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棋无声》梦浮桥

4、第四章

　　冬去春来，又是春花盛放时节，距我借尸还魂的日子正好满一年，以前病怏怏的身子早就变得十分健康壮实。转眼间春花凋零，柳絮漫天，初夏已悄然来临。我已经习惯了元开泰的训练，跑完步，打完拳，闲着没事就在王府里晃悠。香茗、芳柳、念荷、忆菊四人总是轮流死跟着我，一看到我要去的地方不对劲，就硬要掰我转到别的地方去，口口声声说王妃不允许，那里是禁地云云。我很诧异，身为王府世子，在自己家居然还有不能去的地方！香茗和忆菊最不好哄，念荷其次，倒是芳柳不拘小节，有时候还会拉着我参观王妃一般不允许我去的下贱之地，比如膳堂，马厩、洗衣池等等。

　　虽然我有时候也想要不要去外面晃晃，但王妃担心我还在牙牙学语阶段，一年了才堪堪达到两岁小孩的水平，万一出去遇见熟人，被耍弄还是小事，被栽赃陷害横死外地可怎么办。我听罢暗暗好笑，原来王妃也知道宗旭恒声名不咋地，于是也没怎么到王府外溜达，只希望等哪一天我能有元开泰一半厉害，说话利索了，才去看外面的世界，在这之前我就专心研究王府的构造了。

　　王府里竹林颇多，我随便就能说出几处占地较广的竹林，比如每到季节就会开红花的闻风凝波，最适合做成笛箫、音色清亮的揽月柯亭，三色相间而生的丹青碧。还有一处位于王府东南区的广大楠竹林，中有一条石板路曲径通幽，我每次经过，都会被香茗她们引开，因此一直不知道小路的尽头究竟有什么。那一日，我完成了元开泰留下的作业，在芳柳的陪伴下闲晃，鬼使神差路过了那片楠竹林。我瞥到那条小路，蜿蜿蜒蜒通向未知的地方，好奇心被勾动起来。

　　当时日近午天，芳柳饿了，嘟囔着叫我回去吃饭，她好跟着沾光，吃点滋补的燕窝粥。看她没精打采、毫无任何警戒心的模样，我就哄她，等我再晃一晃，一会儿就回去一起吃饭。然后趁她没留神，转身朝着小路跑去。等到我冲进竹林，芳柳才回过神来，急得大叫：“哎，三郎，回来！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她一边叫一边跟着跑来，可她穿着裙子，又不像我饱受元开泰摧残，压根追不上我的脚程。

　　我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娇喘吁吁的芳柳，冲她喊道：“我看看就回！”芳柳发急，连跺脚都顾不上，提着裙子狂奔，只是反反复复叫我不能去。我没注意到芳柳神色都变了，只为成功甩开她而得意起来，完全不知道前面有未知的命运在等待我。

　　那年的夏天异常美丽。我闭上眼睛，仍能记起那一片宛如泼了浓墨的绿竹林。偶尔有阳光穿透密密叠叠的竹叶，清风吹过，耀眼的光斑在地上就像互相追逐嬉戏的小精灵。流水萦回屈曲，穿过竹林，洗去了明亮的炽热。草木的清香随着流水声扑面而来，蝉鸣唧唧不绝。穿过竹林，前方豁然洞开，竹林尽头是一处小小的庭院。低矮的灰墙中央，一扇掉了红漆的圆门半开未开。院内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巍然伫立，枝叶探出墙外。我好奇地打量那扇门，试着推了推，门就吱嘎吱嘎开了，我向里面探头，惊讶地发现里面杂草丛生，野花星罗棋布。草地里还有一方石桌，两张石凳，麻雀在上面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芳柳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急忙闪进去，合上门。院子里孤零零立着一座旧房子。房子久未修葺，虽未摇摇欲坠，却也疲惫不堪，站在炎阳下就像低头睡着了一般。被阳光照射得发白的石阶上，杂草从缝隙里钻了出来，肆意生长。房子大门油漆剥落，痕迹斑斑。我惊讶于王府居然还有这样破旧的地方，来到正房前拾阶而上，再一次试着轻轻推开门。门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渐渐洞开。
　　我从来没有后悔推开那扇门。此刻在胸内翻涌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我忍住了涌上来的热泪，闭上眼睛，那一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未曾随着时光褪去，反而在时间的洪流中洗去了所有杂质，变得更加澄澈鲜明，熠熠生辉。

　　门打开后，里面是简陋的会客厅，仅有一张旧桌。桌上有一只供着几朵野花的瓶子，桌子两旁各置一张同样旧得掉漆的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收拾得很干净。我左顾右看，厅子左右各有一扇门洞，我朝右边的门洞张望了一下，里面只是普通的书房，靠窗边上有一张矮桌，上面安置一方木棋盘，黑白棋子各自盛在一个石碗里。我退了出去，又看了看左边的门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参观完正房，我心想以后也许没机会来这里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大好机会，全都观光一遍。我穿过走廊来到东厢房，大咧咧推了门进去，反正这院子看起来没什么人。东厢房里面是两间屋，外屋是一个小厅，开着窗。我随意往窗外一扫，正好看到芳柳推动院门，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鬼鬼祟祟地闪了进来，不禁好笑。芳柳也看到了我，看清我的位置后，面色刷的变白，惊恐至极，差点要叫出口，却急忙掩住了嘴，连连向我招手，恨不能赶紧叫我出来。

　　我还没意识到芳柳此刻传达出的事情的严重性，朝她扮了个鬼脸，转头向里屋走去。我掀开竹帘，不料撞到一个人，哎哟一声，急忙站住，定睛一看，眼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小丫头揉着额头，眨巴眼睛瞧着我，面露惊慌，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扭头向屋内望去。我下意识沿着小丫头的视线去看，顿时呆住，尴尬不已。

　　屋内居然还有两个人。一名女子半躺半卧在床榻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形销骨立，一望就知是命将不久的病人。还有一名女子斜坐在床榻边上，正为病人喂食，衣着朴素，容姿端庄秀丽，眉目间威严浑然天成，一看就晓得不易亲近。她们也吃了一惊，朝我看来。病人垂下眼睛，轻轻咳嗽了几声。端丽女子急忙放下饭碗，为病人安抚后背，神态极为关切，再没有理我。

　　我不知所措，和小丫头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中午好。”

　　屋子忽然安静了，病人停住了咳嗽，端丽女子面无表情，只有小丫头更加瞪大了眼睛。我知道自己贸然闯进来，给别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和不快，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是宗旭恒，这个家的三儿子，这个……我不知道有人，这个……”屋子里更加鸦雀无声了，所有人都古怪地盯着我，就像在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这样的目光我并不陌生，一年多以前香茗、芳柳她们也是这样地看着我的。我结结巴巴继续说道：“可以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吗？”

　　窗外声声蝉鸣不断落入屋内，却始终没有人说话，我冷汗淋漓，开始盘算是不是该自己找个台阶下。端丽女子转回头，又一次无视了我。小丫头偷偷觑着我，欲言又止。我忐忑极了，心脏跳个不停，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落了，忽然注意到病人的视线。她正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像是受到了鼓励，小心地打量她那枯黄的面容：“你好……你好像病了，很厉害……”

　　病人合上眼睛作为回答。我了解地点点头，各种各样的安慰话不断盘旋在脑海里，可都不会说。我苦思了很长时间，才挤出一句来：“看医生了吗？”病人轻轻摇了摇头。端丽女子一副懒得理睬我的模样，再度端起碗和勺子，低声劝病人吃饭。

　　像这样被冷落，我在王府里还是头一遭遇到，窘迫极了，心想芳柳怎么还不进来帮忙。我只好没事找事，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极为狭小，空气潮湿闷热，窗的朝向也不对，不利于空气流通。大夏天的，病人居然还盖着一被缝缝补补了几百遍的棉被。这样子根本就不能养病嘛。我打量完毕，不知不觉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这儿真差。”

　　话音刚落，我立刻感到一股寒气，不由得汗毛倒竖。回头一看，发现那端丽女子正瞪着我，目光里满含着着怒气和憎恶。我莫名其妙，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想说……你们……不想住好地方吗？”

　　小丫头又一次瞪大了眼睛，病人轻轻咳嗽起来，端丽女子面若冷霜，都没有回答我的话。我愣了愣，讷讷地说：“我说错了什么吗？你们……不想让病人在更好的房子里治病吗？”她们惊讶了。端丽女子皱起眉头，似是不信。我急道：“这里除了娘，就我最大，谁不听我的话，我——也能叫他听话！换房子，没问题的！”不料她们却更加沉默了，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我在等待中变得不安起来，芳柳迟迟没有进来，而她们对我也没露出任何欢迎的意思，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怎么办？她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她们会住这么破的地方？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一时间我脑中乱绪如麻，汗流浃背，只恨不能立刻退出去，早点逃离这么令人不安的地方。

　　就在此时，病人忽然微笑了。那笑容淡薄而温暖，充满了善意，就像是冬日最温暖的阳光，又好像碧波粼粼的湖水映照出万顷金光。那笑容至今仍摇曳在我的心里，终身难忘。我像是受到了蛊惑，咬紧牙，再做一次好事吧！于是我三两步跨到床前，在端丽女子和小丫头惊诧的目光下，将病人连着棉被拦腰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端丽女子腾地站了起来。小丫头惊慌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手足无措起来。病人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呆然地瞧着我。

　　“换地方。”我很郑重地说，抱着病人流星大步向屋外走去。我的衣领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我低下头，和病人对上了视线。病人深深地望着我，又将目光投射在静立在屋内的端丽女子身上。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忽然灵光极了，心领神会，转过头对那端丽女子说：“你……嗯……也过来吧。”端丽女子本来无动于衷，但她在病人的目光下软化了，一声不吭地在小丫头的随侍下跟在我后面，一起走出了东厢房。

　　居然零点击……
我开始考虑要不要修改发表方式和授权范围了= =|||
要是有读者看到这里，有兴趣的话猜一下两位女主的身份吧。