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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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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十五年初,深冬已去,初春才至,皇太后感染风寒卧床不起,我急忙前去探望。福阳宫里,文晴湖已经坐在皇太后跟前试药,柳园则在一旁端着药罐子。看我匆匆进来,她们微微侧身请安后,一个继续喂皇太后服药,一个陪我寒暄。待到皇太后服药完毕,我急忙问道:“母后不要紧吧?要不要儿臣叫来太医?”
皇太后拍着我的手笑道:“哎呀,不用这么劳师动众的。恒儿有这份孝心,我这做娘的就心满意足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太医就算再厉害也负责不了我的命,生死有命嘛。”
我不禁郁闷起来,急道:“母后说的什么话呀?”
文晴湖温和地微笑道:“陛下所言甚是,太后不过是偶感风寒,只要调养好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太后还是打起精神,莫让陛下担心吧。”柳园在一旁频频颔首。
皇太后笑说文晴湖说的很对,保证再也不说丧气话。柳园笑道:“那么我可要好好看着老人家了,太后说错一句话,我就跟陛下告状去。”
这话把皇太后挠得又急又乐:“哎哟,不就是小风寒么,至于叫你们这样小题大做。”
文晴湖日日都去福阳宫服侍皇太后,亲自为皇太后检查药物,喂汤喂水,所有食物用具必须经过她的检查才能送到皇太后身边。我劝她别去了,她摇头道:“服侍太后本来是做儿媳的职责,以前有金屏妹妹在,我自然不用常去。如今她不在了,我便是后宫之首,更要做出榜样来。”
我无可奈何,只好由她去了。文晴湖如此做,宫里上上下下果然都交口称赞贵妃孝顺恭敬。我听到谢修仪也对她赞不绝口,便问道:“修仪又为何不去福阳宫效仿贵妃呢?”
谢修仪苦笑道:“妾何尝不想去,可惜太后眼界太高,她身边已经有了柳园,再加一个贵妃,我们这些蒲柳就越发不入她老人家的法眼了。”
我知道太后喜欢美人,而且要求还很高。可是谢修仪也不差,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佳人,待字闺中时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不然皇太后也不会特地叫我要了来。可是现在谢修仪确实不如柳园受宠,于是我便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修仪想起什么,便笑道:“我倒想起当年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还没出嫁时候的事了。”
我挑起眉毛,来了兴趣:“哦?朕还真不清楚她们嫁入宗家前的事。”
谢修仪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缓缓说道:“当年京城曾有这样的说法,‘天上不识仙人书,人间难得锦绣文。’这两句话说的就是书家的皇后娘娘和文家的贵妃娘娘了。”
我不禁有些诧异,书金屏有名这我知道,可文晴湖居然和书金屏齐名?这似乎不太像我所认知的文晴湖,莫非她是因为家门遭逢巨变,才变得更加韬光养晦,变得更加隐忍吗?于是便问道:“贵妃是因为什么才出名的?”
“听说一开始并不出名,后来到了及笄之年,替父和棋圣下了一盘,只输了三个子,于是文家姑娘的名声便传了开来。据说锦绣二字是棋圣亲口赞誉,说贵妃娘娘的心思无人能出其右。”
我暗暗点头,这倒和我所知道的一样了。凤林和佳颜说的果然没错。只不过我听说的版本是棋圣埋怨文晴湖太过“无赖”,倒没听过这么风雅的赞誉。
“当年书家赫赫有名,那自不用说了。文家以前是南方世家,因为得罪当时南国皇帝,干脆举家迁徙到北方。后来文家家主为先朝天子延请入朝,官至太傅,而且代代都做了太子少傅,因而有‘书香门第天子师’的名号。可因为文家是外来人,备受本地高门大族排挤,直到百年前,情况才好了许多。书家与别家不同,非但没有排挤文家,反而一直与之交好,两家算是百年世交了。”
我愣了一愣,回头问道:“等等,你说书家和文家交好?”
谢修仪颔首道:“是的。到柱国公大人和文太傅大人这一代,两家还经常走动呢。”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回事,心下大为惊骇,难以置信,为何书金屏和文晴湖都没说起呢?
“据娘说,这两家的女儿都有皇后相,袁天师还曾经为之断命呢。”
“朕只知道袁天师曾经为皇后相过命,可不知道还为贵妃看过啊?”
“听说那棋圣和袁天师是至交,袁天师曾经对他说过,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对上他会赢而不赢,那个人将来会成为皇后。据说贵妃娘娘和棋圣对弈便是要赢未赢的结果。”谢修仪注意到我狐疑的目光,忙笑着解释道:“这个知道的人就不多了,陛下没听过也属正常。而且,还有奇怪的地方呢。”
“哦?”
“听说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当时在京城齐名,两家又是世交,然而她们却始终未曾见过对方。直到她们分别嫁入冀王府,才第一次见到面。”
这的确是件奇怪的事情。这个时代风气颇为豪放,又地处北方,不比南方规矩,两家眷属互相串门是常有的事,抛头露面密约心仪对象的行为也时常发生,甚至有的女孩子作风相当大胆泼辣,就算嫁入夫家也敢争取自己的权利。虽然我很少亲眼目睹,不过皇宫每次举行宴会,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的夫人们也会盛装出席,完全没有避忌,这从侧面也可证明北方风气的开放吧。
彼此这么有名,文晴湖姑且不论,像书金屏这样好强的人,怎么可能不对和自己齐名的女孩子产生好奇心呢?怎么也会想方设法见文晴湖一面吧?但是据谢修仪所说,似乎这两人并没有主动会见对方。
“当时我还年少,就常听娘说陛下真是好福气,娶了京城最有名的才貌兼备,品德优良的女儿。如今见过太后,我就忍不住想,太后眼界这么高,又听说她们这么有名,说不定早就打算把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收进宗家嫁给陛下呢。”
我大笑起来,当年宗旭恒和文晴湖、书金屏的婚事,太后确实是主事人之一,而且又和谢家有亲戚关系,从谢家听说她们的好处后,就此存了心思是极有可能的。虽然并未亲见,但是太后一力撺掇高祖向文家和书家求亲的模样,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说起来,我能遇见文晴湖和书金屏还是太后的功劳呢。若没有太后,说不定我永远也不会见到文晴湖。
幸好太后的风寒只是虚惊一场,风寒只老老实实做它的风寒,七八天后烧就退了,再休养几天就恢复得神采奕奕。可是太后小病初愈,便轮到文晴湖病倒了,明眼人都知道是被太后传染的。
太后也唬了一跳,很是过意不去,忙叫太医将为她准备好的名贵药物膳食都尽数用在文晴湖的身上。我吓坏了,第一时间就将有些发烧的文晴湖送回双仪宫,回头又铁青着脸瞪向众太医:“这次你们晓得了吧,要是贵妃也有个万一,你们就不用在这里混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拱手称是,连一点大气都不敢出。我看了心里有气,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今日值班的太医为文晴湖看病。待到所有人都离开,文晴湖方才对我说:“夫君,我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你这样岂不是太勉强太医们了。”
“小心总是比较好的,老是像你这样宽容,他们只会越来越胆大。”
文晴湖微微笑了一下,也不再说什么了。
一般风寒最少七天,最多十几天便好了,然而文晴湖病倒七天,病情反而愈发严重了,高烧不退,整日总在昏睡。白太医诊过脉,说是风寒引发旧疾伤病,百病缠身,需要极大的阳气来祛除病邪,方能保住贵妃一命。我呆住了,心知文晴湖这次也会和成珠、书金屏一样过不了病关了。
当年文晴湖被宗旭恒蹂躏出一身病,是靠我花大把大把的白银才从死亡线上救回来。后来她被夏寰指使下药流产,也是靠无数珍贵药物吊住命,以至于之后一直病怏怏的。偏偏还坚持要生一个儿子,身子越发不如从前,比任何人都还要孱弱。如果在太后生病时坚决阻止文晴湖服侍老人家就好了,我悔恨万分,她的命比任何人都还要金贵啊!
文晴湖也对自己的身子很清楚,便将我叫来,辛苦喘息了一阵子,方才睁开眼睛:“是时候了,把明义送出宫吧。”
我惊住了,半晌才想起来要劝劝她:“可是明义才九岁,太小了啊。再等等吧。”
“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明义平平安安出宫。”
“可是明义就这么离宫,什么也不知道——”
“不用担心,我在明义记事起,就有好好教他了。夫君只需安排他离宫,不让别人知道即可。”
我咬了咬牙:“好吧,如你所愿。”文晴湖微微点头,催我赶紧去办。
我之前曾经打探文家支脉家族,可惜没有发现可以托付的理想人家,只能另择可靠的异姓家庭了。我眼下手头上确实有一个可信任的人选,只是有一样担忧,当年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参加科举成为一名朝廷命官,这和文晴湖想让明义远离庙堂的愿望大相违背。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地位,依照我的嘱托带明义离开京城呢?
虽然我后来有和他们联系,也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他们说考取功名也不急在一时,家境这样富庶,有的是机会让儿孙参加考试,何况要抚养的还是天子同时也是恩人的后代,一定要先报这个大恩,再来博取功名。即使如此,我有些惴惴不安,写完信,叫来李恩仲,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朕有事托你代办。”
李恩仲看出我神色非同寻常,当即跪下:“陛下对臣有再造之恩,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陛下之事便是臣的性命!”
“那你把信交给王精铎,看他的反应。他若当即收拾行李,你便叫可靠的护卫去送他们到南方。再找来和明义一般大的小孩尸体,最好是新鲜的,朕自然有用。这事,最好你亲自办。”
李恩仲于是磕头,小心翼翼接过信封并将之藏入怀里,离开了太一宫。
紧接着我又招来明义,和他面面相对,久久无言。但是时间刻不容缓,我还是心情沉重地对他开口了:“是时候让你离宫了,你已经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吧?”
“是。”明义温和地点头,毫无疑惑。
我苦笑了:“看来晴湖有好好教你啊。来,到这里来,让我抱一抱。”我张开双臂,敞开胸怀。明义当即扑入我的怀中,头埋进我的胸膛,紧紧抱住我的身子。等到他抬起头,已然泪流满面。果然再怎么冷静,依旧是个孩子啊。我也禁不住眼泪,哽咽起来:“叫一声父亲,给我听听。”
“父亲……”
即使哭成这样,如此也不会说像“我不想离开”这样的话,确实是文晴湖的儿子。我流着泪:“这里不是好地方,你的母亲不知受了许多苦才生下你。只有外面才是你能够平平安安生活的天地,外面这么广大,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你了。从此以后,你不姓宗,而是文家的子孙。”
“是。”
“对了,还要给你准备表字,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了。”我在纸上写下了明义的表字:“做人不但要明白义理,还要知道仁慈的力量。就叫‘知仁’吧。”写完后,我将字迹放在一边的火炉上烘干,折叠起来交给明义。明义小心翼翼将之揣在怀里。
我忍着泪,仔细端详着明义的脸庞,容貌有六七分像文晴湖:“你这一走,我们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明义只是点头。我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即使知道他迟早会离开,我还是忍不住经常和这个孩子玩耍。早知道现在分离的时候会如此痛苦,还不如当初一开始就彼此疏远,免得伤心。明义抱着我,一动不动,显是对我非常眷恋。
我又想起文晴湖,心里越发痛了起来,颤声对明义说:“你去看看母亲吧。”明义松开手,点点头,抹着泪。我不便跟他一起行动,只好看着儿子独自前往双仪宫,向文晴湖道别。
李恩仲回来,向我一一报告,王精铎已经备好车马等物,随时可离开京城。为免招人怀疑,京城里的宅子连同城外的土地并未变卖,只留下人看守,日后再慢慢盘出去。明义的替身已经找到,身形相差无几,而且是穷苦人家出身,遗体被随便卷了起来扔在荒野里,无人知道尸体被盗,只等运入宫里了。
我点点头,等到尸体运入宫中收拾完毕,便叫明义扮演小宦官,等待机会跟李恩仲出宫。又对外宣称明义犯下大错,准备将之逐出宫。不待太后等人回过神,便有人来报明义伤心过度撞墙而死。于是我假哭一场,又不准任何人接触“明义”的遗体,也不准向双仪宫传递消息,按照夭折皇子的规格将之安葬。
太后一面哭一面骂我这么狠心,居然要将明义逐出宫,才害死了儿子。大臣也面面相觑愕然不已。我也一再表示自己的悔恨,不断地流着眼泪。遗体已经确确实实摆在那里,我也没有理由害一向疼爱的儿子,生气也只在一时,过几日总会接回来的,只能说明义太小,受不起打击。大家只好接受事实。
在“遗体”埋入皇家墓园的时候,我再度大哭一场,不知有多难过,此时明义早已经离开京城,在去南方的旅程上,从此山长水阔,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见了。
做好善后工作,我来到双仪宫,一五一十将经过报告给文晴湖听。文晴湖静静听着,最后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赞许。看到她这么平静,我反倒有些难以忍受,抓住她的手问道:“就算明义迟早会离开,可也不用这么快让他走吧?”
文晴湖无奈地微笑了:“不看到他平安离开,我就不能安心死去。”
“别说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后,我发现声音太高了,忙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死的,这不过是风寒!”
“你我心里都明白,何必忌讳呢?”文晴湖抬起手抚摩我的头,声音里透出千万种怜悯,“如果可以,我也想陪着你活下去,可惜命不由人……”
我当即热泪盈眶。
“现在该是时候了吧,能不能告诉我五年前金屏妹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没有对我说呢。”
我抬起头,心里极度犹豫。虽然书金屏没有说半个字对文晴湖的诋诘,话语里甚至充满了对她的推崇,可是字里行间还是能听得出一股发自内心难以平复的怨气。文晴湖听了,应该心里极为难受吧。
看我这般踌躇,文晴湖淡淡说道:“金屏妹妹会对你说些什么,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她会怨我,也是正常。不过,我还是想听听夫君你的说法。”
我发现文晴湖的眼里又透出一丝隐约的祈求,心里一软,终于开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回想起一向不愿意再度忆起的那次对话。一面想着,一面慢慢道来,又忍不住想有所隐瞒,然而只要看到文晴湖凝视我的目光,就觉得那里面有着一丝悲伤的恳求,不自觉还是将一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文晴湖一直没有打断我的叙述,只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直到我说到书金屏想知道我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每思及此,总会悔恨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可是我不敢告诉她,我怕她听了会难以接受。就像你那样,所以还是没跟她说。我只要想起金屏那悲哀的目光,这心里不知有多么难受。”
文晴湖轻声道:“谢谢你。”
我懵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文晴湖要向我道谢。
“谢谢你自始至终都向着我,虽然这对金屏妹妹很残忍,可是我却很高兴,打从心眼里非常的开心。”文晴湖看着我愕然的模样,微微笑了:“这样子的我是不是有些冷酷?”
我呆了半晌,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又急忙摇头:“不对,你不是看别人难过就会高兴的人。可是为什么——”
“金屏妹妹怨恨我,我何尝不也对她有所怨恨?”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文晴湖没有回避我探询的目光,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意外的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平静。
“我……没听错?”
“你没听错。是我一直都瞒着你,本来也打算一直都瞒着你,不告诉你的。但是金屏妹妹这次做得有些过了……”文晴湖话才说到一半,静了静,像是在称量着什么,良久才续道,“至少她没有把一切藏起来都带走,却在临走前为你和我留下难堪。你说,我能不怨她?”
“可是……”书金屏的境遇不都是我们造成的吗,她抱怨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吧?我本想要说这样的话,然而话到临头却没能说出来,因为文晴湖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她早就将制止的目光投射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文晴湖望着天顶,沉思片刻,缓缓地说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