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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过去(四) ...

  •   七个月后

      傍晚的雾霭中,隐约可见残破不堪的街道。

      辛西亚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手按在酸痛的后腰上,以这种方式支撑着尚未康复的身体前行。

      她艰难地穿行于这条小巷,死者的血肉早已与泥土混成一片,黏腻得令人作呕。行走途中,忽然被脚下的某样东西绊了一下。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名修士倒在血泊中,肠子从腹部流出,正好覆在他紧握的经书上。

      昨日,她还见过这个修士。在礼拜堂中诵读晚的他,声音细若蚊蝇,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右手覆在经书上,却止不住地颤抖。

      ——她本该斥责他的不虔诚,但她没有开口。也许是因为成为母亲后,她变得柔软了;也许,是因为她明白,在这将倾的辖区里,谁都无法无畏地面对未知的明天。

      而现在,这名青年,竟是连个安息都不得其所,暴乱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他未尽的一生。

      辛西亚缓缓蹲下身子,手指僵硬地为他合上惊恐的大眼。那双眼睛仍死死睁着,仿佛尚未接受自己命运的终结。她默念着祷词,声音低微而哀婉,为他送上最后的祝福。

      可很快,最后的宁静也被打破。

      钟鸣从高塔上传来,一声又一声,划过长空,警示着所有还活着的人们:快逃。

      辛西亚猛地站起身,视线瞬间一黑,一不小心又踩到了那截滑腻的肠子,踉跄得几乎摔倒。她连忙收住身形,双臂将婴儿紧紧护在胸前。几步后,她低头扯下那只染了血的鞋子,再奋力朝教堂的方向奔去。

      原本,她是不该落入这般境地的。

      如果她仍被安置在教廷的心脏——那座屹立了数个世纪的,被圣人加持过重重法阵的圣殿之中,她丝毫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危。即便在几十年前的圣战当中,最为癫狂的魔族也无法攻破它的一砖一瓦。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举世无双的建筑,却不允许在里面发生女人的分娩。待产的她,就这样被安置在了教廷另一处辖区内的教堂,作为临时的居所。

      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一周前科罗娜的死讯①——死于诞下真正的圣子。

      失去科罗娜的悲痛尚未平息,她便察觉自己体内的生命也即将来临。在悲痛与哀恸之间,她不得不仓促决定,将真正的圣子托付给亚伦,让他带去坎贝尔,交由他的父亲抚养——那里僻远隐蔽,消息很难流通。等到局势稳定后,即便威廉抢走了她的孩子,也能保证真正的圣子在她的手中。

      这个忠诚地,深爱着她的男人一定会按照她的指示行事,然而为了不走漏风声,只能交给他亲自处理。

      亚伦离开后,教廷为了准备圣子降生的庆祝仪式,“暂时”抽调了她身边大部分圣骑士返回圣殿。

      再然后,就是这样一场暴动了——辖区内的人们在日益高涨的赋税重压之下,人们终于不再祈祷神明怜悯,而是选择亲自拿起镰刀与锄头,去找神明讨一个说法。

      而她,成为圣母后做的一系列改革,却由于太过于激进而被人们视为宣泄怒火的靶子。

      愤怒的浪潮席卷而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人们就聚集到了她所在的辖区,给教廷带来意想不到的打击。

      幸好,安置圣母的这座教堂也久负盛名,庞大且复杂的结构为她提供了最后一层庇护。数不清的楼梯和密道,把这座教堂变成了天然的迷宫。

      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穿过一扇低矮的石门,沿着藏经阁后方幽暗的回廊潜行,最终蜷缩在一处潮湿,狭窄,却足够隐蔽的地穴之中。

      她熟练地把奶t塞入婴儿口中,用力地将襁褓裹紧了几分。随后,她松了一口气似的,将整个背部倚靠在湿润的石壁上,好让自己疲惫的身体有个支撑。她歪过头,让耳朵能够紧贴住石墙,屏住呼吸,不放过教堂里的任何一丝响动。

      最先传入她耳中的,是一阵一阵的撞击声。沉闷的响声通过石墙一直传到她的耳朵里,让她的心脏都不自觉跟着在胸膛里起跳。

      几下过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猜测是大门倒在地上所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让怀里的婴儿受到惊吓,发出了细小的哭声。

      她立马将襁褓里的小脑袋贴近自己的胸口轻轻摇晃,低声哼唱着安眠的儿歌。那旋律虽然微弱,但还是让婴儿渐渐安静了下来。等到婴儿陷入梦境后,辛西亚又将耳朵贴上去,倾听外面的声音。

      这一次,她听见了一阵闹哄哄的喧嚷,有人高喊着什么,但因距离和石壁阻隔,词句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大致判断暴民已经涌进了教堂大殿。同时,还有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清脆、急促——仅存的一支圣骑士小队最终还是抵挡不住无数流民的入侵,和他们开始了正面的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小会儿,打杀声渐停,一切再次归于寂静。

      辛西亚一动不动,仍贴着石壁聆听。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带着浓重乡音的欢呼声。随后是木箱被撬开的声音,柜门被拉扯的响动,还有玻璃破裂的碎响。

      辛西亚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贴着石壁倾听,只觉得那些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她紧张地收紧怀抱,手指不由自主地嵌进婴儿的襁褓里。

      “光明神啊……”她无声祈祷,额头贴上冰冷的石壁,试图用寒意来让自己保持冷静,“求您护佑我……科罗娜啊……如果你在天上看着,请保佑我……”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逐渐清晰的对话声,让她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就在她几乎以为下一秒就会暴露之际,忽然,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停止了暴民们的搜刮。紧接着,长长的号角声传来——是辛西亚熟悉的,来自圣骑士团的,进攻的号角。

      辛西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心中嘶喊着:“是援兵!是援兵来了!”

      她浑身一轻,整个人骤然瘫软下来。她劫后余生地抹了一把脸,这才察觉脸颊已然湿凉,是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②。毕竟她还有那样多的事没有完成,她还背负着科罗娜的期冀,她还没有完成她自己的理想,她不想死,至少,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石壁传来的打斗声此起彼伏,有利器的撞击声,还有暴民的哀嚎和临死前的咒骂,与圣骑士低沉坚定的喝令交织在一起,传递到辛西亚的耳朵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混战的声音渐渐稀落。最后,结束一切的是一声低沉悠长的号角——那是胜利的号角。

      一切再次归于寂静。

      随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圣骑士团列队撤离的动静。

      但辛西亚仍然没有动作——她不是蠢人,她早就想到这一切安排的背后是谁的手笔,毕竟她死了,是谁获利最大,是个显而易见的事情。她无法确认威廉是否就在这一批援兵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以及向光明神祈祷敌人失去耐心。

      石穴里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速,只觉得世界的钟摆被扭曲变形,每一刻都像是将她至于火中燃烧。

      可生产后的虚弱和高度紧张的神经,让她有些撑不下去了。饥饿也开始袭来,像一把钝刀,来回捣刮着她空空如也的胃。

      偏偏就在这时,怀里的婴儿醒了。小小的眼睛睁开,又咂了咂嘴。

      她立刻明白,孩子饿了。

      她在胃痛与寒意中艰难地将□□塞进婴儿口中。刺痛随着婴儿的吮吸席卷而来,就像刺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了她的乳t上,甚至让她忘了胃部的灼烧。

      在一波又一波的疼痛中,她渐渐昏昏沉沉,最终合上了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时,石穴内依旧一片死寂。醒后,辛西亚下意识地替孩子擦了擦嘴角,随后低头,见自己的乳t已被吸得渗血,只是默默地用衣摆擦了擦,然后挣扎着起身,抱紧孩子,从石穴中缓缓爬出。

      她终于能看见外面了。天色已经朦朦发亮,清晨的冷风灌入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逗留,从另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藏身之所。

      她在走廊里小心翼翼地穿行,来到一扇小门前,却发现门边的书架被砸毁,木料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彻底挡住了出路。

      她又绕过残垣断壁,沿着另一侧的回廊走向另一道出口,结果依旧如此——破裂的柱石与倒塌的拱顶,堵死了她的可行之路。

      她本不打算走正门——毕竟正门实在是太显眼了,可眼下所有的通道都被堵死,别无选择。

      她抱紧了怀中的婴儿,蜷起身子在残垣间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碎玻璃与破木板,生怕发出一点儿动静。

      教堂的大门近在咫尺,微光透过破碎的玫瑰花窗洒在焦黑的地砖上,映出斑驳而诡谲的光影。

      她低着头,小心躲避悬挂在空中的断裂窗棱,正准备迈出最后一步时——

      小腹猛地一紧,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猝然袭来。

      她朝自己的身体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光刃从她腹部贯穿而出,鲜血蜿蜒滴落,染红了教堂进门处的石砖。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别来无恙啊,圣母大人。”

      话音刚落,威廉立马抽出了光刃,还未等她踉跄倒地,又毫无迟疑地再次刺入了她的身体。

      就在辛西亚快要摔倒的前一瞬,威廉绕到她身前,神色平静地接过了她怀中的婴儿。

      他低头拨开襁褓,仔细查看那孩子淡淡的浅金胎毛,和那双未被世事玷污的透蓝眼珠。眼底闪过一丝满意。

      等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坠地声后,他才走过去,俯身观察身体,直到确信她已经停止了最后一丝呼吸后,他才拖起她,将那具尚未冰冷的身体扔进堆叠的死者堆里,与那些面目模糊、身份不明的尸骸混作一团。

      等到做完这一切,威廉正要转身离开,脚下却似乎踩到了什么硬物。

      他蹲下身,拾起物什,是一块绣着熟悉纹样的旧怀表,然而自从他被赶出家门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他掀开怀表,内嵌的小像随即显露出来。

      画中是位颇具他故土风韵的棕发女人,他怔了一瞬,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将怀表里的人像和那具被草草掩埋在人堆中的尸体比对了一下。

      除了二人的表情不一样——画上的人羞赧地笑着,而尸体脸上的惊讶与不甘犹未散去,甚至她那双往日里温柔慈蔼的眼睛,都还怔怔地睁大,望向前方,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活过来逃出教堂外一般——其余部分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不由地在心里嗤笑道:“那个老东西……还真是四处留种。”毫不留情的嘲笑就好像他所讥讽的对象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一样。③

      他将怀表收进口袋,另一只手环住襁褓里的孩子。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堂。

      =================

      “我要带孩子出去一趟。”亚伦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对坎贝尔领主说道。

      那语气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通知。

      果然,他刚一说完,转身就离开了领主的书房,只留下领主的呼喊:“等等!你干什么带着我的小孙子出去!”

      可亚伦并未回头。

      他走得很快,不给其他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他知道父亲对孙辈视若珍宝;可他也知道,这孩子的身份与这个家族毫无关系;他更知道,自己不会违背心上人最后的嘱托。

      他翻身上马,一手紧紧扐住婴儿④,另一手勒紧缰绳,马蹄飞驰,一路朝着坎贝尔森林深处奔去。

      为了深入森林腹地,他几乎是一路浴血拼杀而来。魔兽的鲜血不断飞溅,在他那柄金属长剑上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暗红色血垢。

      直到抵达一处隐蔽的地方,他跳下马,抱着婴儿坐在潮湿的苔藓地上。孩子仍在熟睡,唇角微张,,细小的呼吸中带着淡淡奶气。

      亚伦望着怀中这幼小得仿佛一根指头就能捏死的生命,眉头紧紧锁起,眼底出现几分挣扎和迟疑。

      他缓慢地,一点一点,从鞘中挪出他的利剑。随后,再是同样缓慢地举起了自己的佩剑。然而,仔细看去,那剑身竟然在微微颤抖。

      可拿剑的人可是亚伦·坎贝尔啊,他曾经站在巨龙谷的悬崖上,迎着狂风利落地挥剑斩杀魔兽。

      可现在,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婴儿的眼睫轻轻颤动,像随时会醒来似的。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嘴唇紧抿,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泥沼之中,越是想要结束一切,越是陷得深。

      脑中无数杂乱的念头翻涌,直到,某个熟悉的场景忽然浮现——那是他与辛西亚的最后一次见面,她的脸上满是悲恸,抚着自己涨大的腰腹,却还是冷静地做下了决定。

      一瞬间,那原本松垮的手忽然握紧了剑柄。手背上的青筋绷起,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

      剑身猛然下落,阳光恰好从树隙间斜照而来,使利剑折射出刺目的光芒,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但身为大剑术师的他,在确认目标后,又怎会手抖?即便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剑,依旧稳稳地朝婴儿刺去……

      「诶?」

      亚伦一愣,眼里掠过一丝茫然。茫然自己的手为什么开始发抖,就连剑柄都握不住了。

      「嘶……胸口好凉啊……就像是风直接吹过了我的身体一样。」⑤

      甚至就连眼皮都有些沉重。

      亚伦不解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前的盔甲,赫然裂开了一道焦黑的孔洞,血正无声地从里面流出。

      力气在迅速流失,剑柄也从指缝中滑落,重重地插入地面。

      他努力睁着眼,用尽全身仅剩的一丝力气,看向怀中的婴儿,以确认自己是否完成了辛西亚的嘱托。

      只见襁褓外侧沾了点血迹,但那是他的血,婴儿依旧睡着,脸色安稳,没有一丝伤痕。

      可是,他除了不甘地倒下,什么都做不到了……⑥

      =============

      领主循着痕迹赶来,只见满地的魔兽残骸,和一具银白色铠甲的尸体。

      那是他一向视为骄傲的儿子。

      领主蹲下身,拨开尸体沉重的手臂,看到了小婴儿。

      他被死去的父亲紧紧护着,小小的身躯缩在血迹斑斑的襁褓里,安静地睡着,眉头微蹙,好像做了一个不安的梦。

      领主沉默良久,指腹轻轻触碰上婴儿的面颊。他深深叹了口气,一时之间,像是老了十来岁,叹出了老去的人才会有的疲惫与沉重。

      他将婴儿从尸体怀中抱起,缓缓站起身,缅怀着说道:“就叫你……沃尔森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过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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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7月22号回来,又出去旅游了。顺便如果有直人可以瑞士带id啊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