈妈说:好啊,那就带着他去配眼镜。
就在她的几句话之间,时尔就认定:原来妈妈就算离开了,也还是会爱他的,他是幸福的。就像公益广告和很多大人安慰他的说辞:就算离婚了,爸爸妈妈对孩子的爱也不会变的,他依旧可以拥有两份爱。
这样怎么会不幸福呢?
天黑了,妈妈将他送到了车站门口。时尔的目光不舍得从妈妈身上松开,心脏狂跳地想要询问妈妈的手机号、门牌号、或者任何能联系到她的方式,但妈妈的神色却在公交车车灯照来的瞬间忽然变了:
“不是已经给你配眼镜了吗?”
她的口吻里带着压抑的质问,将时尔从向妈妈撒娇而被妈妈疼爱的孩子,变成了死乞白赖地找妈妈要东西的前夫的讨债鬼。我不是因为缺新的眼镜才来找你的,可他已经百口莫辩。新戴上的战利品让时尔将妈妈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对拧着的眉毛和不耐烦的眼神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地听着:
“你现在应该也懂事了,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下次有什么缺的找你爸爸,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是你妈妈了。”
她不是我妈妈了。
他浑浑噩噩地坐上返程的公交,痛苦最怕重读,他忽然反应过来,妈妈第一眼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惊讶,而是惊恐。就算是父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孩子好,她只是在害怕自己被她的新家庭发现,被她的新丈夫、新的小孩发现。害怕自己阴魂不散,所以她才让自己先走,不想让自己看到具体的门牌号找上门来;所以她才请自己吃东西配眼镜,希望这些东西可以将他打发走。
而她回家车筐里还打包着另外一份,带给那个孩子的麦当劳。
执着于父母是否爱着他是没有意义的,父母离婚了,他不随着这份婚姻的破裂成为他们相互仇视的对象已经是足够体面的结果。哪有爱呢?他拥有的只是两份不在意、提防、甚至是恨意而已。
哪里有无缘无故的好和特别的礼物呢?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现在是年初二,他们这一片很少就留在这儿过年的,家家户户都锁着门,包括时尔家。
“谁呀?”
田淑英从床上起身,还没穿上拖鞋,时尔已经先一步从房间出门,却站在照不到光的客厅僵住了脚步。然而门口那个穿着灰绿色仿军款夹克的寸头男人已经将手伸进栅栏,咔嚓一下打开了插销。他弯腰,一左一右地拎起刚刚地上放的两盒东西和一袋水果,大步走进房中,喊道:
“妈。”
是时广文。
比起坐在床边上的母亲,他随着动线的目光更先一步见到的是时尔,但时广文的视线却直接掠过了他。男人将东西放在冰柜上,回头喊了一声:“进来啊。”
穿着咖啡色大衣的长发女人从门边出现,她的怀里抱着睡着的小男孩。她尽量放轻了脚步,但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还是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响。她站在时广文的身后,脸上还有一半的光,对着田淑英露出不自然的笑:
“妈,你还记得我吗?”
或者准确来说,那是时尔未曾一起生活过的亲爸、后妈、和同父异母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