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闻闻》风檐夜雨声

13、第 13 章

　　晚秋总是很矛盾，穿短袖觉得有点冷但差不多，裹个外套感觉有点热但也能忍。简而言之，打一眼望去能同时在一条路上看到穿短袖、长袖、薄羽绒马甲的行人，这就是难以琢磨的晚秋。

　　“你知道你有多扎眼吗？在上面看就你顶个外套和新娘戴头纱一样。老师问我下面那个是哪个班的谁，要扣分，我都不好意思说。”

　　时尔头上顶着的外套被陈劭珣用手指挑开，露出膝盖上摊开的化学卷子，和他那张想跑跑不掉而认命叹息的脸。陈劭珣拖过他后面空着的红色塑料凳，流氓一样打听：

　　“小新娘，你老公什么时候来。”

　　时尔托着下巴，继续验算没配平出来的方程式：

　　“我克夫，他死了。”

　　像时尔这种一板正经的小眼镜嘴上已读乱回起来更有种搞笑感，陈劭珣咧着嘴，手指一勾，拉过他头上的衣服欠身钻了进去。于是不大的外套下愣是硬塞进了一只猪头，哼哼着和时尔头贴着头躲在外套下挡太阳：

　　“那有什么，没事儿，忘掉那个没用的东西，爸爸改天再给你找个命硬的。”

　　“......”

　　陈劭珣的脸颊都在外面晒得发烫，时尔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上的细软绒毛，身上的味道就像被晒蓬松的被子。这床被子累坏了，沉重的呼吸声在时尔的耳边嗡嗡作响，还张开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屏住呼吸也能感受到热乎乎的太阳的味道。可他盖得这么密不通风，真疑心再这样下去会发生棉被吃人事件。

　　刺眼的日光逾从膝盖，时尔心不在焉地将挤皱的卷子展平：

　　“不是说老师不让这样做吗？”

　　“反正看都看到过了。”陈劭珣凑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耍了个赖：“就让我搭个顺风车咯。”

　　期中过后学校办了运动会，整整三天，说是让学生在繁重的课业里释放自己减轻压力。虽然大家也不喜欢跑步，不过不用上课倒是怎么样都好。整个高一高二年级都搬着小凳子去操场坐着，和把花盆搬出来晒太阳似的。

　　不过这样的花里也不乏有几盆比较阴暗，偷偷盖着衣服写作业刷试卷。主任不允许，现在学生每年抑郁率逐年上涨，要该放松放松，该努力努力。每天就知道写题，再这样下去该学傻了，所以见到一个就倒反天罡地没收试卷。而且还有学生在跑道上挥洒汗水呢，操场下面那些坐着的同学就应该给他们加油，这叫培养集体认同意识和责任感。所以要警惕下面那些鬼鬼祟祟，不关心比赛的同学，逮到偷带手机打游戏的，见到统统没收，再扣班级文明分。

　　不过主任只有一双眼睛，盯不过来，维持现场秩序的任务就交给了学生会。时尔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陈劭珣是学生会的，怪不得就见他隔三差五地跑来跑去。他问陈劭珣学生会有什么用，陈劭珣说：没用啊，就是干一些别人不愿意干的事情，也难怪之前姚嘉朔开玩笑说给他报那些没人愿意跑的项目。最后陈劭珣不仅报了，还要当志愿者，在操场上排了两个年级三千多张凳子。

　　“热死了，我都要晒黑了。”陈劭珣抱怨着扯下冰袖，对着胳膊瞅了又瞅，忽然伸直了怼在时尔旁边，他已经很注意防晒了，可往时尔旁边一送也比不过那小子的郁色苍白。陈大少想起老爹平日里给自己左抹右敷的美白产品，第一次对努力比不过天赋有了具象化认知：

　　“你怎么比我白那么多啊。”

　　“嗯？”时尔推了推眼镜说：“因为我不当志愿者吧。”

　　“滚你的。”这苍白的坏蛋黄毛小眼镜，陈劭珣气得掐一把他的细胳膊：“躲清闲的王八蛋，我防晒霜呢，你给我挤点。”

　　可谁敢让时尔跑啊，他那次体育课一倒已经给自己倒成了林黛玉，关键是时黛玉本人丝毫没有澄清的打算，闭口不提自己被陈劭珣日日投喂到原来的裤子都紧了的事实。时尔将书包拿到陈劭珣脚边：

　　“在里面，自己拿。”

　　“你帮我拿。”

　　时尔偏过头看去，只能看到陈劭珣嘴撅出二里地。陈劭珣擅长撒娇，恐怕他从小到大没有撒个娇不能解决的事情，如果没有，那就两个。见他没反应，说自己没力气了也不知道哪还剩的猪劲就知道拱他，撒着泼委屈得不得了：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跑比赛的是我，安排比赛的还是我，事后打扫的还得是我，我都要被使唤成驴了呀时尔，看着好兄弟受苦受累你在下面乘凉，你难道不会愧疚吗？嗯？一点都不会感觉到心疼吗？”

　　“……别动了。”

　　时尔看了一看他的宽肩窄腰和一米八六的个子，很轻地叹了口气，弯腰从书包里翻出那瓶防晒。米白的乳液在胳膊上划出一道线，时尔又把他的胳膊推回去：

　　“我可以替你去。”

　　“不行，你又晕倒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再成千古罪人。”陈劭珣涂抹着防晒霜一口回绝。他虽然痛斥时尔这种偷懒的行为，但瞅一眼对方这细胳膊腿还面色苍白的样子，就像不忍心让孩子吃苦的伟大的父亲，最后还是痛心疾首地决定让自己去承担一切：

　　“你那小眼镜片儿还在操场排水口里死不瞑目，算了算了，哎，你说我也晕一个怎么样？一会我就去裁判那边晃两圈，然后噗嗤一下倒地...不过会不会把脸蹭破啊？”

　　“......”

　　时尔还没接话，炫目的白光忽然刺进双眼，孙旭成逆着光站在他的面前，手指上还挑着那件外套。陈劭珣方才还眉飞色舞的五官重新组合，别过头变成一个皱着眉的神情：

　　“干嘛？”

　　“我说还说你搁这干嘛呢，陈大少？你知道搁台子上看你俩人堆里鼓个大包有多明显吗？俩人顶个衣服凑这么近不是打游戏就是小情侣谈恋爱接吻，我就打个水路过，愣是被主任揪着过来。我说谁胆子这么大，嘴皮子都要亲秃噜皮了吧，哎呦喂，得，白被扣分。”

　　“......”陈劭珣呆看着他，张着嘴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光透过他的耳尖，薄薄的皮肉泛着红色，连血管都能看见。

　　“说话啊。”孙旭成气笑了，把外套丢在他头上：“你看着我干嘛？”

　　“去你的，没事干净造我黄谣。我去和主任说一声就行了，等着。”

　　陈劭珣拉着外套两个胳膊把衣服当头巾似地顶在头上，跟害羞了心虚似的，一路往着主任的方向小跑过去。

　　“出息。”孙旭成顺势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若无其事地探头去看时尔：

　　“我们小吉娃娃在写试卷呢？”

　　远处发令枪响，这一组是女子一千五百米长跑。时尔的目光从陈劭珣的方向收回，因为不得不迎着光，他低垂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片浅棕色的阴影：

　　“你又要说什么？”

　　期中前家教最后一次补课，陈劭珣带来他口中一直念叨的波比，他说是刚好早上出来遛狗。午休时，他把小狗从房间里放出来，凑在手机前自拍。时尔是后来才看到他发的那条朋友圈，他半张脸贴着波比比耶，配文：和吉娃娃一起。可照片的另外半边露出来的偏偏是在整理笔记的时尔。

　　时尔看着照片很久，鬼使神差地保存了那张只露出半只眼睛的陈劭珣。他知道陈劭珣是故意的，但没有觉得生气，只是透过屏幕看到一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可看到朋友圈的孙旭成也想明白了陈劭珣的意思。周一一早，他当着时尔的面，用一贯笑眯眯的脸问陈劭珣：

　　你那吉娃娃最近毛顺了呀，陈大少喂的什么高级狗粮？

　　孙旭成在回敬自己在食堂怼他的那句话。

　　“对我敌意这么大干什么，我之前不过是好心提醒你。”

　　“谢谢，不需要。”

　　孙旭成耸肩：“陈劭珣那个人脑子笨，你不多点明示他不会懂的。我还可以帮忙撮合你们，我刚刚就随口说个接吻，你猜他就想到了什么耳朵那么红？他这个人很单纯的。”

　　时尔怎么会知道陈劭珣想起了什么？他用袖子包住脑袋，脸颊红扑扑地从自己手边飞出去了。而那瞬间时尔什么也没有想过，他只是注视着陈劭珣，仅此而已。

　　从陈劭珣那天凌晨将那番不清醒的话说出口时，时尔就已经告诉过自己。无论陈劭珣要如何介入他的人生，要把他搅得如何地覆天翻，自己也只会仅仅在旁边看着而已。

　　他从来没有想要从陈劭珣身上索取任何东西，不会对陈劭珣有任何多余的想法，更不会对陈劭珣有多余的解读。这就是他对陈劭珣的全部感情，老实本分，恪尽职守，有什么问题？

　　时尔对他一而再的妄自揣测感到不耐烦：

　　“我和你不一样。”

　　“你能笃定我是哪样？时尔，只有你明白我的意思才能出这种话。正常往来谁需要对自己强调说‘我不喜欢他’？陈劭珣要坐在这儿，他就听不懂这话，因为从没有想过越界的人是压根意识不到边界存在的。你能说出我站在你身边这么久脸上是什么表情？”孙旭成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要把看穿：

　　“说不出来吧，因为你都快把陈劭珣盯出个洞了。”

　　“那你这样观察我就是喜欢我吗？”

　　“啊！”

　　忽然一声尖叫伴随令人牙酸的闷响，倒在地上的平滑出去的女孩胳膊流血，凌乱的马尾被汗水黏在肩膀上，她慌张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动弹不了分毫，后知后觉地呆愣地捂住自己的脚踝。五十米开外的陈劭珣原本在套那件志愿者的红色马甲，见此情景近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从半跪着确认伤势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再往不远处救护车那里跑，一气呵成不过短短十几秒钟。孙旭成啧啧感慨：

　　“他那天也是这么抱你过去的，英雄救美都救成熟练工了。”

　　时尔的头略微一偏，孙旭成以为他感兴趣，和他描述起那天的画面：“当时你就撞在他后背上，顺着他的手臂倒进他怀里，眼镜摔得稀巴烂，他叫了两声见你没反应后，魂都丢了，二话没说弯腰就把你拉到背上往医务室跑，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

　　“你是真的无聊。”可时尔侧过身却是说：“每次一直待在陈劭珣背后，看着他和你以外的人说话牙都要咬碎了吧？”

　　孙旭成笑而不语：“时尔，我要是你，我现在就会去给他送瓶水，不然再讲两句，他就又要多个嘘寒问暖的对象了。”

　　时尔回头，远处医生正在给女孩的伤口消着毒，陈劭珣就蹲在地上，拿着冰袋替她捂住脚踝。从女孩紧皱的眉头就知道她很痛，但面对陈劭珣还是强撑着笑脸回答他的话。而陈劭珣仰起头，那么远也能看到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笑意，微风吹开他的额发，他在风里轻歪着头，从嘴巴里说出一咕噜又咕噜的漂亮话安慰她。

　　如果时尔没有认识过陈劭珣，他路过的时候也会觉得她们很般配。

　　孙旭成把水都递到了他的手边：“你不去吗？”

　　“我和你不一样，孙旭成，他要喜欢谁都和我都没关系。”

　　时尔从他手里接过矿泉水，不是他听了孙旭成那套说辞，而是陈劭珣一直在舔自己的嘴唇，那白痴是真的渴到嗓子快冒烟了。

　　“陈劭珣。”

　　陈劭珣上一秒还在讲话，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回望去时脸上的笑都还未敛去，和平时在时尔见到的插科打诨没有不同。可见到时尔时他眼睛都睁大了，随即伸手将冰袋递给女孩，又把自己的外套当头巾使，三步并两步地眼巴巴过来找他：

　　“你怎么来找我了？”

　　时尔扬起手将水扔给他。

　　“你专门来给我送水啊？”陈劭珣接到水都愣住了，眨巴着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是真的渴得快要死了，刚刚被孙旭成一打岔都忘记要喝水。可时尔很少主动关心自己，霎时间陈劭珣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感觉，就像他和波比打架了，晚上那只小狗也会把自己开过来停在他的脑门边，可爱死了。陈劭珣受用得不行，拧过瓶盖就仰头灌起来：“哎呀，好感动啊，我们家吉娃娃都会照顾人了。”

　　可是吉娃娃耷拉着眼睛，显得心情吉不好，像被骚扰烦了：“不是我。”

　　“嗯？”

　　“你老公给你的。”

　　水灌得猛了，从陈劭珣的嘴角边漏了下来，差点呛到，他狼狈地用手背去抹下巴：“什么？”

　　“还是说你老婆，不清楚。”

　　“不是，你上哪学的那种话？”

　　他冰清玉洁不谙世事的孩子怎么转眼就学坏了？陈劭珣皱着眉头，就见罪魁祸首晚一步从班级队阵里小跑过来：

　　“解决了吗？她没事吧？一会到饭点了，待会一起吃饭去啊？”

　　“嗯。”时尔就在这个时候指着孙旭成对陈劭珣说：

　　“你老公。”

　　“.......”陈劭珣抱着胳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孙旭成，你下次要是再和时尔乱扯犊子就去死吧。”

　　孙旭成：“......？”

　　“受不了了。”陈劭珣对着胳膊搓了又搓，好半天才平复心情，回头对着正涂着药膏呲牙咧嘴的女孩道：“戴戴，我们先走了。”

　　他叫得很自然，以至于时尔一时间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戴思缘原本正在看胳膊上的伤口，本能地应了一声，但发现是陈劭珣，她又露出一个带着好感的笑：

　　“我下次去找你玩。”

　　“你不要盯着它看，越看越疼的。”陈劭珣说完回过身，搭着一言不发的时尔，孙旭成问他：“你们之前认识？”

　　“算不上吧，她和我们学生会的一个女孩子在同一个培训基地学画画，所以听说过几次，都喊她戴戴，刚刚确认了一下那个人就是她。”陈劭珣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他松开搭在时尔肩上的手，朝着戴思缘折跑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她，又很快跑回来，还不忘记对她嘱咐：

　　“要记得用哦。”

　　孙旭成见他那副殷切样子，不免问：“你不会是去给她电话号码了吧？”

　　“滚呐，都说了别造我遥，我看她脚不方便，给她发的食堂餐券。”

　　陈劭珣这个时候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绿色的餐券，他迫不及待地将餐券塞进时尔手里。学校食堂经常在校庆或者节日做活动，发餐券优惠劵之类的希望学生多消费。他和小姨补贴了一下，将这次高二餐券的兑换窗口定到了八号窗口。

　　就是奶奶现在工作的窗口。

　　按照陈劭珣的性子，他哪憋得住事，早就要将这种事情说出口了，一直忍到今天，在时尔面前多笑一声都要害怕露馅。可时尔傻傻的，根本一点没意识到。陈劭珣计划通，尾巴翘天上去了，狡黠地冲时尔眨眨眼：

　　“哎呀，好巧吧？刚好是8号窗口。”

　　孙旭成还不明所以：“8号窗卖什么的？”

　　陈劭珣确实曾经说，说等奶奶去了，他给奶奶捧场。但时尔只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学校窗口员工工资一直是多劳多得，虽然时尔觉得奶奶能这样能稳定下来就安心了，但田淑英一直想多挣点，偶尔还会嘀咕说中午排队的人数不如别的窗口多。
　　他没想过陈劭珣要拉一整个年级的人来撑这个所谓的场面。

　　陈劭珣满意地看着他沉默而闪烁的目光，那只搭着时尔肩膀的手顺手拍过他后脑勺的头发，时尔一个踉跄，耳边只能听见陈劭珣装蒜又装不明白的笑声：

　　“不知道呀，反正现在是要忙坏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